《乌泥湖年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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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泥湖年谱-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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辉煌的景观。正想时,他听到孔繁正关于“发疯”一说。丁子恒心道,是不是发疯

得由我们来定。你懂地质,未必连水电你也懂?

丁子恒不喜欢孔繁正。孔繁正眼睛常常向上望,头亦微仰着,神气中满是傲慢。

开口说话,腔调亦是冷而无情。这使丁子恒总是情不自禁地往当年南京常见的达官

贵人身上想。而一个工程师,丁子恒想,你摆这副派头做什么?你若有本事,何必

如此?你若没本事,拿派头也没用。

孔繁正的一句话,令热烈的讨论瞬间冷场。许多人都不好做声,便把眼睛投向

舱外。

汽笛不断地吼叫,山鸣谷应。轮船有如在一条狭窄隧道里蛇行。夜色依然浓重,

两岸石灰岩陡壁不断变幻形状,显得分外峥嵘可怖。灯标也愈来愈密,不但在水上,

两岸峭壁上、山岬间,亦都布满灯标。丁子恒知道,这是石牌到了。

夜色里的石牌是航行途中一大关口。航道在此突然转了一个比九十度更甚的急

弯,一个礁滩由右岸突入江心,这便是著名的石牌珠。石牌珠如同峡谷中突伸的一

只胳膊肘,拦住水流,把原本就不宽的航道压缩成一条单行线,弯道半径只剩五百

公尺左右。轮船只能循着灯标,怯怯地从山边擦过。引擎吼叫得颇吃力,快车慢车

的铃声几乎未曾间断。瞬间,江上灯光更密了,左岸是灯,右岸也是灯。红色白色,

相隔相间,在夜色笼罩的江面连成道道光带,形成少见的绮丽景色。

轮船绕过石牌珠这道大弯,便进入灯影峡。来程已在夜色中闭合,只有那几条

光带,远远望去,已汇成一道巨大的光芒,刺入万山深处。

丁子恒特别喜欢灯影峡这一名称,他觉得这叫法很是优雅。有人说是因为南岸

石鼻山上四块大石形似西天取经的唐僧师徒四人,此四人姿势各异,映在深蓝色天

幕上,有如灯影戏,故有此名。丁子恒却不信此说,他想这肯定是未曾夜航过三峡

的文人信口编出来的。灯影峡之所以冠以灯影二字,与孙悟空诸人何干?南岸那几

块大石头也不过是好事之徒的牵强附会。只有他们这些在夜色茫茫中穿峡而过的人,

方能真切体会到灯影峡的真谛:石牌水道,弯急路窄,夹江两岸,灯光密布,天色

一暗,便见得山体上江面上的绰绰灯影。往来船只,离开这些灯,便寸步难行。这

才是灯影峡名字的由来,连峡谷两岸的震旦纪石灰岩也因之而被称为“灯影灰岩”。

穿过灯影峡,过了南沱,峡谷渐渐开阔。石灰岩的绝壁悄然后退,终于在三斗

坪附近消失不见。天开始有一点微亮,丁子恒隔窗看到了朦胧中的三斗坪。

三斗坪乃长江岸边一极小极小的镇子。抗战末期,曾作为一个靠近前线的走私

转运中心,有过一度繁荣。许多船只和许多陌生的面孔在这小镇的水域进进出出,

店铺里的东西好卖了,破旧而阴暗的客店有客住了,几家女子跟着陌生面孔的人或

到重庆或下汉口了,繁荣景象大约也就这些。但无论如何,那只是它历史上的辉煌。

抗战结束后,船只和陌生面孔都消失一尽,它便依然回到了冷落而寂寞的过去。直

到许久后的一天,一只勘探队仿佛从天而降,这个已被遗忘的小镇才恍如一颗深埋

多年的珍珠,被一点一点挖掘出来,一点一点拭尽泥土。突然之间,它有了纯净的

光芒,这光芒竟从深深的峡谷一直射到天外。

现在的三斗坪,成了一个大工地。工程师、技术员、钻探手、风镐手、测量员,

随处可见,钻探机、开山机、三角点、导线桩、水准基点,满目皆是。珠络似的灯

光在沿江两岸由山顶直挂到江心。虽然轮船引擎仍在耳边响个不停,但丁子恒一行

仿佛已经听到了来自三斗坪的昼夜不停的钻机轰鸣声。

天完全亮了的时候,丁子恒一行人踏上三斗坪的河滩。



早餐是在工地上吃的。一碗粥两个馒头,简单又省事。这种生活,工程师们都

习以为常。吃完便将行李扔在工棚,开始查勘。

姬宗伟从河滩上跑步而来。见丁子恒,高兴道:“丁工,你也来了?”

丁子恒说:“姬工,你没回去过年吗?”

丁子恒一叫,便有人笑。姬宗伟只好自己也笑,说:“祖宗没把姓弄好。在工

地,我管事一多,他们就说,你哪里是‘姬工’,分明是个‘鸡婆’嘛。”他这么

一说,笑声便轰的一下,撒得江滩满是。

姬宗伟说:“先应该向大家道声新年好,我在这里专门等你们哩。我们在工地

的人,从没过年的概念,钻机不停,人就得天天守着。金总呢?”

金显成正同孔繁正说着什么,连忙答道:“我在这。”

姬宗伟说:“我奉命听您调度。你们想先去哪里?美人沱八号行吗?”

金显成说:“可以。”

姬宗伟忽然又想起什么,说:“大家半夜里坐船来,很辛苦,要不要歇歇?”

孔繁正说:“不必。时间比什么都重要。”

姬宗伟此时方看到孔繁正,他眼睛一亮,说:“孔工,您也在这里。太好了,

这里的地质情况,您讲就比我清楚多了。金总,孔工这一年差不多把三峡的每个角

落都跑到了,这一带的地质状况,全都放在孔工的胸中哩。”

张者也便笑了,说:“我的妈耶,那得多大个胸呀。”说得大家又轰的一笑。

美人沱八号坝段就在三斗坪。这一坝段经过几年苦战,面貌渐渐明确,优点随

了解的深入愈加突出。许多人从心理上觉得选定这个坝段做三峡大坝坝址可能性颇

大。但感觉不能替代科学,所以,勘探工作一直在此紧张进行。

姬宗伟说这个坝段上现在有四部钻机在钻探。两部在江心,两部在河滩。左岸

坝肩狮子包山腰上,打了一个八十多公尺深的平峒,一直伸进山腹,这一平峒业已

完成。右岸白岩尖山腰还要打一个平峒。为让开山机上山,须得修筑一条临时道路。

故而每天有几百人在这里打眼放炮,以便沿陡峭的山坡开出道路。整个三斗坪有四

条坝线在平行勘探,可谓钻机处处。光是白庙子坝线上,由山顶到江心便摆下七部

钻机。两岸河滩上、冲沟里随时可见三角形的塔架。勘探队都是三班工作,人停机

不停。江边仓库堆积的岩心木箱已成千累万。勘测的工作做得非常细,从南津关到

美人沱两岸五十公里内,两个坝区,十四个坝段都被勘查一遍。看看那些到处散布

的红漆木桩,便可知其工作量。

一行人从一个工地到另一个工地,耳边的轰轰声始终不绝。河谷过了三斗坪,

便又收缩,直至转入牛肝马肺峡。这时三斗坪好似西陵峡中一个大肚子,而所以能

形成如此大肚,是因为这里是火成岩地区的缘故。整个大三峡七百公里,只有由南

沱到美人沱间的三十公里是火成岩区,其余都是沉积岩区,目前勘探已将这点弄得

很清楚。姬宗伟且说且叹:“早先孔工说这是大自然一绝,我们还不以为然。现在

上上下下看过,觉得这里真是天赐胜地。”

孔繁正踏上一块岩石,居高临下。江风把他脖子上的长围巾吹得飘了起来。他

伸手抓起围巾,将之掖在胸前,眼望长江,然后说:“宽阔的河谷地形,抗压强大

的火成岩基础,对大型水利枢纽工程十分有利,高二百公尺以上的混凝土大坝有如

人造大山,非得这样的岩石做基础,方才安全可靠。尤其是上坝线,江心中堡岛有

广阔的河漫滩,给水工布置、施工导流、施工布置都创造了极好条件。此外,这一

带,两岸呈十分明显的阶地状。地貌学家已查出有九级阶地,差不多每隔三四十公

尺,就有一级阶地。沿江一些村镇,如三斗坪、茅坪、黄陵庙、中堡岛,都是分布

在一级阶地上。许多地名叫‘坪’,也都同阶地有关。阶地的形式和阶地发育比较

明显,一方面说明了这一带地层仍在上升,河流仍在下切,因而这一带长江仍处于

幼年峡谷期阶段。另一方面,也说明地质过程中,火成岩同沉积岩的石灰岩大不相

同。火成岩剥蚀现象的确很严重,因而阶地明显,而石灰岩区阶地现象则不显著,

它表面上似乎纹丝不动,内部却受水流溶蚀作用,形成百孔千疮的溶洞,南津关的

地质状况便是如此。”

孔繁正一副指点江山的派头。他的目光投向四周群山,脸上竟溢出激情。丁子

恒还没有见过他如此激动,心里便有些讶异。孔繁正从三斗坪岩石上晶莹亮闪的黑

云母,谈到到火成岩区的物理风化剥蚀,由此又谈及南津关石灰岩区的化学风化溶

蚀。物理风化剥蚀使三斗坪外貌呈阶地状,内里却坚硬无比;化学风化溶蚀令南津

关外貌强硬森严,内里却满是溶洞。坝址应选择何地,答案当显而易见。孔繁正说,

坝址若定在三斗坪,大坝有成功和失败两种可能性;但如果定在南津关,那么结果

只有一种,就是失败。这是大自然的决定,我们人力难以改变。

金显成笑道:“不管坝址定在哪里,都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可谓华山一条路。

我们只有一条路好走。”

孔繁正说:“如果只有一条路,那就走向三斗坪。”

丁子恒说:“从施工角度看,阶地对于施工时布置建筑物十分有利。其一,可

以省去不少平整工程;其二,阶地上高程相差少,建筑物平面联系容易;其三,不

同高程的混凝土工厂可以选择不同的阶地布置;其四,横切阶地走向的大冲沟,可

以用做交通线的展线,把各级阶地连成一体。”

孔繁正说:“丁工是施工室的?”

丁子恒点点头。孔繁正说:“丁工这个阶地有利施工一说,正是对我先前所说

阶地地质情况的一个补充,十分有力。”

洪佐沁附在丁子恒耳边,低声道:“发现没有,这个孔繁正喜欢用不容置疑的

语气说话。”

丁子恒说:“这大概是强者派头。不过,他看来还是有本事,头脑反应敏捷,

思路缜密严谨,陈述事件用词准确,干净利索,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一个工程师

应有的素质,他似乎都有了。”

洪佐沁说:“有本事就有本事呗,何必摆一副我比你们全都行的派头?”

丁子恒说:“那倒也是。”但丁子恒在说这话时,心中对孔繁正的反感已经淡

了许多。他想,一个人有本事,就算多一点毛病,也没什么。

爬上三斗坪附近的高峰白岩尖,人们都开始出汗。山顶寒风扑面,冬日阳光传

达出来的一点点微弱的温暖,被冷风一吹而尽。纵然如此,还是有人脱下了棉衣。

伫立山顶,峡谷河流皆奔至眼底,与河滩所见迥然不同。长江如带,由西北万

山丛中奔流而下。至三斗坪拐一大弯折往东北,又没入那云封雾锁的万山丛中。江

北岸如万顷波涛般起伏的群山正是那久经沧桑的黄陵背斜。它像一块盾牌,保护了

这一段短短二十公里长江免于遭受震旦海、寒武海等海相沉积,从而给长江留下一

块“净土”。丁子恒眺望着穿山而来,又穿山而去的长江,心里漫想着亿万年前,

四周海浪滔天,一望无际,仅此一处孤岛,屹然独立于万顷重洋之中。然而亿万年

后,长江竟腰斩这一背斜,直奔东海。大海不能吞没,江流竟可截开,大自然真是

神秘莫测。

晚上便住在工地。工地将一座旧仓库改造成住所,只一个房间,用木板搭起通

铺。自来水在门外,厕所亦只是一个草棚,隔得远远,如欲入厕,须得跨过一条小

沟。屋中间吊了一盏灯,灯光很暗,若想看书读报,会很吃力,于是便只好聊天。

工地钻机轰轰的声音压倒江面的风声,成为夜晚的主响。钻塔上的灯在黑夜里

尤其显得明亮,它同淡淡月光溶为一体,穿过仓库的窗口,把影子投在床铺上。室

内没有桌椅,打开随身所带行李铺盖,铺在床上,便既是桌子亦是板凳。许多工程

师在家讲究,出了门便一改面目。用丁子恒的话说,在家里,你是自己,也是工程

师;到了工地,你就只是工程师而不是自己。在家里,你可以为自己创造条件或改

造条件;到了工地,你就只能顺应工地条件。既做了工程师,便得有这些最起码的

心理准备。

张者也一边打开行李,一边说:“坝址如果定在三斗坪,咱们现在住的这个仓

库,将来会在什么地方?”

金显成说:“在水下。”

张者也说:“当然是在水下,可是在水下什么地方呢?”

姬宗伟笑道:“张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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