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泥湖年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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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泥湖年谱-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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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将来会在什么地方?”

金显成说:“在水下。”

张者也说:“当然是在水下,可是在水下什么地方呢?”

姬宗伟笑道:“张工,你弄那么清楚是不是想让后人将来在水下寻找你的遗迹

呀?”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

惟孔繁正脸上依然冷冷冰冰。他盘腿坐在床上,仿佛凝思。金显成低声说:

“看孔工,身子虽然休息了,可脑子还在工作。”

孔繁正说:“‘扁舟转山曲,未至已先惊。白浪横江起……’下句是什么?”

张者也说:“这不明摆着的吗?‘一下掉江底’!”说完自己便先笑起来。

丁子恒说:“是不是‘槎牙似雪城’?”

孔繁正说:“对对对,正是这句。‘番番从高来,一一投涧坑。大鱼不能上,

暴腮滩下横。小鱼散复合,浼灂如遭烹。鸬鹚不敢下,飞过两翅轻。自鹭夸瘦捷,

插脚还敬倾。区区舟上人,薄技安敢呈。只应滩头庙,赖此牛酒盈。’这是苏东坡

过新滩时写下的诗。”

洪左沁说:“我们这里就丁子恒最懂诗,他爸爸是文学教授。”

姬宗伟说:“依着洪工的推论,我爸爸是开小酒店的,难怪我光听到有大鱼小

鱼。鱼是好菜,下酒好得很呀。”仓库里立即叫笑声爆满,连孔繁正亦忍俊不住。

笑罢,丁子恒突然想起什么,说:“孔工,新滩自古为崩滑区,距三斗坪不远,

如果坝址选在了这里,一旦滑坡,会造成影响吗?”

孔繁正说:“应该不会。新滩在宋代、明代有过两次特大滑坡,两次分别断航

二十一年和八十二年。但从那以后,滑坡都不太大。当然这并不表示以后就不会有

大规模的滑坡了。不过,大坝修好后,以最低设计蓄水位一百五十米计算,水位至

少抬高八十米以上,再有滑坡,入水势能条件必然降低,涌浪的破坏力会非常之小,

更大可能是崩滑山体直接泄入江中。”

洪佐沁说:“那会不会因此而造成水库泥沙淤积呢?”

孔繁正说:“这就不是我所能回答的问题了。”

金显成说:“泥沙问题有没有滑坡都是一个关键的问题,我们应该能找到更好

的办法解决。”

孔繁正说:“两年前我和皇甫白沙……”说到此,他突然顿住,似想起了什么,

但他还是说了下去:“……住在这里,他说总院准备抽几个骨干到全国多沙河流去

跑上一圈。他说不光是泥沙,还有卵石问题,以及大坝截断长江的泥沙卵石后,由

上游来的泥沙会不会淤积库底,会不会在洪水泛滥时重新进行新的造陆运动等问题。

我觉得提出这些问题是本着一种科学精神。大坝我们要修,但每一个可能对大坝产

生影响的因素,我们都应该提出来研究。老实说,皇甫白沙还是个干事的人,只可

惜……”

金显成打断他的活,说:“孔工说得对。我们做工程的,一笔下去,歪一下,

便有可能铸成大错。所以,从防洪到发电,到航运、泥沙、移民以及地震、战争、

滑坡,林林总总,全都必须经过详细而又科学的论证。一切做到万无一失,方可真

正开始操作。”

姬宗伟说:“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呀,这不太符合大跃进的精神吧。”

孔繁正说:“修三峡大坝和做别的不同,不是修几百座小高炉,炼不出铁来就

铲平算了的事。我能保证坝址绝无问题,其它方面,我颇多担心。金工,你是总工

室老总,不能只顾赶速度而把最重要的东西给赶掉了。”

丁子恒几乎想为孔繁正欢呼。他想,这才是工程师的良知哩。但他什么也没有

说。他心里冒出个怪念头,倘若有人把孔繁正这番话拿上去汇报,孔繁正会怎么样

呢?苏非聪也不过只是一句话呀!如此想过,他头上汗津津的。

金显成说:“这个问题嘛,总院自会掌握,一切都会按科学态度来办。就是部

里和中央,对三峡枢纽的每一步行动也都非常谨慎。”

屋里顿时安静了。屋角突然传来簌簌声,那里放着一只大米缸,显然是一只老

鼠在里面发出的声音。丁子恒说:“米缸里有只老鼠。”

众人凝神谛听,一致判断,缸里确有一只老鼠。姬宗伟说:“想办法把它弄出

来才好,要不米里会尽是老鼠屎。”

张者也说:“那倒可以挑出来。关键是咱们的自尊心受不了,吃老鼠剩下的米,

这传出去,名声不好呀。”

金显成说:“我有个办法,去打一桶水来倒进缸里,把它淹死。”

立即有人说:“那怎么行?那缸里的米不都给泡了?”

张者也说:“拿床被子把缸捂得严严的,缸里没空气,老鼠自然就死在里面了。”

又一个声音说:“米里有只死老鼠,谁还敢吃这米呀!”

本来有的人已经躺下,因为这只在米缸里簌簌乱跑的老鼠,又都坐了起来。人

人盯着那米缸,高声讨论如何将里面老鼠弄出来。一说:“把缸整个翻过来,让米

把它压死。”有人反驳:“不可行,未必能压得死。”一说:“干脆把缸盖打开,

我们做一个包围圈,它往外一跑我们就把它打死。”又有人反驳:“老鼠那么小,

一个缝就钻走了,我们包围得住吗?”一说:“弄点老鼠药,叫它一吃就死。”反

驳便更加激烈:“想制造投毒案呀?老鼠药沾在米上,人吃了不也一样死?”

老鼠并不在乎人们的讨论,依然在缸里簌簌地跑来跑去。一屋人的讨论进行了

大半夜也没个结果。

最终,张者也做结论道:“秀才遇到鼠,脑子不清楚。”说得大家哈哈一笑。

一行人自下船后即去工地,一直未能好好休息,此也时已颇感疲惫,不多时,便伴

着老鼠的骚动声,昏昏睡去。

清晨五点,有人“咣当”一声推门而入,所有梦中人都被惊醒。这是工地食堂

的炊事员进来打米做早餐。因有昨夜的讨论,此刻大家都屏住气,从被窝里探出头

来,看炊事员怎么解决这只老鼠。只见炊事员走到米缸前,打开盖子一看,里面有

老鼠,便又关上,转身出门。满床醒来的人们正面面相觑,却见炊事员再度进来,

手上拿了只火钳,脸上很平静,走近米缸,又打开盖子,伸火钳进米缸,仿佛只一

秒钟,便夹了只老鼠出来,简单容易得似乎根本不必思考。屋里所有的工程师全都

看得目瞪口呆。

丁子恒急了,说:“这这这……怎么就这么容易?”

金显成长叹一口气,说:“还是工人师傅有办法。”

张者也说:“真真是应了我说的那句话,秀才遇到鼠,脑子不清楚。”

1959年(二)

1959年(二)



在金显成建议下,查勘分成三个小组进行。丁子恒和张者也、洪佐沁分在了一

组。三天后,他们沿途查勘,抵达南津关。

稍近南津关,便能听见一阵阵的金属撞击声响彻在峡谷的幽静之中,开山炮声

亦不时轰的一下爆响,以压倒一切的声势覆盖水面。左岸山腰有四个平峒正在掘进,

俯瞰江面,可见一只钻探船正在江心做水下钻探。

南津关绝壁千切,一水中流。江流过此,便似脱缰野马,失锁之龙,奔腾直向

东海。张者也说:“说南津关是三峡大门,真也当之无愧。”

丁子恒说:“所以陆游到此,当即写下‘三峡至此穷’的句子。”

洪佐沁说:“客观地讲,在很多方面,在南津关建坝的确比三斗坪更为优越。

江流瓶颈,峡谷大门,施工场地开阔,宜昌近在眼前。大坝工程小,三峡航道可以

得到彻底解决,还有防洪发电效益高等等,的确容易使人一见倾心。”

丁子恒亦说:“是呀,难怪像萨凡奇这样的高人都一见南津关就‘OKOK’个没

完。只是,外观问题只牵涉施工的难易问题,而地质问题却关系到大坝的成败问题。”

洪佐沁说:“不过说实话,不发现南津关,也就没法发现三斗坪。从这点上说,

南津关功不可没。”

张者也笑笑,说:“如此说来,就像读书,靠中学课本读进了大学,可进了大

学,有谁还要中学的课本?南津关对于三峡大坝来说,只是一册中学课本而已,丢

掉它也是必然。虽然我们心里都有些舍不得。”

丁子恒说:“我也这么想。它在一个最必要的条件上出了问题,其它再好也就

枉然了。”

洪佐沁说:“那倒也是。”

南津关乃长江中下游分界之处。激水出关,急剧南折,江面陡然增宽。水流至

此,似百米赛跑冲刺后的散步,有了一派悠然从容,关里关外的风景也因水流的变

化而迥异。丁子恒三人头两天一直在工地查勘,听说几天之前,左岸一个平峒突然

大量涌水,几乎把工人淹死,其水位甚至高于江面。丁子恒三人到现场看后,长叹

不已,都说无论如何,这里不能作为坝址,理由显而易见。第三天他们便公私兼顾,

去了石龙洞和三游洞。用张者也的话说是考察与游览并行也。

白龙洞在石牌下面约二三公里处,位于长江右岸,洞口高出水面将近百公尺,

洞深达七百公尺。外宽内狭,但足可通人。洞深曲折,石钟乳和石笋触目皆是。入

内后一个拐弯即伸手不见五指,因此,不带大电筒,便无法入内。石龙洞石灰岩是

寒武纪的,它的前面便是不透水的石牌页岩。1956年,苏联专家查勘时,曾经建议

在石牌页岩上选一个坝段研究,即南津关一号坝。但峡谷太窄,无论水工和施工布

置都极困难,虽然也做了些勘探,但所有指标都明显不及三斗坪坝段,于是便断然

弃之。丁子恒说现在看来,当放弃即放弃,才是最符合多快好省的。

丁子恒三人因无充分准备,并不敢走进洞内多远。洪佐沁说:“听说白龙洞可

通清江。”

丁子恒说:“这说法恐怕也过分夸大了点。”

洪佐沁说:“我跑外业时,在这里听说的。说是四十年代时,一个美国人进洞

去探宝,结果在里面迷了路,走了几天几夜也走不出来。他绝望中在洞壁上留下遗

笔,然后坐在那里等死。后来当地老乡见他进洞后一直没出来,便打着火把进去,

把他背了出来。”

张者也听罢便笑,说:“这美国佬脑子有病,怎么就会想到这里面有宝呢?要

找宝也得闹清有没有才是呀,要不岂不是白白送命?”

丁子恒也笑,说:“真要找到宝,就大有趣了。萨凡奇在外面发现惊人的坝址,

他在里面发现更惊人的宝藏。”

张者也说:“这叫国人怎么想?怎么中国的好事全都让美国鬼子赶上了?”

三人便都哈哈大笑,声音在洞中回荡,嗡嗡嗡地响了好半天。

他们没想到洞内还住有人家,生活用品十分简陋。丁子恒上前问:“你们住这

里感觉怎么样?”

一个老头含着竹节烟斗吧嗒吧嗒地吸了几口,方说:“好得很!”

洪佐沁说:“怎么个好法?”

老头说:“冬暖夏凉,不透风不透雨。”

老头身边一妇女补充道:“还不要砖瓦钱咧!”

丁子恒叹道:“这里的条件太差了。”

老头说:“比起在山里,这就是天堂了。”

洪佐沁说:“你们从山里出来的?”

妇女说:“四川来的。我们那个村走了一多半人。不出来啷个行?没啥子东西

填肚子,不出来就只有等死。”

丁子恒大惊,说:“怎么会?”

老头说:“有啥子不会?我家婆娘已经都饿死了,我隔壁老汉和婆娘也都饿死

了。这都是我亲眼看到的。”

妇女说:“没啥子说头。你们城里头人,哪里晓得哟!”

丁子恒一行几乎逃也似的离开石龙洞。行在路上,他们尚在交流心中的疑问。

丁子恒说:“大跃进以来,农村形势不是一直很好吗?产量都那么高。”

洪佐沁说:“很有可能他们是跑出来的地主富农。本来就对社会主义心怀不满。”

张者也说:“大有可能。是不是向上面汇报一下。”

丁子恒说:“万一他们正是穷人,告错了怎么办?”

一直到三游洞,他们方将这个讨论得没有结果的问题丢下不谈。

三游洞夹在长江与下牢溪之间。宜昌境内,麻家溪和小麻溪于马岩头汇合而成

下牢溪。下牢溪两岸峰峦攒峙,溪间流水如鸣琴。溪水流经三游洞,乃入长江。三

游洞在峭壁上,却面向下牢溪。洞不深,洞口上盖了座庙宇。从外面望去,庙宇天

衣无缝地嵌在石壁中,给人一种拔地耸天高不可攀的感觉。唐时白居易和弟弟白行

简路过此地,恰遇诗人元稹,三人便相携同游此洞,且在洞中置酒畅饮,各自赋诗。

山洞由此得名“三游”。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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