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泥湖年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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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泥湖年谱-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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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的地都荒了,就连自留地也是荒着,外甥说村干部不让种自留地。太阳照

在洪家祠堂的大门上,门楣上“洪家湾食堂”五字清晰可见。洪佐沁走进去,见到

里面东倒西歪的桌凳。许多桌上皆因潮湿而长着霉层,只有青石的台阶在初夏的阳

光下反射着辉光。

洪佐沁从里面走出来,嘴里依然说着怎么会这样。洪佑沁说:“真是想不到啊!

可能很多地方都跟这里一样。”

洪佐沁有些茫然,说:“一人一天三两半粮食,这日子叫人怎么过?大跃进的

形势不是很好吗?产量不是很高吗?去年夏天妈妈让人写信还说日子还过得去呀。”

洪佑沁说:“产量有假,肯定有假。我一个学生从四川放假回来,忧心忡忡,

说上面要是不给粮食的话,农村的日子就会没法过了,农民差不多都没口粮了。”

洪佐沁说:“粮食呢?”

洪佑沁说:“粮食有可能就只是一些数字,而不是真有粮食。”

洪佐沁说:“为什么要这么做?”

洪佑沁说:“因为大家都这么做。”

洪佐沁说:“难道不怕自己饿死?”

洪佑沁说:“我想,一是昏了头,二是相信国家这么大,哪能没粮食给大家吃?

每个人都这么想,便有了今天。说来还是昏了头。”

洪佐沁说:“就这么简单吗?”

洪佑沁说:“或许就这么简单,或许并不简单。”

他们行至村外,站在荒芜的田野里,满脸困惑和伤感。风很暖,风中的景致却

让人心寒。地里依稀可见一些挖野菜的人。干硬的地上,野菜也不多见,只有一些

未长成的青苗在风中摇摆。看着看着,洪佐沁的泪水又涌出眼眶,流得满脸都是。

洪佐沁回家后大病一场,高烧三天不退。几乎休息了半个月,人才能下地行走。

第一天上班,走在阳光下,心里仍然发虚。嘴里仍是在老家吃红薯饼红薯藤的味道,

脑子装满了荒凉的田园和饥饿的面容以及山坡上的坟包。第二日他请了假,同妻子

董玉洁一起去粮店买粮食,两人分头排了好几次队,买了二百斤。用三轮车拖回来

后,又去买了两口大缸。

董玉洁说:“这又是何必呢?”

洪佐沁说:“你以后就晓得了。”

有很长时间,洪佐沁都一心盘算着怎么储存粮食。壁橱是最佳储粮之处,但里

面能储存多少呢?倘若储存满了,他一家五口人能吃多长时间?家里还有哪些空间

可以存放粮食?会不会有老鼠循味而来?如此等等,洪佐沁被这些念头折磨得无心

看书,亦睡不着觉。暗夜里,他想,那个日子一定会到来的。

丁子恒听大毛说洪泽海的爸爸回来了,一天晚上,便去了洪家。当时洪佐沁接

到电报走得匆忙,将会议上一些资料托给丁子恒。但他回来后,竟仿佛忘记了这些

资料,迟迟不去找丁子恒取回。丁子恒想,施工计划又要开始做了,缺少这些资料,

洪佐沁怎么工作?想着,就觉得自己送过去也无妨。

丁子恒和洪佐沁曾经同在皖北无为凤凰颈大闸共过事,彼此较熟。洪佐沁人长

得颇胖,他的太太董玉洁也是胖子。有一回梅雨期,连连下雨。大家在工棚里呆得

无聊,情绪低落,没人想说话,仿佛连嘴也被霉住。丁子恒便对洪佐沁说:“洪工,

你和你太太都是合肥人吧?”

洪佐沁说:“咦,你怎么知道的?”

丁子恒说:“这还不简单吗?有条谜语说‘两个胖子结婚’,猜一地名:合肥。

这不正合适你家?”

沉闷的工棚中一下子爆出大笑。笑完大家都说,没想到丁工平常话不多,好容

易说一次就成佳话。那天,大家便在工棚里根据各自姓名和长相特点,编谜语猜。

连总院的几个领导也都被编织进去。说着笑着,便愉快起来。晚上睡觉时,有人说

今天好快乐。洪佐沁说:“你们是快乐了,可我的英俊形象却被牺牲得不成样子。”

说完自己便先笑了起来。

洪佐沁在勘探队时曾经写了申请想入党。但却意外地发生了一桩桃色事件,使

他永失机会。那是一个雨后的日子,天有些闷热。洪佐沁从钻机上下来,到河里洗

澡。洗了一半,忽听有人喊救命,便只着一条短裤循声而去,见一女子正在河湾中

挣扎,洪佐沁忙跳入水中施救。洪佐沁自小在水边长大,水性不错,救人出水对他

只是小菜一碟。没几分钟他便游至女人跟前,三下两下拖她上了岸。女子被水呛得

几近昏迷,洪佐沁把她背到树阴下,忙碌大半小时,那女子终于清醒,醒来便跪在

地上叫恩人。

这件事情到此,洪佐沁还不失为一个英雄。勘探队接到那女子父母送来的感谢

信,着实将洪佐沁表扬了一顿。一个会写文章的技术员还把此事写成文章发表在总

院《长江流域报》上。但洪佐沁却没能将这个英雄形象保持下去。被救女子叫水兰,

就住附近村庄,未满二十,人长得清秀白净,细腰圆臀,走路时扭扭的,纯朴得招

人怜爱。落水事件后,便常来勘探队找洪佐沁。或说奉父母之命请洪佐沁去家里吃

饭,或是把洪佐沁的脏被子脏衣服一并抱回洗干净再送来,甚至给洪佐沁千针万线

地做鞋缝衣,令勘探队一帮单身们羡慕得要死,纷纷跌脚后悔那天怎么没有去河边

洗澡。一个叫王铁的技术员说:“我比洪工年轻,相貌又帅,倘若那天是撞上了我,

我现在会比洪工更舒服,她每天给我送晚饭来吃也说不定。道是何故?想让咱做她

家女婿呗。”

洪佐沁便笑,说:“凭你王铁,旱鸭子一个,你救谁呀?做个陪葬女婿差不多。”

洪佐沁说过女婿这话后,心里便也有些犯憷,心想该不是也拿他当做女婿人选

了吧。洪佐沁便在应邀去水兰家吃饭时,大谈他的太太和孩子的故事。水兰一家亦

跟着他开怀说笑,毫无介意之色,对他依然热情不减。这倒使洪佐沁反骂自己多疑,

来来往往便放松了好多。

不料这种轻松的来往,竟使洪佐沁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很喜欢水兰了,几

天不见便眼巴巴地盼望。洪佐沁的太太董玉洁体型肥胖,自小在城市长大,性情爽

直,从不会羞羞答答看人眼色,少了一种小户人家女子的乖巧和柔顺。而这些,水

兰都有。一次周末从水兰家吃饭归来,水兰送他至村口小路。小路边草深树密,洪

佐沁同水兰说得高兴,情不自禁中把水兰抱进怀里。水兰很顺从,任他抚摸和亲吻。

亲热到兴头上,在勘探队过了好几个月光棍生活的洪佐沁自然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激

情和欲望,把外衣就地一铺,把该做的便都做了。完后,搂着水兰躺在地上,望着

满天繁星,洪佐沁有些怨自己太冲动,未免对不起水兰,也对不起董玉洁。但回味

适才水兰的温柔,觉得所获快乐同董玉洁的全然不同。便又想,一生能有一个水兰,

多上一种体验,真也实在值得。

事情就这样开了头,有如此的思想基础,洪佐沁便一发不可收拾,常邀了水兰

去到无人处共享片刻的欢愉,欲望强烈得忘却了后果。

事情发展到此,自是瞒不住人。勘探队很快便有风言风语,人们私下言谈,对

洪佐沁十分不齿。上级自然也知道了,总院派人来工地,严肃地找洪佐沁谈话,言

及其错误严重性。洪佐沁方如大梦初醒,意识到自己的局面已不可收拾,一时十分

狼狈。当夜便找了水兰,痛哭流涕认错,说自己如此这般又无法娶她,真乃禽兽不

如。水兰很平静,温婉依然如平日,伸手替他抹着泪说:“我没有要你娶我呀。”

洪佐沁说:“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水兰说:“我欠你的。老话说欠债还钱,欠恩还情。我用我的情还你的恩呀。”

洪佐沁一时听得发呆。水兰说:“领导骂你,我去找他们论理。这是我愿意的。”

洪佐沁听罢更是泪水涟涟。不久,他便被调回总院,走前连同水兰道别一声都

没来得及。入党自然不被通过,档案上倒多了个大处分,且在董玉洁面前从此抬不

起头来。

丁子恒原本对洪佐沁印象颇好,自有此事后,亦对他心生鄙视。丁子恒心说,

你洪佐沁能做这种龌龊事吗?你是什么人?既非社会下层之流氓地痞,亦非富贵豪

门之浪荡子弟。他们或下有根基,或上有背景,乱七八糟的事本来就在他们的分内。

你是工程技术人员,靠自己吃本事饭行走天下。脚下有扎扎实实的地,头上有前景

无边的天。你命中就该安安分分做好自己的事,这就是你来到此世界的使命。你不

守住自己,却心生妄想,岂不是作贱了自己?

洪佐沁亦知丁子恒对他的反感,心叹世上无人知他内心之苦,便也自疏远了。

如此这般,他们虽同住乌泥湖,且洪家东窗对着丁家西窗,却来往不多。只是洪家

长子洪泽海常常同大毛两人隔着窗子高声谈话。

丁子恒敲洪佐沁房门时,洪佐沁正忙着把壁橱腾空,预备陆续地买些粮食储藏

其中。开门见丁子恒前来找他,不禁有些迷茫。丁子恒拿出资料递给他,他方恍然,

一边说谢谢,一边又说:“三峡还上得了吗?”

丁子恒说:“怎么上不了?”

洪佐沁说:“我好像有什么预感,总觉得这工程一下上不去。”

丁子恒有些诧异,说:“不会吧,我见林院长信心很足的。巴克塞也夫专家也

说可以大力做施工准备了,科委三峡组也马上要召开三峡科研会议,交通部也将召

开三峡航运问题讨论会。以我的观察,国家是在紧锣密鼓地上三峡哩。”

洪佐沁苦笑一声,说:“但愿如此吧,也许我是多虑了。”

丁子恒说:“你母亲怎样?”

洪佐沁脸色一暗,说:“已经去世了。”

丁子恒便有些抱歉,说:“对不起,让你伤心了。人老了,总会有这一天,你

也要节哀顺变才是。”

洪佐沁说:“也只能这样。”

丁子恒说:“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丁子恒和洪佐沁始终是一个站在门里,一个站在门外。洪佐沁没有让丁子恒进

屋一坐的意思,而丁子恒亦没想到应该进他家门。直到走出戊字楼,丁子恒方想,

洪佐沁怎么连门也不让进?如此也未免过分了吧?想着便有些不悦,心里对洪佐沁

便更不喜欢。



吴松杰家自搬到丁字楼上以后,同邻居丁子恒家的交往淡到几乎没有往来的地

步。吴松杰原本在荆江工程处工作,因为性格内向,家庭成分又不太好,一直到三

十岁都没有成家。当地有个女中学生,常去处里找人玩耍,并且露出口风不想在家

乡嫁个农民,而想找一个有工作单位的人,便有同事将吴松杰介绍给了她。这个女

中学生就是李乐云。吴松杰并不太中意李乐云,可是除她外,也没有其他人选,便

也罢了。李乐云亦不觉得吴松杰是她合适的人选,她觉得自己有文化且还眉清目秀,

找吴松杰这么个闷葫芦实在是有些亏。但眼前的单身汉只有一个吴松杰,同村里的

人比较起来,他当然还是要强得多,也就只有认命。于是两人交往半年后,便申请

结了婚。

婚后李乐云的母亲与他们同住一起,两人感情并不很好。吴松杰喜欢的东西,

常常恰是李乐云排斥的,反之也一样。吴松杰言词木讷,争执起来,永远也争不过

李乐云。李乐云一口沔阳话说得流水一样连贯,有俗语有比喻,话中套话,弄得吴

松杰头大。更兼李乐云母亲一听两人语言相撞,立马搭腔帮助女儿,吴松杰一对一

尚难取胜,何谈以寡敌众,遇事只好三缄其口。原本就沉默寡言的他,便更加沉默

寡言。

李乐云跟着吴松杰调进城后,便在子弟小学教算术。她说话时眼睛喜欢向上翻

动,仿佛不用眼睛帮助就说不出话来。大毛和二毛便为她起了个绰号叫“白眼翻”。

饭桌上说笑起来,被雯颖骂了一顿。雯颖虽然骂了大毛二毛,可自己心里一想,那

李乐云可不就是个白眼翻?便也觉得好笑。

雯颖从心里不喜欢李乐云,每次相遇只点点头。雯颖很自然地拿她与魏婉娴相

比,觉得李乐云实在是缺少魏婉娴的那份雅致,倒是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土腥气,

衣装虽然进了城,说话行事却依然按着乡下人的一套法则。雯颖不知的是,在她瞧

不起李乐云的同时,李乐云亦从心里充满了对她的鄙夷。李乐云想,你陈雯颖再怎

么洋气得像个大家闺秀,也不过一个家属。一个家庭妇女同我这样有自己的事业的

人如何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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