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泥湖年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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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泥湖年谱-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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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起李乐云的同时,李乐云亦从心里充满了对她的鄙夷。李乐云想,你陈雯颖再怎

么洋气得像个大家闺秀,也不过一个家属。一个家庭妇女同我这样有自己的事业的

人如何相比?

吴松杰和李乐云都要上班,家里事情便落在李乐云的母亲李三婆身上,洗衣做

饭外加照顾两个外孙。李三婆有三个女儿却没有儿子,对男孩子便有一种偏爱之情。

李乐云一生便是两个男孩,李三婆将两个外孙吴安林和吴安森宠爱得不知如何是好。

一家五口人,吴松杰表面上是一家之主,其实却是这个家里最没有地位的人。

李乐云同癸字楼上右舍何民友是老乡。何民友在计划处工作。早在荆江工程处

时,两家就都熟悉。何民友的太太陈丽霞常来陪李乐云的母亲李三婆聊天。陈丽霞

同何民友是姑表兄妹通婚,婚后生下两个孩子,一个弱智,一个白毛。现在又怀着

第三个。她盼望生一个正常孩子,却不知肚里这个是不是又有问题。同李三婆说起

时,陈丽霞每每止不住眼泪往下淌。每次淌泪,那个已经十岁的弱智男孩便伸出肮

脏的小手替母亲把泪抹去。

因为陈丽霞常来丁字楼上,同雯颖多少也有点熟,见了面彼此也少不了有几句

说笑。雯颖因不喜欢李乐云,连带着对陈丽霞也有点淡淡的,只是每每见到弱智的

小儿替妈妈抹泪,心里便生出许多怜惜和感动。

一个星期六,三毛从幼儿园回来得很早,神秘兮兮地伏在雯颖耳边,说:“妈

妈,吴安森跟我说,那个何多多是个傻瓜哩。”

雯颖说:“可不许这么说。他是个很乖的小孩,他心地很善良。”

三毛说:“那他为什么长这么高也不上学?”

雯颖说:“那是因为他有病。”

三毛说:“他很笨哦,什么都不懂。大毛哥哥有病的时候,就什么都懂。”

雯颖说:“他生的是一种特殊的病,你可不能欺负他哟。”

三毛说:“那……吴安森说星期天要把他带到野地那边去玩,叫他趴在地上给

我们当小马,算不算欺负?”

雯颖吓了一跳,说:“当然算。身体好的人欺负有病的人,是很丢人的事。三

毛,你可不能干这样的事。”

三毛想了想,说:“好吧。那……我教他算算术行不行?”

雯颖说:“这个可以。”

陈丽霞再来吴家小坐时,三毛便缠着常年跟在妈妈身后的何多多要教他算算术。

为了这事,吴安森不依,竟挽了袖子,跟三毛打了一架。三毛打不过吴安森,但他

身边有蒲海清,所以他获得最后胜利。但是胜利者三毛在教了何多多三次后,便对

着雯颖连连长叹:“我教何多多一加一等于二,教了十八次,他还是不会。他这个

病真是怪病。”说得雯颖忍不住好笑。

1959年(三)

1959年(三)



国庆十周年,乌泥湖宿舍许多人都出去游行。家属们全都打扮得漂漂亮亮,一

时间,操场上来来去去的人们一片鲜亮。丁子恒和雯颖也带着孩子们出去看游行,

看完游行,又上长江大桥上玩。

长江大桥飞越南北,南搭蛇山,北架龟山,气势如虹。只是它小巧玲珑的桥头

堡,用丁子恒的话说,太小气了,如同一个又高又壮的大人,戴了一顶儿童式的瓜

皮帽。

家里其他人却全然不理会丁子恒的不满。尤其三毛和嘟嘟,在人行道上小跑着,

很开心地争着数桥栏上的雕花图案。嘟嘟不敢站在栏杆边,更不敢向桥下望江水,

三毛便捧着肚子笑她比老鼠的胆子更小,笑得个要死。

长江在脚下流动得无声无息。

二毛说:“哎呀,坏了。我写作文是说长江水,哗哗流。”

大毛说:“这也没错呀。”

二毛说:“但实际上长江是静静地在流。”

大毛说:“站这里望长江,它当然是无声的,可是你走近它的身边就能听到它

的声音了。”

二毛说:“但是溪水却在很远的地方就能听到声音。”

大毛说:“这很简单。长江因为它博大反而无声,溪水因为它细小反而喧嚣。”

二毛说:“爸爸以前说过,大自然和人世间许多道理都一样,这个是不是也一

样?本事大的人都不爱做声,本事小的人就喜欢乱叫一气。是不是呀?”

丁子恒听他两兄弟谈论,突然感悟:孩子们已经长大。大毛的个子已和雯颖一

般高,二毛出门亦不再愿意和父母牵手。两人讨论的问题,也不再是家中的鸡毛蒜

皮,却是在朝着成年人所关心的东西接近。岁月仿佛加快了步伐,一天追着一天地

从身边疾步而去。

在桥下纪念碑休息时,二毛开始考三毛做算术。考过几题,三毛烦了,说:

“光考算术有什么用嘛。”

二毛说:“考别的你会吗?”

三毛说:“怎么不会?我都会写我自己的名字了。”

大毛二毛笑得弯下腰。丁子恒和雯颖也笑,丁子恒说:“光会写自己的名字就

这么大口气?”

三毛得意道:“当然。嘟嘟连一个字都不会写哩!我还会写嘟嘟名字上的那个

‘丁’字。”

大毛二毛刚止住笑,叫他这一说,又大笑起来。二毛说:“你连爸爸名字上的

那个‘丁’也会写对不对?”

三毛一听,高兴了,说:“对呀!你不说我都忘记了,爸爸名字上的那个‘丁’

字我也会写。”

大毛二毛笑得跺脚。雯颖道:“好了好了,三毛,你别再出洋相了。”

三毛说:“妈妈,我真的会写。”

大毛说:“了不起,三毛,除了你自己名字外,全家人的名字你都会写一半。”

三毛说:“错啦。爸爸名字是三个字,我不会写‘子’也不会写‘恒’。妈妈

的名字我一个字也不会写,不是一半。”

丁子恒不禁脱口道:“回答得好!三毛。”

三毛听到丁子恒的夸奖,小脸笑成了一朵花。

二毛说:“好吧,你这么了不起,我考你一个。北京十大建筑是哪十个?”

三毛说:“你连这都不知道?人民大会堂呀。”

二毛说:“对的,一个。”

三毛说:“革命博博馆。”

大毛二毛又嘎嘎地跺着脚笑起来。三毛分辩道:“笑什么?李三婆听收音机时

我也听到了,里面说的就是革命博博馆。一共有三个博博馆,一个历史博博馆,还

有一个解放军博博馆。嗯,还有一个火车站,一个吃饭的店。”

一家人便在纪念碑下笑得走不动路,说不了话。三毛眼睛一翻,不悦道:“这

有什么好笑的?你们又不听收音机,你们真是什么也不懂!”



冬天似乎突然而至。一夜风起,次日便遍地严霜。

粮食一天天紧张起来。食堂悄无声息地垮了,门口贴的大标语“放开肚皮吃饭,

鼓足干劲生产”,也不知被哪一场风雨吹得破碎不堪。操场上的小高炉炼不出像样

的钢铁,立在那里,如同废墟,水文站和勘测总队的青年们便在一次大扫除中将它

拆除。拆除那天,家属们呆望着小高炉在青年们的说笑中成为垃圾。为参与大办钢

铁,她们曾投入了莫大的热情和精力,然而这一切都随垃圾车的远去而远去了。

操场又恢复如初。每日黄昏时分,便有水文站和勘测总队的青年们在此练球。

一些中学生也参与其间,跑动的脚步声中总是夹杂着喊叫和笑闹,这是乌泥湖一天

中最有生气的时候。

一天,雯颖去邮局,路过简易宿舍,见明主任站在食堂门前,面带惆怅。雯颖

想起开张时这里热烈的鞭炮和被人围观的吵闹声,刹那间仿佛全都涌在耳边。雯颖

走到明主任身边,叫了一声:“明主任。”

明主任回头见雯颖,嘴角露一丝笑,说:“真想不到。”

雯颖说:“是呀,想不到粮食一下子这么紧张。”

明主任苦笑道:“你看,去年我们那么红红火火,今年呢,小高炉炼不出好钢,

食堂又垮了。我都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我做事从来没有这么失败过。”

雯颖说:“快别这么想。你真是很了不起,没有你来号召,我们都不晓得该做

什么。”

明主任说:“我总想证明我们女人也跟他们男人一样能成功,但是我们做成了

什么呢?”

雯颖说:“这个……也不能这么说吧?我家丁子恒说他们炼的钢也不行哩。”

明主任说:“你是说他们男人也没成功?”

雯颖说:“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讲。”

明主任说:“那……我们有这么高的钢铁产量,是谁成功了呢?怎么他们能成

功,我们却没能呢?还是我们没做好。”

雯颖想想明主任的话,觉得她说得似乎有理,但同时又很有问题。于是她说:

“不过我们的幼儿园还是挺好的。”

明主任说:“幸亏幼儿园还能撑着。但是,”她顿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也长不了。”

雯颖从没见明主任这么沮丧过,惊异道:“为什么?”

明主任说:“我说不出为什么,总觉得心里慌慌的。”

雯颖叫明主任这么一说,自己心里亦生出慌慌的感觉。

明主任见她如此,忙缓过口气,问:“怎么,你出门?”

雯颖说:“我姐姐在乡下,来信说没有钱买口粮了,我给她寄点钱去。”

明主任说:“乡下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搞的。我弟弟也从四川来信说没粮食吃,

村里好多人都出去逃荒了。”

雯颖说:“农村真都这样呀?”

明主任说:“他信上这么讲,我也不晓得是不是。”

雯颖望望两边,压低嗓音在明主任耳边说:“董玉洁告诉我,她婆婆在安徽饿

死了。”

明主任吓了一跳,说:“真的?!”

雯颖说:“她亲口说的。她家洪工为这事大病一场。”

明主任的眉头攒在了一起,她想说什么,又吞了回去。

雯颖忙说:“我走了。你忙吧。”

乌泥湖家属委员会从这天起,便停止了开会和学习。附近工地高音喇叭里的音

乐依然响得欢。有一天,乙字楼下左舍的胡爷爷被突然而起的激昂的歌声惊了一下,

此后一听昂扬歌声便心里发慌。发作时,浑身颤抖,气喘不赢。歌一停,便立即缓

解。送去医院检查,说是心脏病。胡爷爷的儿子胡常安是总院工会副主席,立即找

了明主任一起上工地,要求喇叭播音必须限时,否则乌泥湖宿舍的居民受不了。起

先工地不同意,胡常安便拿出胡爷爷的病历,且说一旦出了人命,概由工地方面负

责。如此威胁后,工地方妥协,表示每日只上午下午各播音两小时。

幼儿园孩子们每天皆有唱歌课,乌泥湖几乎无人听过他们的歌声,他们纤细的

声音一直被工地的高音喇叭覆盖着。一天清早,离工地喇叭的播音时间尚有一个小

时,乌泥湖上空突然飘起了清脆而稚嫩的歌声。那天很冷,但许多人家都把窗子打

开了。歌声有如来自天堂的铃音,摇碎寒流,一直温暖到人们的心灵。

其实只是一首十分普通的歌。

大肥猪,大如牛;

大肥猪,一身肉。

有多长,七尺七;

有多重,一千一。

谁家的肥猪这么大?

我们社里的。

你们社里谁喂的?

我不告诉你。

为什么?为什么?

爷爷告诉我,

要我替他守秘密,

不能说是他喂的!

哦,我得替他守秘密!

充满天真的歌声久久地回荡在乌泥湖上空,那纯净的童声令蓝天干净,绿野清

新。



丁子恒在一个很冷的日子去了丹江口,那边正进行截流。丹江口工程的质量问

题令人担忧,虽然在一年之中经过了几次质量检查,可右部河床混凝土仍然出现裂

缝。浇铸手段简陋,一味图快图省,其结果终将惊心动魄。丁子恒怀着一份忧心,

原想截流完后在那里呆上几天,做点施工调查,但不料院里一封电报将他催回。电

报说部领导元月一日即到汉,让他陪去宜昌视察。丁子恒便立即登车回程。

丁子恒满脑子都是裂缝的痕迹,因为它们,整个途中他的心情十分低落。

汽车颠簸在满是泥土的路上。大风在自己一阵一阵扬起的灰尘中吼叫,路边的

树叶已经凋落殆尽。两边田园一派荒凉,几乎无人耕作。不时有衣衫褴褛的行人张

皇地躲避汽车。

有一个行人在他们的汽车开过时突然栽倒。丁子恒吓了一跳,说:“他怎么了?”

司机说:“死了呗。”

丁子恒大惊,说:“就这样死了?”

司机说:“这几个月,我一直在跑这条线。头一回见,还下车看看怎么回事。

后来见多了,也管不了了。一路都可以见到倒尸,没饭吃,饿死的。”

一番话,说得丁子恒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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