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泥湖年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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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泥湖年谱- 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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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功。

工地正批判刘格非的灯谜,人们并不知道刘格非已经进了精神病院。晚上,丁

子恒和陈远南部被通知参加分析和批判黑灯谜的会议。对于刘格非的现状,两人皆

只字未提。会间,听着人们依次的发言,丁子恒回味自己的逃亡感觉,自问道:我

真的能逃出来吗?

次日,大雨便落下来了,白龙江的水猛涨。正如姬宗伟所料,今年是大水年。

工地许多事情都停了下来,抽水站也因水位的高涨而撤退。工地的饮用水都来自抽

水站,因此抽水站一停摆,吃水问题就严峻起来。工地指挥部将伙食改为两餐制,

几个人洗衣或洗澡用水,都自去江边。

丁子恒一连两天都带着陈远南冒雨查勘专用铁路线和黑石包料场,然后便赶写

施工初设报告。关于水位到底选择583还是575尚需要讨论,施工总概算也要出台。

虽然一周三次的政治学习绝不能缺席,间或还安排写大字报,但只要有实实在在的

工作做,丁子恒从机关带来的所有不愉快的情绪都渐渐地消失了。

大雨肆意嚣张了几天,终于渐渐小了。这天本该清理工地,但指挥部安排了去

后山劳动,劳动的内容是为花生地拔草。山虽只二百米高,可丁子恒一口气爬上去

后竟累得喘不过气来。以往在三峡查勘时,爬多高的山都没有这样疲惫的感觉。上

山之后,还没开始拔草,雨又下了起来,一干人只好躲在山岩下。躲到近中午,雨

仍不见停,劳动负责人便只好宣布下山回家。

下山的路更难行走。雨水已经将山路稀释成泥泞一片,一脚一滑,几次丁子恒

都差点摔跤,幸而一直有意走在他旁边的陈远南眼疾手快,几次都扶住了他。后一

段路,丁子恒便索性让陈远南搀扶。当他把自己的胳膊交给陈远南的一刹那,他意

识到自己确实已经老了。

大雨仿佛只回家喝了杯茶,就又下了起来。下午的劳动既已放弃,指挥部便通

知讨论初设报告。这一天对丁子恒来说,是一个心烦的日子。在对场内运输进行讨

论时,只有丁子恒一个人认为应该修过江公路桥,其他人全部反对,而丁子恒并没

有听到他们反对的有力理由。彼此间争辩了一个小时左右,以少数服从多数做了结

论。技术争论说东道西是常事,丁子恒亦心存常态。但是到了晚上,在政治学习之

后的讨论中,由于白天的分歧,对丁子恒的意见就一下子多了起来。修不修过江桥,

跟政治立场有什么关系呢?跟思想意识有什么关系呢?跟对党的感情有什么关系呢?

丁子恒觉得这之间没有必然联系,而许多人都觉得大有关系。几条意见提下来,丁

子恒百口莫辩,索性就一言不发。他的心阴郁得如同这里的天气。

半夜里,雨下得更猛更急。雷鸣电闪,整个天地都给人以爆炸的感觉。电也停

了,丁子恒起来上厕所时,正遇闪电,哗啦一道又宽又长的白光,将屋外的天空和

远处的山头全部照得透亮。瞬间便又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丁子恒摸索着回房间,适

才剧烈的闪电令他惊恐。他想,地有所罪,天有所怒。然而,地上究竟生出何罪,

而导致上天如此震怒呢?

这一夜丁子恒都没有睡好。清早,雨再次停息,他独自走到江边。用凉凉的江

水洗过脸,精神略爽一点,他便沿着江滩往工地方向走去。

因为夜里的大雨,白龙江的大水又一次猛涨上来。早上一晴,漫天大雾便漂浮

在工地上空。从江边能看到对岸黑石包的峰尖突兀在雾海之中,墨色浓郁,尤如一

只小小的岛屿。雾气很清凉,深吸一口,仿佛有甜丝丝的味道流入嗓子。山野很美,

早晨很美,远山很美,近水很美。大自然给丁子恒最强烈的感受是什么呢?那便是

它的单纯,还有它的清静。那种单纯的气韵和清静的状态,都令丁子恒觉得自己的

心跳脉动很轻易地便同它合上了节拍。他的躁乱不安他的恐惧紧张他的压抑拘谨,

只有在自然中方能一一化解。丁子恒始终渴望自己能过一种单纯清静有如自然的生

活。他想这是因为他的能力有限,实在无力应付那些复杂的事情。他不想关心别人

有怎样的生活态度和怎样的政治观点,他也不想有别的人来窥视他的一切。他不想

抬起头来放眼张望这个社会究竟插着红旗还是别的什么旗帜,他只想低下头去,做

一份他喜欢做和他能够做的事情。但是十几年来,他就是做不到这一点。他永远也

没有清静过,永远也没有机会让生活单纯。他一次次被拉出去看风景,一次次被托

起下巴抬起头,一次次被拖进各式各样的人事中,然后被指派你必须做这必须做那。

你必须读这本书或者那本书。你必须写这份心得或者那份体会。你必须把政治放在

首位。你必须用哲学来解决一切问题。你必须开会发言批判某某或某某某。你必须

小组讨论检查自己并且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你必须写大字报,不管你有没有可写

的内容。你必须提意见,也不管你有没有意见可提。你必须要说这句话,不管你愿

不愿说。你必须吞回那句话,不管你认为它有多么重要。你被人放在一个模子里,

与此相同的模子有许多许多。你被要求只准这样做人,也只准这样生活。你虽然活

着,用自己的鼻孔出气,用自己的嘴巴说话,用自己的眼睛看事,用自己的脑子思

考,用自己的心灵企盼,但你的生活却一点也不是自己的,你没有权利拥有自己的

生活。不仅是你,其他人也是如此。每个人都没有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样生活,每个

人都不能自己,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左右着所有的人。这种神秘力量与空气一起,

钻入人的心肺,你若要呼吸,你就得服从。这些天来,丁子恒常常想起两个字:宿

命。

行至山脚下,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从山上下来。丁子恒正惊异这么早怎么会有

人下山,不料老头却对他生出几分兴趣。在与丁子恒擦肩而过时,老头突然问:

“外乡人?”

丁子恒自小生活条件优裕,素来不喜与他眼里的下层百姓打交道。对老头的问

话,他有些吃惊,却并不想搭理。老头并不在意,又说:“面色发灰,印堂发暗,

眼睛发空,吐气发虚。大哥怕是心事好重。”

丁子恒原本已经与他擦肩而过,听罢此言,心中一动,竟停下了脚步。他从来

不信民间有高人之说,此时却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很想听听这老头到底想说些什么。

丁子恒说:“你凭什么这么说?”

老头说:“哪里需要凭什么?一眼就能看出来嘛。”

丁子恒说:“有些人喜欢信口胡说,其实一点理由都没有。”

老头说:“说不说在我,信不信在你。我几天没开口,今天第一个就撞到你,

我想不说都不舒服。大哥,你听我吐十四字真言,你听进了,你这辈子起码能过得

平安。”

丁子恒说:“哪十四字?”

老头说:“生老病死都是苦,六根六尘皆为空。”

丁子恒说:“怎么讲?”

老头说:“佛祖成佛前,游历过四座城,在四城门外,他看到一门人生活得苦,

一门人老掉得苦,一门人病得苦,一门人死得苦。他就明白了,人生在世,无论生

老病死都是苦。顺着佛祖的眼,你望望,世间事是不是正是这样?反正都是苦,前

世就是这样,就没啥子事好烦了。这六根呢?是指眼耳鼻舌身意,六尘呢,是指色

声香味触法。万事万物一看空,心事就成不了心事。你就是你,事就是事,各各不

相干,空空一身轻。这样,你的面色就爽了,你的印堂就亮了,你的眼睛就净了,

你的吐气就匀了,你这身皮囊就平安了。”

老头说完,扬长而去。只一会儿工夫,便消失在晨雾中,一时间令丁子恒对自

己的存在发生怀疑。他不知自己是梦是醒,几乎动摇了一生的唯物主义的信念。很

快,他平静了自己,回到理性上。他想,我丁子恒还不至于如此虚弱吧,我还不至

于要靠巫人巫语来保自己的平安吧。

这天下午,院里的电话通知传达下来:丁子恒、姬宗伟、吴坚、鲁朔望四人迅

速回机关参加文化大革命。

那一刻丁子恒正在参加施工总概算的讨论。一瞬间,早上那老头诡异的笑容浮

出他的脑海。他说的所谓十四字真言如同山上落下的十四块石头,一块一块地砸了

下来。

1966年(三)

1966年(三)



天气一日日炎热起来,人们又开始去长江里玩水了,这是每年的夏天带给大家

的最大乐趣。有时遇轮船从江心行驶而过,一些胆大的人便游至船边,对着船上喊

喊叫叫。喊叫声没有任何意义,就只是快乐的发泄而已。时而有人结伴横渡长江,

一个个黑色的脑袋在浑黄的江水里随浪上下,停停走走,恍若漂浮着的西瓜。江上

风景因了这些小小西瓜更加有趣好看。

这一年长江上更是传出了令人喜出望外的消息:毛主席也来这里游泳了。

所有的人都在为了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闹革命闹得手忙脚乱,而毛主席竟然

不期而至,来到大家的身边,来到大家都常去玩水的长江,并且也和大家一样跳进

了长江里。这个消息引起的沸腾可想而知。

二毛把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带回了家,他说话时,兴奋得不能自己。这个消息

使得三毛立即激动得脸都红了,他昨天还到长江边上泡了一下午水,今天毛主席就

到那里去游泳了。三毛说:“真的呀?毛主席也下水了?”

二毛说:“毛主席在长江里游了一个多小时,真了不起呀!”

雯颖亦有些惊异,她问二毛:“毛主席不是七十几岁了吗?长江水那么大,他

不怕被水淹死呀。”

二毛说:“妈妈,你怎么这样说呢?毛主席是人中之龙,怎么会怕水呢?毛主

席老早就说过‘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后来又写‘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

步’。有这样的气魄,才是真正的伟大领袖哩。”

雯颖说:“我是担心毛主席年龄大了,万一水冷,感冒生病,那不是影响革命

事业吗?”

一旁的三毛哈哈大笑起来,说:“妈妈担心毛主席就跟担心嘟嘟一样。毛主席

哪里会生病?”

雯颖说:“毛主席也是人,当然也会生病。”

一直在旁边静听的嘟嘟说:“毛主席也会生病呀?我不晓得毛主席是不是也像

我们一样要上厕所还要揩屁股。”

这回连雯颖都大笑了起来,笑完后,关于毛主席的话题没有再讨论下去。

不久二毛就到北京串连去了。毛主席接见了红卫兵,新到的报纸上把接见时的

照片登了出来。毛主席臂戴红袖章,高扬着手,脸上露出平静的笑容。

因为大毛二毛都在北京,三毛和嘟嘟便抢着要看报纸。报上另一张照片是一望

无涯的红卫兵,他们都戴着红袖章,高扬着红宝书,满脸激情。三毛和嘟嘟认定大

毛和二毛都在人群中,便拿了报纸趴在桌上一顿好找。有两个人看上去有点像,三

毛便说:“就算他们两个是大哥二哥吧。”

还有一张照片是北京红卫兵宋彬彬为毛主席戴红袖章的。嘟嘟说:“这个宋彬

彬真幸福呀,毛主席亲自为她改名字。我也要改个名字,我要叫丁要武。”

三毛说:“毛主席给别人起的名字,你怎么能用呢?”

嘟嘟想想,觉得三毛说得有理,便说:“那……我要叫丁红卫。”

三毛说:“你改我也要改,我要叫丁卫东,就是保卫毛泽东。你不如改成丁卫

红好了,卫字都在名字中间,这样比较像我的妹妹。”

嘟嘟考虑了一下,觉得可以接受。考虑完又说:“最好把大哥二哥两个人的也

改掉,二哥可以叫丁卫兵。大哥呢……”嘟嘟一时没想好。

三毛眉头一紧,说:“我有个好主意。大哥叫丁卫毛,二哥叫丁卫泽,我叫丁

卫东,我们三个男孩子,合起来就是保卫毛泽东。你就还叫丁卫红。”

两人谈得起劲,觉得这是一个大行动,一定要严肃认真地去做,于是激动起来。

嘟嘟找纸笔砚台,三毛起草文字,两人花了一下午时间,写了一份《改名宣言》的

大字报,并且将这份大字报贴在房门上。

这是三毛和嘟嘟两个人的第一次革命行动,这个行动令他们有些紧张。雯颖从

家属委员会学习回来,一走到门口便看到了大字报,就读了一遍。雯颖读时,三毛

和嘟嘟都是一副得意的神态听她朗读。读完,雯颖说:“还算好,只有三个错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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