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泥湖年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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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泥湖年谱- 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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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嘟嘟都是一副得意的神态听她朗读。读完,雯颖说:“还算好,只有三个错别字。

‘封资修’的修字,里面一竖到哪去了?还有‘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风暴’,暴

字下面是水字吗?‘红卫兵小将’的将字,右边是个夕字头,怎么成了久呢?这一

定是三毛写的。三毛,你写字怎么也像做事一样偷工减料?都六年级了,错别字还

这么厉害。嘟嘟,这三个字你不认识吗?为什么没有看出来呢?”

雯颖对改不改名,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却大肆挑剔宣言中的错别字,令满怀期

待的三毛和嘟嘟大为沮丧。三毛趁雯颖进厨房时,把嘴一噘,嘟嚷道:“女人就是

头发长,见识短。”

然而,丁子恒的态度可没有这么温和。丁子恒下班回家,竟在自己的家门口看

到大字报,一股怒火顿然而起。这几天丁子恒的心情一直很不好。院里大字报铺天

盖地,几天前开会说是有两万多张。在这两万多张中,写丁子恒的只有十来张,但

也够他心烦的。大字报的内容不外乎从不关心政治,走白专道路;自命清高,看不

起工人阶级;经常与反动文人刘格非勾搭一气,对刘的黑灯谜大加赞赏云云。与吴

思湘金显成这些老总们相比,他的大字报不仅数量少,言词也温和得多;而与林院

长和老右派皇甫白沙的相比,他的简直就不值一提。只是,丁子恒的承受能力也是

无法与他们相比的。丁子恒因了这些张大字报,心里紧张万分。他想,除了认错退

让,别无他路可走。故而丁子恒每天去看大字报,只要看到写他的,他就针对大字

报上的内容写检查。别人贴他一张,他就贴上一张检查。院里的造反派便暗中称他

为“丁检查”。

但是这天,竟有人就他的检查贴了大字报,质问丁子恒如此这般是何意图?丁

子恒不知所措,不敢再写检查。可是不写检查他该如何应付呢?他又茫然不知,所

以心里烦乱不堪。不料回到家里,劈头盖脸竟看到小儿小女也写起了大字报。没等

看完,他便动手一撕,将大字报揉成团,狠狠地往三毛头上扔过去。光是这个动作,

就已将三毛和嘟嘟脸都吓白了,连雯颖也没有料到丁子恒会如此恼怒。

丁子恒说:“三毛我告诉你,你要想领着妹妹在家里搞文化大革命,你就给我

滚出去!你要改名就自己去改名,改了就不要再回来!”

三毛翻着白眼望着他,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圈,终于还是忍了回去。嘟嘟却不

行,见丁子恒大光其火,立即哭出了声:“不改就不改嘛,爸爸为什么要发脾气呢?”

雯颖见嘟嘟吓哭了,便说:“他们还是小孩子,你不能这样骂他们。有什么话

不能好好说吗?”

丁子恒见嘟嘟哭了起来,平了一下气,听到雯颖这一番话,便又说:“你就只

会宠着他们,有些事情不能由着孩子,你必须要对他们管教严格一点。他们现在都

长大了,不能老是宠着,宠大的孩子没有一个有出息的。”

丁子恒的口气颇严厉,雯颖的脸色也灰了下去。她心里很不愉快,但她不想同

丁子恒争论。她隐忍着,一声不响地走进厨房。她切菜时,眼泪叭嗒叭嗒地掉了下

来。

整个晚上,雯颖都没有跟丁子恒讲话,丁子恒也没有表示和解。三毛和嘟嘟都

看出了爸爸妈妈不高兴,两人使劲讨巧,比着赛分别给坐在桌前写字的丁子恒和坐

在桌边看书的雯颖打扇,但仍然没有讨到他们想要的脸色。

最后,三毛长叹一口气,说:“革命的烈火还没燃烧起来,就叫爸爸泼熄掉了。”

三毛这一声长叹,缓解了丁子恒心情。他想,自己这般较真,又是何苦来哉,

还不如小孩子看得透放得下。再说,两个孩子这般可爱,雯颖宠着他们也是自然。

自己心情不好,回家朝老婆孩子撒气,也真不是大丈夫所为。如此想过,睡觉前,

他便主动上前,软语温言哄好了一肚子不悦的雯颖。

雯颖深知丁子恒心情不佳的原因,便也谅解了他的烦躁,顺势同丁子恒和解了。

三毛和嘟嘟都是挨过骂即忘的人,自是不会将爸爸的脾气往心里去。大字报的风波

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化解掉了。

天更热了。闲置了秋冬春三季而落满灰尘的竹床已经被雯颖用水冲洗得干干净

净。竹床在年年的夏季被汗水浸泡,已成深红颜色,躺在上面,有一种特别的凉爽。

三毛提出,天太热,他不想同嘟嘟睡在一张大床上,他要到走廊上的竹床上睡

觉。嘟嘟一听这等好事,也立即提出,她也不想睡大床,要睡竹床。雯颖原本正欲

同意三毛的要求,一听嘟嘟也来凑热闹,便没有及时表态。三毛生气了,转身吼嘟

嘟:“每次都是我要干什么你就要干什么!”

嘟嘟说:“你比我大,你就该让我。”

三毛说:“现在是文化大革命了,要改造思想。你这个思想就要改造,凭什么

大的就要让小的?难道你成了反革命,我也要让你?”

嘟嘟尖叫起来:“你才是反革命呢!妈妈!三毛他胡说八道,说我是反革命。”

雯颖本不想理睬他们的吵闹,可是每次两兄妹吵到最后,还是只有她出来摆平。

雯颖说:“三毛,你怎么当哥哥的?这样的话怎么能随便乱说?嘟嘟,晚上还是三

毛睡在走廊上好了。你是女孩子,睡在外面,妈妈不放心。”

嘟嘟说:“男女平等,男孩子能睡外面,女孩子就能睡外面。”

雯颖说:“可是你睡在外面我就没办法给你扇扇子了。”

这是一个好理由。嘟嘟怕热,每晚睡觉须雯颖替她打扇,一直扇到她睡着为止,

丁子恒曾经对此举表示强烈反对。可是看到嘟嘟在床上热得搔耳挠腮,滚来滚去地

睡不着觉,雯颖就于心不忍,立刻便拿了芭蕉扇守在她的身边。丁子恒对此便也无

奈。

嘟嘟想了想,斜眼望望正横眉怒目的三毛,自己下了台阶,说:“好吧。我一

个人睡一张大床好舒服哦,再说我喜欢妈妈扇我。”

三毛说:“不许反悔,要是反悔就是小狗。”

嘟嘟说:“不反悔就不反悔。我才不稀罕竹床哩,睡久了会得关节炎的,连跳

舞都跳不动。”

嘟嘟这一阵每天都回来很晚。学校火炬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编排了许多节目,利

用暑假,组织队伍到大街上和农村宣传“十六条”以及“四破四立”。嘟嘟是舞蹈

队的主力队员,她要跳好几个舞蹈,要跳《勤俭是咱们的传家宝》,要跳《王杰和

雷锋一个样》,要跳《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要跳《请到我们山庄来》,还要

跳《一代一代往下传》。这个舞蹈满场跑动,像流水一样喧腾不停,非常累。嘟嘟

却最喜欢跳这个舞蹈,她对这个舞蹈的偏爱,是因为这个舞蹈是她家对面乙字楼上

的高中学生沈芊芊教她的,这支歌也是沈芊芊所教,一共四段词,沈芊芊为她抄在

纸上。在宣传队讨论节目时,嘟嘟便将这首歌唱了一遍,又将这个舞蹈跳了一遍,

老师认为可以照搬过来,于是,就让嘟嘟教会了其他人。

像那大江的流水,

一浪一浪向前进。

像那高空的长风,

一阵一阵吹不断。

我们高举革命的火把,

一代一代一代一代往下传。

这个舞蹈需要十六个人跳,气势磅礴,一直是宣传队最后的压轴节目。但这两

天,老师新排练了另一个舞蹈《工农兵心最红》。

工农兵,心最红,

革命路上打先锋。

拿起笔杆去战斗,

消灭一切害人虫!

嘟嘟不喜欢这首歌,她觉得这首歌的词不漂亮,她跳的时候就没什么劲。宣传

队老师一声一声地吼叫着:“这是战斗的舞蹈,要拿出全部精神来!”

这个舞蹈反反复复要跳三遍,它成了嘟嘟心目中最累的舞蹈,每天演完节目回

家,嘟嘟总嚷嚷着好累。于是她吃完饭洗过澡,雯颖就早早地把她赶上床。上床后

的嘟嘟一旦睡着,打雷都惊不醒。

这天嘟嘟一个人睡一张床,没有三毛臭烘烘的气味,嘟嘟觉得很开心。她一觉

睡到大天亮,起来时,却发现一向睡懒觉的三毛连早饭都吃过了。

三毛见嘟嘟醒了,立即说:“你昨天晚上睡得像只猪,叫也叫不醒,昨天简直

太激动人心了。”

嘟嘟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三毛说:“昨天半夜红卫兵紧急通知,挨家挨户搜查反动图画。敲锣打鼓,热

闹得不得了。全宿舍人都没睡觉,就你一个人叫也不醒。”

嘟嘟大惊:“真的呀?”

三毛说:“有一张反动图画,把毛主席站在天安门上的样子画得一只胳膊粗,

一只胳膊细。这不是歪曲毛主席吗?红卫兵一家一家查这张画,从楼房一直查到简

易宿舍。我们都跟着一起查,连你们班上的姬小萱和刘雪茹都去了。”

嘟嘟急了,大声道:“臭三毛,你怎么不叫醒我嘛!”

三毛说:“你问妈妈,我叫了,你根本都不醒。昨晚上特别好玩,我们查到对

面忆丁家,他爸爸穿着很花很花的睡衣睡裤,把我们都笑死了。红卫兵说,上海人

个个都像资本家,贫下中农谁穿花睡衣呢?”

嘟嘟更急了,说:“哎呀呀,我没看到,今天晚上还查不查?”

三毛说:“到简易宿舍更好玩。那个荷香家,就是他们家小孩子爸爸挖藕冻死

的那家,他家怕热,大门也不关。她儿子叫松树,也是红卫兵,领着人查到他家去。

他妈妈,就是那个荷香呀,连衣服都没穿,上身光着,把红卫兵都吓得往外跑。笑

死我了,哎哟哟,我现在想起来,都要笑得肚子疼。”

嘟嘟开始跌脚起来,她使劲捶着自己脑袋,后悔自己怎么睡得这样死。想不到

文化大革命有这样的热闹可以看,更想不到文化大革命会这样令人开心。嘟嘟便再

三叮嘱三毛和妈妈,以后只要有热闹,一定要叫她起来。

在小孩子们为文化大革命的热闹而兴奋不已时,丁子恒却满心焦灼。他的大字

报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他本人也越来越被人注意。



乌泥湖大抄家是从金显成家开始。

这是一个下午,大人们都上班去了。前来抄家的是附近中学的红卫兵,由测工

老袁的儿子袁继辉带队。自1965年退房事件后,简易宿舍许多人家都搬进了楼房,

测工老袁一家也随此潮流从简易宿舍搬到了丙字楼上左舍。他家的房间正对着金显

成家,透过窗子,可以见到对面甲字楼上金显成家的大半生活。于是,在袁家的饭

桌上,金显成的太太金妈妈叶绿莹便成了经常的话题。叶绿莹的鼻子又高又直,那

就是满人贵族的样子;叶绿莹一口京腔像唱歌一样;叶绿莹晚间洗澡后穿的衣服是

丝绸的;叶绿莹头发总是挽成发髻,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挽的。诸如此类的闲话,几

乎成了袁家的一道大菜,也使得老袁的儿子袁继辉特别想看看对面金家到底有些什

么。

星期天的时候,在武昌读大学的吴金宝常回家来。有一次他在家时,听罢家人

议论,站在窗口,无意间说:“他家的四旧肯定特别多。”

一句话似乎提醒了袁继辉。袁继辉现在是红旗中学千钩棒战斗队的司令。第二

天,他便领了学校的一群红卫兵来到了甲字楼上。

他们搜查金显成家的理由十分简单:金显成的太太叶绿莹家以前是皇亲国戚。

乌泥湖谁都知道,要是满清不垮,金妈妈就是个格格。这是典型的牛鬼蛇神,千钧

棒的作用就是专门打击牛鬼蛇神,自己院里放着现成的更是要打。牛鬼蛇神家最多

的东西就是四旧,不去抄他们,那还抄谁?

这样的理由,令红卫兵理直气壮。面对张皇失措的金妈妈,红卫兵懒得做什么

解释,二话不说便把她家里抄了个底朝天。

金显成隔壁住着新婚不久的宗梅生。宗梅生听到嘁哩哐啷的响声,忙摇着轮椅

出来看情况。见是简易宿舍袁继辉领的头,就说:“你是老袁的儿子吧?金总是院

里的领导,不能随便抄他的家。你爸爸老袁我们都熟,袁师傅一向很尊敬金总的。”

袁继辉说:“请你说话注意点,我跟我爸爸是两个人,我是我,他是他,他不

能代表我。另外,我们要正告大家:我们没打算抄金总的家,我们只打算抄他的反

动老婆的家。我们抄她的家,是为了破四旧,这是革命行动。就算你把我爸爸叫到

这里来,他也阻止不了,并且他也不会阻止。因为他是工人出身,是无产阶级革命

派,他的阶级与这个牛鬼蛇神的家庭势不两立。”

宗梅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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