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泥湖年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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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泥湖年谱- 第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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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为艰难的日子。他此刻的心情,竟与当年在国民党监牢里坐牢时一样,觉得自己

目前的处境只是暂时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

肤。乌云终将过去,曙光就在前头,他还有更为重要的大任在后面。

可是有时候,他也会想,这是谁的乌云呢?未来的曙光又是谁的?他的大任将

由谁派?是谁非得让他如此苦心志?慢慢地,他竟有些想不清楚了。

纵然思想准备身体准备都做得极为充分,仍然有皇甫白沙根本意料不到的事情。

这天,皇甫白沙挨了斗,戴了高帽子,斗完之后,群众又要将拉他出门游街。

这一切,他都料想得到。因为毛主席的著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他学了许多

次。他知道,这些东西迟早会从书上搬到现实中来。游街是要把你最后的一点尊严

踩踏在地,让你在乡邻面前无地自容。皇甫白沙满心苦涩,但他觉得以自己的意志

力,还是可以承受的。因为他有过1957年,他的形象已经在人们的心中有了铺垫,

他的尊严已经所剩无几,再把最后那一点都扔掉也就算不了什么了。

但是,批斗会完后,人们正欲拉他上街时,副院长周则贵突然制止了这件事,

把皇甫白沙叫到了院长办公室。皇甫白沙与周则贵老早就熟,但两人气质秉性差异

太大,关系也就一般。皇甫白沙被打成右派后,周则贵每见他,脸上都有一种说不

出的神气活现,这种神态,更让皇甫白沙低看他。然而,这回的周则贵却显得犹豫

不安,一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样子。

皇甫白沙不耐烦他这样,便先开口,说:“周院长,有什么话就说吧。”

周则贵搔搔头,仿佛是考虑了一下,方说:“娘的,我真是不晓得怎么讲。我

也是为人父母,晓得养个儿子不容易。我家就老三是儿子,他摔个跟头我都心疼。

皇甫,斗你批判你,我觉得该,这是政治问题,我不同情你,可是……”

皇甫白沙听他这么绕弯,又提儿子,心里一紧,立即想到会不会是皇甫浩出了

什么事。他急问:“你别绕弯好不好?出了什么事?”

周则贵长叹一口气,说:“你儿子,在乡下,唉,唉……”

皇甫白沙更急了,他惊声问:“他到底怎么啦?”

周则贵说:“他……他……得了病,也不是得病吧,他被牛撞伤了,伤口发炎,

乡下医生没做皮试,给他打了青霉素,他……他就……”

皇甫白沙心头松了一点,他想撞出伤口,治疗一下总归会好。皇甫浩一向用青

霉素并不过敏,就算过敏,人在医院,也不会有什么大事的。想到此他站起来,说:

“我希望院里能同意我去把他接回来看病。”周则贵突然瞪大眼睛,用很大的声音

喊道:“他死啦!叫乡下医生治死啦!”

皇甫白沙目瞪口呆,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周则贵说:“事情到了这一步,你只

能想开点。”

皇甫白沙终于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一阵晕眩,感到全身发软,颓然坐在椅子

上。他落座太重,椅子发出剧烈的嘎嘎声。说他的心里此刻如万剑穿心一点不为过,

他把即将到来的一切不幸都想到了,却没有想到他最大的灾难是在远方。他的儿子

死了。他原来以为他已经能够承受世界上任何的痛苦,但他在预想这些痛苦时,从

来也没有把他的儿子考虑在内。此刻降临到他面前的痛苦,是他过去从未想到过的,

他几乎无法承受。这份失子之痛,令他几欲崩溃。他的眼泪夺眶而出,瞬间便流得

满脸。

周则贵说:“我不能让你死了儿子,还去游街。这还让不让人活呀。”

皇甫白沙没有说话,他心里嚎啕着愤怒着疯狂着,然而这一切表现在他的脸上,

便只有满脸的泪水。周则贵说:“我让院里的车送你回家。”

皇甫白沙说:“请你帮个忙,先不要告诉我爱人,让我回去以后再慢慢跟她说。

还有,我要到但家凹去一趟,我要看看……我的儿子……。”

周则贵说:“第一个要求我能答应,第二个要求,我不晓得行不行。”

皇甫白沙说:“你至少让我把他的骨灰拿回来吧?”

周则贵说:“我跟林院长商量一下好不好?因为现在是运动时期,群众如果不

同意,我们也没办法。”

皇甫白沙走出院长办公室。办公室楼外的阳光猛烈而明亮。阳光下,四处散发

着嘈杂的声音。口号声锣鼓声和热烘烘的空气混和在了一起。皇甫白沙神情木然,

然而他的心里却被这明晃晃的阳光照得透亮:是我杀死了自己的儿子,我是杀死儿

子的第一凶手。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在1957年的表现。为什么要顾及自

己的良知呢?良知又是什么呢?倘若在那一年我也像周则贵一样积极地反右,狠狠

地把那些说过几句正直话的知识分子打成右派,把他们的行为骂得狗血淋头,那么,

我就不会有今天。最重要的是:我的儿子就不会有今天。1957年的那份惨痛,到了

1966年,溃破成了他心头血淋淋的伤口,一生一世都流血不止,一生一世都不会弥

合。

皇甫白沙对自己的过去痛心疾首。就在这一天,他理解了为何有人对于上面的

指示,有理无理,都拼命地加倍地去执行。因为政治斗争铁面无情,因为人人都不

想让家里出现皇甫浩,因为你活在世上并非孤零零的一个人。一旦为良知而反抗,

大祸殃及的绝不止是你自己。它殃及家人,殃及儿女,殃及子孙后代,甚至一代一

代殃及下去,永无止境。你在这世界上,活的不止是你,而是你的整个的宗族。

皇甫浩的惨死,似乎唤起了人们心里的一点同情。在这个严酷的季节里,皇甫

白沙没有被游街,以后,他也没有被游过街。纵然如此,皇甫白沙的坚强的意志,

却在这个季节中瓦解。

没有任何人料想得到,第一个游街游到乌泥湖来的人会是丙字楼下的李昆吾。

春天以来,李昆吾大多的时间都在乌江渡工地。谢森宝主任率人来进行了文化

大革命动员后,工地上的人陆陆续续回总院参加文化大革命了,工作都压在剩下的

几个人身上,生产进度一下子慢了下来。李昆吾白天在工地奔波,晚上除了参加学

习外,还得写小字报。院里规定工地暂不贴大字报,但必须写成小字报寄回去,然

后有专人将它们抄成大字报贴在院里的大字报栏上。革命是每一个人的事。

李昆吾因此而感觉到压力太大,恨不能一个人分成几个人用。正当他因为工作

压力太大而颇觉吃不消时,总院一个电话打了过来,叫他立即交接工作返回总院,

参加运动。这个电话令李昆吾长吐一口气,他浑身一松。走前他对仍然留在工地的

张者也笑道:“先前你成天说你一人顶两人,现在看来你一人得顶三人用了。”

匆匆而归的李昆吾满以为又有重要工作等待他的出马,没料到迎接他的竟是劈

头盖脸的层层大字报。批判言词的激烈粗暴以及批判的内容都令他大为惊愕,他几

乎怀疑是否有人与他同名。

然而当他看到他的女儿李书爱所写的大字报时,他终于明白了这些大字报的由

来。原来最先向他发难的竟是他的女儿。他的愤怒油然而起,他未回自己的办公室,

径直跑去找女婿陈远南。李昆吾大声质问着陈远南:“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怂

恿书爱写我的大字报?”

陈远南面色发白,嗫嚅道:“书爱非要写,我劝过她,可是她不听……不是我

写的……”

李昆吾大声说:“她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我成了牛鬼蛇神,她作为我的女儿

就感到十分愉快了吗?”

李昆吾说罢扬长而去。他想,就算我对不起你的母亲,可我还是你的父亲啊。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呢?想着,便有几分痛苦的感觉。

李昆吾觉得他无法理解女儿李书爱的所作所为。他作为父亲曾经亏欠过她,可

是自他认识到这一点后,他就在想尽一切办法弥补他曾有过的亏欠。老婆陈霞之为

此与他发生数次争吵,他也从来没有动摇。他深知他已经对前妻犯下了不可补救的

错误,那种深深的内疚只有通过对女儿的无限关爱,方能有所弥补。然而,无论他

怎样做,女儿在心里始终不肯原谅他。他以为时间长了,他的真心终究可以打动女

儿。现在看来,这一天并没有到来,来到面前的却是女儿充满怨恨的大字报。李昆

吾此时方明白,因为自己的过去,他必须付出更为惨重的代价。

批判会开过了,检讨作过了,大字报数量也渐渐少了,李昆吾度过了最初的悲

观时刻。他想最坏韵结果也就是被赶回乡下,他的罪不致坐牢,也不致被抓起来。

李昆吾把这张底牌想好,心里也就有了一份任由处理的踏实。

但他却忽略了文化大革命是一场与以往任何时候都绝然不同的革命。一天,处

里一个年轻人拿了一顶高高的帽子摆到李昆吾面前,白纸糊的高帽上写着“地主+反

党分子+流氓李昆吾。”

李昆吾一看顿时惊慌失措。他伸出双手,颤声道:“不,不可以……不……不!

随便你们怎么处置我都可以,我不能戴高帽子游街。”

李昆吾的声音虽然很微弱,但也足以今年轻人听到。年轻人没有理睬他的要求,

他走上前,将高帽子放在李昆吾的头上,严肃道:“你只有老老实实,才是你惟一

的生路。”

李昆吾万分悲哀,他想我这样活得丢尽了脸面,我还要生路干什么呢?

年轻人又递给李昆吾一张锣,说:“你一路走一路敲锣。你的口号是:‘我是

地主加反党分子加流氓李昆吾!我有罪!我罪该万死!’记住了吗?”

李昆吾抬起头,脸上显出为难的神色,他低声道:“能不能把流氓这个词去掉,

我从来都不是流氓。”

造反的年轻人眼睛一瞪,说:“你同时娶两个老婆,你不是流氓谁是呀?你想

耍赖吗?你想抗拒造反派吗?”

李昆吾吓得心里一抖,不由自主道:“我不敢。”

年轻人说:“那你就得自觉喊口号。你是一个有罪的人,你犯有人命。你想想

被你害死的人,你就应该明白你自己罪孽深重。”

李昆吾想起往事,他几乎要流泪了。他想这或许正是对我的惩罚吧,这或许正

是我命中当有的一劫吧。他回答说:“是,我罪孽深重。”

游街的队伍走出办公大楼,穿行在机关的大院里。队伍从青年大楼楼下经过,

李书爱的小家正在那里。那扇有着小碎花窗帘的窗口李昆吾再熟悉不过。此刻,窗

帘紧拉着,有一点点风,鼓动着帘上的小碎花。游到此处,李昆吾突然敲了一下锣,

高声喊出他的第一声:“我是地主加流氓李昆吾!我有罪!我罪该万死呀——”

李昆吾的这声叫喊,沙哑而悲凉,闻者莫不感觉心头一缩。

想想那扇窗子里住着的女儿李书爱和女婿陈远南,李昆吾心说:女儿你听听吧,

你爸爸这样打着锣糟贱自己,你就会满意了吗?

游街的队伍出了大门一直往乌泥湖走去。路过古德寺时,遇到一群正欲冲进去

造反的红卫兵。红卫兵见到游街队伍,暂时停下自己的冲击,在寺门口形成夹队,

挥臂高喊起口号。高帽子上清楚地写着李昆吾的罪名,红卫兵就喊:把反党分子地

主流氓李昆吾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反党分子地主流氓李昆吾永世不得翻身!

一阵阵口号清脆响亮,声声震耳,吓得李昆吾双腿发软,魂飞魄散。

队伍继续朝乌泥湖方向而去。行至空军医院门口,与一群正从机关游泳回来的

孩子不期而遇。一个小孩尖叫了起来:“呀,这是李书奇的爸爸!”

另一个小孩大声说:“原来李书奇的爸爸是暗藏的敌人呀。”

“哇,这也是我们班李书宝的爸爸。”

李昆吾知道他遇到的这些孩子正是乌泥湖的。他立即替他的两个儿子惭愧起来,

他无法令他们在宿舍里有面子。因为他的缘故,儿子们在他们的朋友中的地位将一

落千丈。

不知是哪个孩子带了头,这群半道而遇的孩子紧紧尾随在游街队伍后,自成一

支小队伍地高声喊叫起来:

李昆吾呀,

你瘦得像个鬼,

鹰钩的鼻子癞蛤蟆的嘴,

黄瓜的屁股扁担的腿,

你说你长得美,

原来你是一个吊颈鬼!

这不知是以前唱谁的儿歌,小孩子们换上了李昆吾的名字。押着李昆吾游街的

造反派们一边听一边哈哈大笑。听第一遍时,李昆吾深觉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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