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泥湖年谱》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乌泥湖年谱- 第7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这不知是以前唱谁的儿歌,小孩子们换上了李昆吾的名字。押着李昆吾游街的

造反派们一边听一边哈哈大笑。听第一遍时,李昆吾深觉污辱,听第二遍时,李昆

吾便无所谓了,待第三遍唱下来,李昆吾的心已经麻木。

小孩子跟着游街队伍一直唱到李昆吾的家门口。李昆吾的批斗会就在他家门口

召开,丙字楼下的走廊便成了批斗台。因为是下午,乌泥湖家属委员会正学习,见

有游街队伍进到宿舍,惊喜万分,马上将学习改成参加批斗会。与枯燥无味的学习

相比,看人批斗人倒是有趣得多。陈霞之先不知道游街到宿舍来的是李昆吾,还平

静地与丁字楼陈雯颖笑着聊天,聊的就是各人的丈夫在北京学习期间打桥牌的事。

待发现人们簇拥而来的正是她的丈夫,而她的丈夫正当着所有乌泥湖宿舍的家属们

的面,戴着高帽子手敲铜锣自喊自骂时,她的脸色立即苍白如纸,有如突遭闷棍打

击,人也呆掉了。

李昆吾站在了一楼的台阶上,低着头。他很想看到妻子陈霞之,可又怕陈霞之

承受不了眼前的事实。他的心跳急促,神慌意乱。批斗会开始后,第一个发言人上

了台。陈霞之仿佛是突然醒了,她疯狂地扑了过去,抱住李昆吾,大声喊叫着:

“他不是反党分子!他不是地主!他不是流氓!你们不能这样对待他呀——”

立即冲上去几个造反派,想把她扯开。可是陈霞之却死死地抱住李昆吾,坚决

不松手。她哭喊道:“不能呀!他是好人!你们不能这样呀!”

李昆吾正在家里的两个儿子书奇和书宝也都冲上前来,他们护着自己的母亲和

父亲,与拉扯陈霞之的造反派推搡着,且推且喊:“不准斗我爸爸!”

围观者中有人喊起口号:“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绝没有好下场!”

李昆吾被这声口号喊得浑身一震,他急忙对陈霞之说:“赶紧把孩子拉到屋里

去,别让他们也给扯进来了。”

陈霞之却已经处于迷狂状态,根本就听不到李昆吾说些什么。李昆吾伸出双手,

拼命推开她,并嘶声骂道:“你滚呀!”又推开他的儿子,亦骂着:“你们滚回房

间去!”

但是他的骂声毫无作用。在一阵混战之后,几个造反派终于扯开了陈霞之和书

奇书宝。他们三人背后各有两人站着,他们的手都被身后的两人紧紧抓着,造反的

人们强令他们与李昆吾一起低头挨批。

许多家属都被这场大闹吓住了。待这一切结束,批斗台上一个人变成了四个人。

家属们开始不安,雯颖低声对明主任说:“陈霞之和小孩子还是不能这样斗吧?”

明主任点点头,然后她走过去。明主任对批斗会的主持人说:“是不是把妇女

和小孩关到他们自己的房间去?”

造反的负责人因为适才的大闹以致会场被冲击,一脸的不悦。他想了一下,方

说:“把这两个小孩子赶回他们房间,这对狗男狗女必须一起批斗。”

明主任赶紧把李昆吾的两个儿子拉进他们的房间,明主任关门时,严厉地说:

“你们不要瞎闹,你们不能这样破坏文化大革命。”

风波过后的批斗会进行得很顺利。此刻的李昆吾心里对妻儿的担忧压倒一切,

对自己将面临什么,未来会如何,反倒无所谓了。陈霞之紧挨在李昆吾身边站着,

她浑身发抖,但却坚定不移,李昆吾能听得到她急促的呼吸声。他心里对她充满怜

惜和感激。他想,有妻如此,与你同生死共患难,以己命护你命,你这一生为她所

做的一切,还能有什么不值得?瞬间,他一直以来对前妻所有的内疚感和亏欠心理,

一扫而尽。

李书爱结婚以后,原本已经安心地过自己的小家庭生活了。丈夫陈远南对她很

好,婚后第三年她生了一个女儿,父亲李昆吾对这个小外孙女也极是喜爱。平静安

宁的生活,使她渐渐忘却过去,她对父亲的怨恨也渐渐地冲淡了。这时,文化大革

命开始了。

像许多人一样,李书爱全身心地投入了文化大革命。因为她和陈远南的家就安

在机关里,所以她每天下班,进了机关大门,便一路看着大字报回家。看着看着,

便想起了自己孤独的童年,想起了自己苦难的母亲,想起母亲一个人孤零零地葬在

荒山野岭,连个扫墓之人都没有,于是已经消散而去的悲哀又在心里集结。她想,

母亲这样的悲惨命运是谁造成的呢?我的内心永远也摆脱不了的痛苦又是谁之过呢?

当然是因为父亲,因为父亲现在的妻子陈霞之。他们舒舒服服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却令我的母亲贫病交加,未满四十岁便化为荒山上的一座孤坟。母亲生前曾是何等

的孤独,死后又是何等的凄凉。我是母亲的女儿,我有权利让那些曾经使我母亲痛

苦过凄凉过悲痛过的人也品尝到同样的痛苦、同样的凄凉、同样的悲痛。

于是李书爱一张大字报贴到了李昆吾的办公室门口。大字报的标题是:《为什

么我的母亲躺在荒山?》

这张大字报引起了轰动,人们争相前去一阅,阅后便都很激动,有人甚至流下

了眼泪。人们对李书爱和她的母亲充满同情,转而又对李昆吾满怀愤怒。于是,谴

责李昆吾的大字报铺天盖地。而在此之前,李昆吾仅有十来张大字报,所谈问题也

是只专不红之类。

李书爱得到众人的支持,神经亢奋。在此基础上又写出第二张大字报:《看李

昆吾的真实嘴脸》。她将李昆吾过去给她的信中的一些文字摘要出来,逐条分析和

批判,最后一一上纲。这就更加注定李昆吾在劫难逃。

李书爱为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而大义灭亲之举,一时间传为佳话。而李昆吾

却在猛烈的大字报轰击下,节节败退。批判会一个接着一个,批判言词亦极其尖锐

严厉。李昆吾由紧张不安到恐惧万分,最后却只有听之任之。

李书爱一把火烧着了自己的父亲。开始她见李昆吾挨批判,心中暗自得意。及

至后来,批判火力愈来愈猛,猛到李昆吾已经无法招架,李书爱不由也紧张了起来。

陈远南抱怨她道:“你这不是自找的吗?这是你自己的爸爸,你把他害得这样惨,

你有什么好处?”

李书爱嘴上说这是他咎由自取,心里却开始自责:我这么做是不是过分了?于

是她退出了这场战斗。但即使李书爱此后不再写李昆吾一个字,批判李昆吾的烈火

却再也无法熄灭。

李昆吾的锣声和那一声惨然的叫喊在李书爱的窗下响起时,李书爱怔住了。她

急速走到窗口,通过窗帘的缝隙看着游街队伍。那顶高帽子在阳光下明亮照人,帽

子上的黑字极其醒目。李书爱大骇,她几乎是跌坐在床边。她的心开始痛苦。关于

父亲的记忆,如一本书一样打开在她的面前。一页页翻过,分明满纸都是父亲对她

的关爱,是父亲因愧疚而为她的格外付出。她明白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这个

错误已经无法改正。她觉得自己仿佛一个刽子手,只是为了自己痛快一下,就把自

己的父亲推上了断头台。她不知道李昆吾怎样承受这一切,能否承受这一切。她只

知道从此以后,她不会再有父亲。父亲在她窗下的那一声痛苦的喊叫,正是与她的

诀别。

这天下午,李书爱有一种痛不欲生的感觉。陈远南也因为李昆吾的遭遇而焦躁

不安。陈远南说:“看看看,这样的结果你怎么挽回?以后你怎么见爸爸?”李书

爱不做声,眼泪却从她的眼眶中滚落出来。李书爱突然觉得此刻自己心中的痛彻之

感,比母亲去世时还要强烈。

这天她没有吃晚饭。父亲戴着高帽子,敲着铜锣嘶声喊叫的样子,定格在她的

心里。她端着碗,眼睛却盯着菜发呆,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样的空白仿佛要延伸到

永远。

陈远南见她如此,又有些不忍,小心问道:“要不,我陪你去看看爸爸?不晓

得他经历了这样的事,会怎么样。”

李书爱依然呆滞着。好一会儿,她才说:“你说爸爸会不会有什么事?如果我

去了他会怎么对我?”

陈远南说:“不知道。不过他是你爸爸,顶多大骂你一顿,就算他动手揍你,

你也要担着。这事是你惹起的,你说呢?”

李书爱长舒了一口气,说:“爸爸要是打我,那对我可能是最好的了。”

晚上李书爱和陈远南带了孩子,买了水果,赶去乌泥湖。看到父亲的家门,李

书爱两腿发软。她不敢走上前,叫陈远南抱着孩子先去看看。谁料陈远南刚进门不

到一分钟,李书爱的两个弟弟书奇和书宝便冲了出来。他们看见李书爱,一句话也

不说,扑上去便打。陈远南紧跟在后面跑出来,他手上抱着孩子,想上前拉架,又

怕伤了孩子。李书爱没有还手,她只是双手抱着头,往墙角边躲避。陈霞之倚门而

立,远远地望着这边的战场,嘴上挂着几丝冷冷的笑意。陈霞之想,我早就晓得你

不是个善辈。

屋里的李昆吾躺在床上,他看见两个儿子冲出房门,知道他们会做什么,他甚

至想象得出屋外的场面,但他什么也不想管。他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死了,觉得自己

同埋葬在远方那座荒山上的女人之间最后的一滴血也干涸了,他与她再也没有了任

何关系,就仿佛从来也没有见过面一样。

李书爱最终也没有见到她的父亲。她肿胀着头脸回到家里,一头栽倒在床上。

她想,我曾经把死去的母亲埋葬在荒山,现在,我又把父亲给活埋了,活埋在沉重

的耻辱之下。想着,她不禁哭了起来,声音越哭越大,终于变成了一声声的嚎叫。

那叫声在夏夜的星空下回荡,很凄厉,很惨烈。

1966年(五)

1966年(五)



丁子恒刚从工地回来时,他的大字报颇有些多,这使他每天都处在紧张状态中。

尤其是看到李昆吾戴高帽子游街,皇甫白沙连日挨批斗,他更是绷紧了自己的每一

根神经。有时候他觉得只需一个小指头轻轻一弹,那些神经便会纷纷断裂。夜里,

噩梦也频频光顾,梦境奇怪得无法解释。记得最清楚的是自己书桌上的一滴墨水渍,

在梦里突然生长起来,越长越大,越大越黑,最后长成一只巨大的怪兽,走下桌子,

伸着手爪直扑而来,吓得他从床上滚落到地下。他大惊而醒,醒后他觉得自己已几

乎无力承受眼前的局面。于是他想起不久前疯掉的刘格非,突然之间,他理解了刘

格非之所以会精神崩溃,是因为这个崩溃,给他带来了一份安宁。

他把这种感觉说给雯颖听,雯颖听罢吓得把他搂得紧紧,泪水涟涟道:“你可

千万不能这样。你只要想着我们娘儿几个,你就没权利像刘格非那样。”

丁子恒很清楚雯颖说得对,他是没有权利学刘格非的。他的雯颖太文弱,弱得

无法撑起一个家来,而他的三毛和嘟嘟还太小,他们不能忍受没有父亲的生活。

丁子恒说:“好吧,我顶着。”

书桌上那块墨渍天天落入眼里,每次都令丁子恒心惊,丁子恒每次都对那块墨

渍说:“我要顶着。”

正是在丁子恒最紧张的时候,他发现有关他的大字报渐渐少了。仿佛这些内容

说完了,再没什么好说的了。这使他暗中松了一口气,他想,也许这一关我已经过

去了。

刚进九月,天气突然就阴下来。大雨随阴云而降,哗啦啦一阵阵扑到地面,晴

热的天气立即就有些了凉意。晚上,大毛和二毛一起从北京回到家里,令丁子恒和

雯颖喜出望外,三毛和嘟嘟更是乐得跳进跳出。

看到儿子,雯颖快乐极了。她好久都没有这样快乐过了,话也比平常多出许多。

雯颖说:“我说怎么突然就凉快了呢?原来是你们从北京给我们把凉快带回来了。”

二毛到北京串连,参加完毛主席接见的活动后,找到大毛。大毛正与几个同学

约好到外地串连,就决定先到武汉,与二毛一起回到家里。丁子恒一反往日对政治

的漠然态度,整个晚上都在听大毛二毛谈北京的局势。关于聂元梓的大字报,关于

“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对联,关于北京的抄家和批斗,关于破四

旧立四新,关于毛主席《炮打司令部》大字报的前前后后,关于毛主席在天安门广

场接见红卫兵……等等等等。大毛和二毛讲得眉飞色舞,觉得人生从来就没有如此

激动人心,也从来没有如此扬眉吐气。

坐在一边听热闹的嘟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