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泥湖年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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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泥湖年谱- 第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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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中,哪里管得着蒲海清的痛苦?三毛一开口,立即遭到嘟嘟尖声反对。嘟嘟说:

“我才这一个,我偏不给。而且蒲海清还是地主的儿子。”气得三毛真恨不得今生

今世都不再理睬嘟嘟。

最后还是三毛仗义,他将自己一枚收藏已久的纪念章贡献了出来。虽然这是三

毛的收藏中最小并且像章边缘已有些破损的一枚,可三毛在把它放到蒲海清手上时,

依然看了又看,十分不舍。三毛说:“这个像章是我在尹妈妈家写了三张语录,龙

龙哥哥才送给我的。”

蒲海清对三毛千恩万谢,他甚至有些激动。他说:“三毛,你是我这辈子最好

最好的一个朋友。”

这句话令三毛好感动,他立即觉得自己送给蒲海清像章是一个英雄壮举。他心

里想,我真的是有些了不起呀。嘴上却说:“不可能。你是地主,我怎么可能是一

个地主最好最好的朋友呢?”

三毛嘟嘟一行人到家时,天已黑尽,许多人正围在他们居住的丁字楼下。三毛

和嘟嘟没上楼便忙不迭地打听出了什么事,结果被告知,下午在这里开过吴安森的

爸爸吴松杰的批斗会。在批斗会上,吴安森的妈妈李老师和他哥哥吴安林都发了言,

他们表示一定要同吴松杰划清界线。会上,宿舍里的几个红卫兵看到他的反动诗,

十分气愤,用剪刀把吴松杰的头发都剪了。现在,李老师要把吴松杰永远赶出家门,

还要离婚。吴松杰不肯,李老师就在家里大吵大闹。吴安森的外婆也帮着他妈妈闹,

已经闹了好久了。本来吴安森和吴安林没怎么闹的,可是后来,不知怎么回事,他

们也闹起来。吴安林还打了他爸爸几个嘴巴子,说他爸爸是败类。后来吴松杰就一

直蹲在窗户下面,两只手抱着头,一声也不吭。

三毛和嘟嘟直跺脚,这样大的一场热闹又没看到。连刘四龙和刘五虎都抱怨道:

早知道就不去武大了,一个像章也没有要到,还错过了看批斗会。

对于吴家,三毛第一讨厌的是吴安森的妈妈李老师,这李老师总是阴声阳气地

挑他的毛病,弄得他心烦。其次是吴安森的外婆,老太婆成天唠叨他们,又是说他

们把楼梯弄脏了呀,又是说中午吵得她没睡好觉呀,动不动就来告状,没一天对他

们满意过。第三讨厌吴安森,吴安森特别不讲道理,喜欢跟人打架动粗,特别是伤

了刘四龙的眼睛,不可原谅。吴安森搬来这里这么多年,怎么都跟三毛和楼下的刘

四龙玩不到一起去。三毛惟一不讨厌的人就是吴安森的爸爸,三毛觉得他看上去心

眼挺好。有一回三毛连奔带跑往楼下冲,结果冲猛了,刚跑了一半,就摔了下去。

吴安森的爸爸正好下班回来,他扶起三毛,还帮三毛撩开裤腿,看看有没有伤口,

然后又把三毛背了回来。因为这个,三毛每次见到吴安森的爸爸都要礼貌地叫一声:

“吴叔叔好。”但是,吴家这个惟一让三毛有好感的人,却写了反动诗。这使得三

毛格外生气,仿佛有一种受骗的感觉。刹那间他连吴安森的爸爸也讨厌起来,三毛

觉得他们家没一个好人。那么,坏人跟坏人吵,也就不是什么坏事情了,这等于让

他们自己跟自己斗,斗倒一个少一个。

三毛和嘟嘟迫不及待地穿过围观的人群,回到自己家中,他们兴奋地要将他们

一天的经历讲述给爸爸妈妈听。但是雯颖和丁子恒却对他们这一天的故事毫无兴趣,

他们一直关注着隔壁的吵闹,悄悄地谈论着蹲在窗下的吴松杰。从他们的谈论中,

三毛知道,吴松杰已经一天没有吃饭。可是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呢?三毛自己不也一

天没吃饭吗?难道那个写反动诗的坏人没吃饭比三毛没吃饭更重要些吗?

三毛想着使有些生气,他突然扯开嗓子高声地叫了起来:“革命无罪,造反有

理!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我已经一天没有吃——饭——啦——”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叫喊,把丁子恒和雯颖吓了一跳,也令楼下围观的人大吃一

惊,大家似是怔了片刻,然后醒悟,立刻发出快意的笑声。笑声过后,吴家的吵闹

也陡然停止,就像收音机突然间关掉了一样。

这样的效果,出乎三毛意料之外,原本他只想恶作剧一下,不料却结束了一场

坏人之战。他对此觉得颇为遗憾。

十四

输送寒意的北风仿佛毛虫,慢慢地,不慌不忙地向前爬行。它先改变掉树的装

饰,再改变掉人们的外表,最后,它终于顺着人们的骨头爬进了人们的心里。不知

不觉间,萧萧瑟瑟的秋天不知去向,里里外外驻满冬日的苍凉。

轰轰烈烈的运动丝毫没有因为天气的寒冷而降下它的温度。院里各处室已经成

立了许多兵团,有消灭帝修反兵团,有红旗飘兵团,有兴无灭资兵团,有心向党兵

团,有卫东彪战斗司令部,诸如此类。整个总院内,一共有多少兵团组织,丁子恒

始终没有弄清,他只觉得这场面的混乱好像封建割据或是五代十国再或是军阀混战

时的样子。

总工室的吴思湘和金显成都作为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被关进了大楼的地下室。

那里阴暗而潮湿,因为没有暖气,里面的寒冷也让人难以忍受。他们每天在那里写

交待材料写揭发材料写反省材料。一想到那些黑屋里的人,丁子恒便身不由己地心

惊肉跳。

各兵团又开始批判省委工作小组的反动路线。工作小组组长王副省长的历次讲

话被一条条列出来,逐字批判。施工室为写批判省委工作小组的反动路线的文章作

了专门的分工,丁子恒也要写一个部分。可是为什么批判或是批判前和批判后的观

点有什么实质差别,丁子恒并没有弄清楚。没有为他解惑的苏非聪,面对这样的形

势他很是茫然,他觉得自己对这些事情总难抓住头绪。有些政治词语他觉得彼此差

别很小,可是政治敏感度高的人一分析,便能分析出极大的差别来,这差别常常能

把他吓一跳。因此,他平常说话也不太敢引用政治术语,生怕自己一句话用得不对,

倒成为反面语言。这段批判文章,难为了他许久,最终拿出来时,他自己都知道一

定过不了关。结果正是如此,批判小组的一个成员说:“算啦算啦,丁工就只有这

个水平,也别再难为他了。”为这一句话,丁子恒对这个成员说了至少十声“谢谢。”

这天,终于开了一个词语明朗的会议,丁子恒终于有了自己敢说并且会说的内

容。这天的会议是讨论毛主席关于“抓革命,促生产”的指示,这指示令丁子恒长

舒一口气,他想,进行这样的讨论,会不会意味着文化大革命即将结束呢?于是他

主动地发了言,讲了几句套话以后,很快就转到促生产上。他说了一些宝珠寺和乌

江渡的问题,最后强调说,工作如果不抓紧,预期时间一定完不成任务,这样就没

法向四川省交待。

他的发言一结束,便有人笑:丁工一讲政治,就找不到词,一讲生产,话就多

了起来。再贴他一千张大字报,他也还是这样。这话一说,大家都笑了起来。丁子

恒一时有些惶恐,可环视了一下笑他的人,发现这些笑声并无特别的恶意,方将一

块石头从喉头放到心底。

乌江渡的总布置平面图是丁子恒的主要工作,丁子恒把自己埋进了乌江渡的资

料堆里。虽然他紧张的心情并未松弛,但他在做这些事情时,总还能暂时忘却其它,

总是不由自主地产生一份淡淡的愉悦。他先贴好1:5000的乌江渡地形图,又找来1:

2000的乌江渡地形图,将之晒成四份。他反复研究乌江渡的布置,觉得这里地形复

杂,高差大,地位窄,布置起来实在很困难。就算充分利用废渣造滩,仍然难以拉

开场地。因为这些难度,工作量陡然加大。关于附属企业占地面积,关于钢管安装

场地的位置,关于仓库区的平整工作量,关于右岸桥头平整高度,关于车站附近的

填方,关于汽车基地前方仓库,关于运输的费用,关于公路货流,关于运输强度,

关于土石平衡,如此如此,大量的工作必然耗用大量的时间。而所有的工作,必须

在无数的生产会议开过,大家意见达到统一的情况下,方能一一开始。然而,整个

的生产秩序已经被打乱,人们已无心坐在桌前做自己的本职工作。各种会议接踵而

至,没有会议的时候,大家又必须进行许多问题的学习和讨论,然后还要去看日新

月异的大字报。各兵团人马除了一个接一个地举行学习毛主席著作讲用会和四处揪

斗人以外,还安排有兵团自己的系列活动。如此一来,生产会议总难召开。丁子恒

心中焦急,却也无可奈何。

无奈中,他只得去找每一个相关的干部,找室主任,找书记,找革命委员会委

员,找工会组长,找施工室每一个兵团的负责人。他跟所有人都说,乌江渡的工程

时间很紧,工作量非常大,这个工程并不是设计总院单方面的问题,还牵涉到四川

省。毛主席说要“抓革命,促生产”,毛主席还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我

们必须每天抽出最少半天时间来完成生产任务。每一个听他说这些的人都不耐烦,

生产任务对他们来说显然没有意义,眼下革命才是最要紧的。再说比起生产的辛苦,

革命也要有趣得多。丁子恒面对一个个不置可否的回答,显得有些尴尬。最后还是

尚未彻底打倒的室主任说话了。室主任说:“丁工你就做你的去吧,有人批评你,

再说。”

丁子恒听得此话,如蒙大赦,此后他便每天上午坐在桌前计算或绘图。开始他

还有些忐忑不安,可是一个星期过去了,竟然什么事也没有。他这才意识到,对于

他这样的小人物,倘若他自己无意闹革命,革命也未见得非要找到他们上来。他为

自己无意间发现一片天地而欣喜若狂。

这天下午,学习《红旗》杂志第十五期社论。学习中,分别属于两个兵团的人

争执起来,争执尚在高潮之中,突然外面人声喧哗。有人高声说:“林正锋昨天晚

上被人绑架走了,现在下落不明。”

这个惊人的消息令满屋争吵戛然而止。丁子恒正心不在焉地听他们吵来吵去,

闻得这声喊叫,惊愕半天,然后是木然。许久,一种莫名的凄凉由心底升起。想到

人生在世,命运竟如此变幻莫测,忽而沧海,忽而桑田。就算人有铁腕,也无法把

持得住。林院长已是通天人物,却也无法保住自己。他革命革了一辈子,可是人们

一旦要革他的命,立刻就可以把他革得去向不知。就算以后有了下落,不也如同砧

上之肉,任人割宰吗?一个人活在世上,需要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呢?这样的革命就

是最好的吗?革命的目的,是要保住江山不变颜色,可是一个江山,什么样的颜色

才是最好的颜色呢?红色江山是否意味着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好人?一个人

连自己是不是好人都不知道,他又怎能明白自己是否忠于无产阶级专政呢?无产阶

级专政是否需要那么多的兵团,各行其是,而把生产停顿下来呢?工厂停工了,大

坝工程下马了,农民不种田了,是不是江山就红透了?那是一种什么红?是人血染

的红色吗?丁子恒思绪散漫,想到此时,他被自己所想的吓了一跳。他的心怦怦地

跳着,有一种作贼心虚的感觉。好在这一切思绪,都被封闭在脑海中,无人知晓。

丁子恒告诫自己,以后连这种胡思乱想都最好都不要再有,万一不慎,流露于言行,

那连地下室都没得坐,定然要掉脑袋。

仿佛自这天起,丁子恒工作的速度就慢了下来。虽然他每天上午仍然雷打不动

地坐在桌前计算,但他觉得自己做这些事情已经不是为了工作,而是为了自己。自

己的内心很空,很虚,很茫然,很混乱,乌江渡的工作是他生命中惟一的寄托。他

做这些事,就仿佛一个溺水之人紧紧地抓着一根小小的木头漂流在茫茫的大海上,

这根细木或能令他在波浪中起起伏伏,渡水抵岸。又仿佛一个深夜的迷路者看见了

一线曙光,这一线曙光一头牵着太阳,另一头拉扯着他的生命,让他不致被暗夜吞

没。

寒冷的冬天就在有人兴高采烈有人垂头丧气有人迷乱茫然有人惶惶不安中大踏

步深入。天色也越发阴冷,冷得让人觉得是不是两个严寒叠在了一起。

这天上午是援越抗美游行活动。游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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