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泥湖年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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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泥湖年谱- 第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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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深入。天色也越发阴冷,冷得让人觉得是不是两个严寒叠在了一起。

这天上午是援越抗美游行活动。游行进行了三个小时,长江流域规划总院出动

了许多人。他们举着旗帜从机关出来,一直走到中山公园。行在路上,各兵团之间,

一边为各自的观点争吵不休,一边骂美帝国主义。丁子恒几乎分不清那骂声到底是

针对美帝还是针对观点不同者。其它单位的游行队伍也从一条条小路汇合到解放大

道上,每逢两支游行队伍相遇时,大家便一起高呼口号“打倒美帝国主义!”“坚

决支持越南人民的抗美救国斗争!”情绪十分热烈。这时还常常会有人领着头唱起

歌:“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

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历史规律不可抗拒,不可抗拒。美帝国主义必然灭亡,

全世界人民一定胜利!全世界人民一定胜利!”歌声往往由几个人开始,然后不断

有人加入,渐渐地变成巨大的声音,那声音使人产生的幻觉,仿佛凭此呼啸之歌便

足以将美帝国主义埋葬。

在群情激昂的气氛中,游行结束,回到总院。一进大门,队伍开始散乱,人们

各自找捷径回自己的办公室,亦有人留在大字报栏前观看新贴出的大字报。更多的

人则是直接往食堂而去,因为距午餐的时间已没多久。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发出了惊呼:“哎呀!烟囱上有人!”这呼叫有如惊雷贴着

头皮炸开,人们几乎同时朝烟囱上望去。

众多的声音叫着:“是谁呀?是谁呀?”

有人认出了烟囱上的人,大声喊着:“是吴松杰!”

人们纷纷跑到烟囱下面,瞬间,烟囱下黑压压地站了一大片人。尚未被揪出来

的院政治部主任谢森宝闻讯而至,革命委员会的领导成员王志福也到了。人声嘈杂

中,谁也拿不出个主意。

谢森宝说:“赶紧通知他的家属来。”

有知情者说:“他老婆已经同他离婚了。”

谢森宝说:“他家还有什么人吗?”

知情者说:“他有两个儿子,都申明同他断绝父子关系。”

谢森宝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王志福的喊话所打断。王志福说:“吴松杰,你赶

紧下来,不要走绝路!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你更没有好下场!”

许多人也在喊:“下来吧!下来吧!”

烟囱上的吴松杰一声不吭,像他平常一样表情淡然。无论人们如何喊叫,仿佛

都与他无关。他时而望着地下,时而又把目光投向天空。天色阴暗,空气也是灰蒙

蒙的。云层深浓,仿佛有雨雪将至。

丁子恒本已走进了办公室,听得人声喧嚷,他倚窗而望,立即发现了烟囱上的

人。他心头一抖,随着办公室的人一起跑了出去。行到近前,认出那是吴松杰,丁

子恒不觉有魂飞魄散之感。他知道吴松杰离婚了,知道他的孩子与他断绝了关系,

知道吴松杰什么也没拿,只身离开了他的家,也知道吴松杰割腕自杀未遂,更知道

因为他的遗书他被再次关进了地下室,还知道他在遗书中说:“我已不觉自己仍然

是人,我已经失去了人的尊严。我的痛苦无词语可形容,无言语可表达。我活着比

死还要痛苦,既然如此,就让我去死吧,那将是我生命的一次解放。我对得起所有

的人,只是对不起生养我的父母。我与他们割断所有的恩情,留在祖国。我的儿子

们用同样的方式惩罚了我。我对父母所欠的一切,只有来世相报。”这是许多批判

吴松杰的大字报中都引用过的一段,丁子恒从中看到了吴松杰滴血的心。此刻的丁

子恒,满身心都是对吴松杰的同情。他在心里急切地呼喊着:不要啊,不要跳!

谢森宝叫了水电组两个工人往烟囱上爬。吴松杰低头看了一下,面无表情的脸

上浮出几丝冷笑。丁子恒脱口而出:“不要上人,他会往下跳的!”

没有人听到他的声音。他却听到另外的声音在大声说:“他这样做,岂不是在

威胁文化大革命吗?走资派如果都这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还怎么进行?”这一

口浓重的沔阳腔,丁子恒听出那是何民友在说话。

吴松杰的脸上,仍然是冷冷的表情。

拿着绳子奋力往烟囱上爬去的工人,已经爬了一半。吴松杰此刻已经不朝下望

了,他的眼睛一直望着天空,似在看云,又似在想。烟囱下的人声慢慢静了下来,

仿佛在看工人往上爬,又仿佛在待等吴松杰的最后一跃。

最后的时刻终于来到了。两个工人一前一后,爬过了大半,距吴松杰只有几米

远。只听他们中的一人对吴松杰说:“吴工,下来吧,有什么事下来再说。”另一

人亦说:“是呀,吴工,谁没个难处呀,过一阵就好了。”

吴松杰没有理他们,甚至连看一眼都没有。他一直仰头望天,望着望着,他突

然身体一歪,双手一松,栽了下来。

烟囱下几百人同时发出惊呼之声。吴松杰朝着没有站人的煤堆方向落下。只几

秒钟,甚至更短一点,“砰”的一声巨响,在煤堆那边响起,乌黑的煤灰蓬了起来,

纷纷扬扬,有一些血随之溅起,又散落在四周。

巨响过后是一片寂静。丁子恒惊叫过后,几乎呆掉。然后他看到了混杂在煤灰

中的血,他能感觉得到鲜血四溅的情景,他仿佛觉得自己的血也在此时四溅而出。

吴松杰跳下的弧线有如一根细索,勒住了他的脖子,他无法呼吸无法吐气无法说话

无法求救。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也随声而碎,他感觉自己的一身筋骨已无法支撑自己

的躯体,他感觉自己的躯体只剩下一个装着行尸走肉的空壳,他感觉自己渐渐地恍

惚。最后,他晕倒在自己倚靠着的那棵树下。他在倒下时发现这是一棵银杏树,这

棵银杏树叶已落尽,只剩下光光的躯干。他记得这是一种十分古老的树。

这天晚上,大雪纷扬而至。

清早的大地,一片纯净而美丽的白色。烟囱下的煤堆已成了一座洁白小坡,吴

松杰砸下时溅得满地的鲜血和碎散的骨肉,已被白雪覆盖。烟囱下静静的,仿佛什

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个生命在这里划了一道惊人的弧线,然后永远消失了。白

雪在掩盖它的痕迹时,也掩盖了人们的记忆。

几天后,丁子恒走过这里。他的手足发凉。雪地已经泥泞,新的雪片又以它轻

盈的姿态一片一片地将泥泞再次覆盖。一层一层的覆盖之后,压在最下面的就成了

历史。人们的目光总是落在白雪的上面,根本无法看清历史究竟是什么,也根本无

从了解历史曾经有着怎样的过程。那烟囱下的人们和那对绝望者的训斥之声,那一

道跳跃的弧线和那仰望天空的神情,甚至那绝望者脸上浮现出的几丝冷笑几丝哀容,

都随云而散,随风而逝,随雪水而遁入土中,随忘却而埋进尘埃。草一样的生命,

虫一样的生命,烟灰一样的生命,滴水一样的生命,你的存在无人注视,你的消亡

无人理睬。你默然存活于世;你努力,你奋斗,你毅然决然,你痛苦挣扎。你甚至

渴望自己渺小,渴望自己平凡,渴望自己无足轻重,渴望自己不足挂齿。因为惧怕

那些你永远弄不清楚的概念和术语,因为惧怕无数的讨论发言、批判检讨、剖析灵

魂、表白立场、思想汇报、学习心得、交待材料、意见书、大字报、报告会、讲用

会,因为对政治一无所知,你只想做一个简单的人,简单到只有自己把自己当做生

命,而请所有的别人都只把你当做一个工具——并且是一个单纯的工具。然而连这

样的微小的目标你都无法达到,迎面向你走来的是无穷无尽的羞辱和全体亲人的背

叛。在所有人的眼光里,你只有弓下身低下头,承认自己连狗都不如。

工具原本已无生命,人若如狗般苟活,与死又有什么两样?

丁子恒知道吴松杰是痛彻骨髓了。痛得他无力承受,便有了那纵身的一跃。那

一跃,他把自己完成了,却让尚且活着的丁子恒们,感觉自己已经死去。一个不知

为何而活、也不知自己会活成怎样的人,一个每日里心下茫然着来来去去的人,一

个没有灵魂、没有自己的思想的人,一个没有言论自由、甚至没有了表达自己欲望

的欲望的人,与行尸走肉何异?如此这般,他们又怎能比得上远遁而去的吴松杰?

怎能如他一般在无影无踪中自由穿行?

雪一直下个不停。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了吴松杰的痕迹,可在丁子恒眼里,吴

松杰无处不在。

十五

1966年在一片喧嚣声中,在沉痛的心情中,蹒蹒跚跚地走到了尽头。

风雪过后,天气依然奇冷无比。乌泥湖一大帮中学生在串连完后,又结伴出去

长征了,二毛与他的同学也打着红旗列队向井冈山而去。丁子恒曾想阻拦二毛,他

认为这是一个幼稚的行动,后来一想,算了算了,由他去吧。

院里的革命形势更加混乱。周则贵也被揪了出来,批判会开过了好几次,周则

贵不服,高声反驳。此举令众人恼羞成怒,不知是谁最先发火,就有人动了手。周

则贵被打得鼻青脸肿,眼里满是怒气,却再也不敢叫骂。死在敌人的监牢里是烈士,

死在革命群众手上是什么呢?这个结果,他自然想得到。政治部主任谢森宝的大字

报亦贴得满墙,大字报的内容一直写到当年打游击时,说谢森宝曾经随意杀人,许

多革命战士被他杀害。这个内容来源于乌泥湖。

整个设计院呈现群龙无首的状态。十几个各自为政的群众组织相互之间吵来吵

去,吵闹得经常连批判会都无法进行下去。因为究竟由哪一派主持会议,仿佛是一

个永远也解决不了的问题。

在如此的局势下,像丁子恒这样的人,参不参加活动,听不听报告,有没有外

出看大字报,便都没人过问了。倘在以往,如此状态,丁子恒自是乐得其所,因为

这样他就可以埋头做他自己的事情了。然而现在,丁子恒却无法使自己的心情有一

丝的愉悦和轻快。自从亲眼见到吴松杰从烟囱上跳下,他的情绪就十分低落,心情

亦备觉压抑。他成天恹恹的,对所有事情的兴趣都减至零点,就是手上乌江渡的工

作也无法让他提起精神。一连数日,办公室里都只有丁子恒一人。他有气无力地坐

在办公桌前,他本来是要计算运输强度和运输费用,但更多的时候,却是两眼直直

地望着苍白的窗外。

俱乐部里连日开大会,一日揭发批判湖北省委,一日批判院党委的反动路线,

一日由专程来汉口的丹江口代表批判院党委。嘈嘈杂杂的声音,与寒流一起环绕在

光秃的枝桠间,久久不散。

终于,二十八日下午,很久不知去向的林正锋院长终于再次被押上了批判台。

十几个组织又开始争吵,甚至大打出手。批判会开到三点多钟,开不下去了,群情

激奋中,恶气都冲向了林正锋。一群人揪起林正锋,如押犯人一样押着他,把高帽

子戴在他的头上,推出门游街去了。

游街的队伍经过办公大楼,丁子恒听到众声喧哗,即到窗前一观。这一眼,正

看见头戴高帽,低头伛腰,与罪犯无二的林正锋。丁子恒心头寒彻,悲哀再次泉涌

而来。他想,现在的每一个人都不是人了,无论是被游街的还是领着游街的。

然后他想到了自己。他向自己提出了一个问题:倘若有人采用这样的方式,摧

残你的尊严和肉体,你将如何呢?

丁子恒问过之后,思量许久,发现这竟是一个他无法回答的问题。他不能死,

因为他的身后有柔弱的妻子雯颖和四个孩子,他没有死的权利。但是,他也无法活,

因为他的心和他的意志,都承受不了凌辱,做人而没有一点尊严,比死去更为痛苦。

雪再次落下。这已是1966年的最后一天了。对林正锋院长的批判紧锣密鼓。北

京方面亦举行批判会,对林正锋的罪行进行全面清算。俱乐部里与北京方面的批判

会同步播放实况录音,所有的人都被要求去听录音转播,丁子恒也只有前往。俱乐

部里虽然人很多,可依然很冷。批判会上的嘈杂之声夹杂着电流的嗡嗡声,不但震

耳,而且扰乱心律。丁子恒只觉得这噪音有如利箭,直刺心脏,刺得他透不过气来。

他情不自禁地用手捂住了胸口,他仿佛是在用手掌握住自己几欲炸裂的心脏。纵然

如此,他再也无法忍受这一切,于是他离席而起。

屋外冰凉的空气稍稍稳定了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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