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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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 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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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争回来的。

“三弟,你不要讲了,这不是你大哥的意思,这是我的意思,”瑞珏连忙替觉新解释
道。

“不,嫂嫂,这不是你的意思,也不是大哥的意思,这是他们的意思,”觉慧挣红脸大
声说。他马上向着觉新恳切地劝道:“大哥,你要奋斗啊!”

“奋斗,胜利,”觉新忍住心痛,嘲笑自己似地说。“不错,你们胜利了。你们反抗一
切,你们轻视一切,你们胜利了。就因为你们胜利了,我才失败了。他们把他们对你们的怨
恨全集中在我一个人身上,你们得罪了他们,他们只向我一个人报仇。他们恨我,挖苦我,
背地骂我,又喊我做‘承重老爷’。……你们可以说反抗,可以脱离家庭,可以跑到外面
去。……我呢,你想我能够做什么?我能够一个人逃走吗?……许多事情你们都不晓得。为
二弟的亲事,我不知道受了多少气!还有三弟,你在外面办刊物,跟那般新朋友往来,我为
你也受过好多气!我都忍在心头。我的苦只有我一个人晓得。你们都可以向我说什么反抗,
说什么奋斗。我又向哪个去说这些漂亮话?”觉新说到这里,实在忍不住,他忍了这许久的
眼泪终于淌出来了。他不愿意别人看见他哭,更不愿意引起别人哭。……他觉得有什么东西
沉重地压住他的身子,他不能够支持了。他连忙走到床前,倒下去。

到了这时,瑞珏的最后一道防线被攻破了。她收拾起假的笑容,伏在桌上低声哭起来。
淑英和淑华便用带哭的声音劝她。觉民的眼睛也被泪水打湿了。他后悔不该只替自己打算,
完全不注意哥哥的痛苦。他觉得他对待哥哥太苛刻了,他不应该那样对待哥哥。他想找些话
安慰觉新。

然而觉慧的心情就不同了。觉慧没有流一滴眼泪。他在旁边观察觉新的举动。觉新的那
些话自然使他痛苦。然而他觉得他不能够对觉新表示同情:在他的心里憎恨太多了,比爱还
多。一片湖水现在他的眼里,一具棺材横在他的面前,还有……现在……将来。这些都是他
所不能够忘记的。他每想起这些,他的心就被憎恨绞痛。他本来跟他的两个哥哥一样,也会
从他们的慈爱的母亲那里接受了爱的感情。母亲在一小部分人中间留下爱的纪念死去以后,
他也曾做过母亲教他们做的事:爱人,帮助人,尊敬长辈,厚待下人,他全做过。可是如今
所谓长辈的人在他的眼前现出来是怎样的一副嘴脸,

同时他看见在这个家里摧残爱的黑暗势力又如何地在生长。他还亲眼看见一些可爱的年
轻的生命怎样地做了不必要的牺牲品。这些生命对于他是太亲爱了,他不能够失掉她们,然
而她们终于跟他永别了。他也不能挽救她们。不但不能挽救她们,他还被逼着来看另一些可
爱的年轻的生命走上灭亡的路。同情,他现在不能够给人以同情了,不管这个人就是他的哥
哥。他一句话也不说,就拔步走了。他到了外房,正遇见何嫂牵着海臣的手走进房来。海臣
笑嘻嘻地叫了一声“三爸”,他答应着,心里非常难过。

回到自己的房里,觉慧突然感到了以前所不曾有过的孤寂,他的眼睛渐渐地湿了。他看
人间好像是一个演悲剧的场所,那么多的眼泪,那么多的痛苦!许多的人生下来只是为着造
就自己的灭亡,或者造就别人的灭亡。除了这个,他们就不能够做任何事情。在痛苦中挣
扎,结果仍然不免灭亡,而且甚至于连累了别人:他的大哥的命运明明白白地摆在他的眼
前。而且他知道这不仅是他的大哥一个人的命运,许多许多的人都走着这同样的路。“人间
为什么会有这样多的苦恼?”他这样想着,种种不如意的事情都集在他的心头来了。

“为什么连袁成都懂得,大哥却不懂呢?”他怀疑地问自己。

“无论如何,我不跟他们一样,我要走我自己的路,甚至于踏着他们的尸首,我也要向
前走去。”他被痛苦包围着,几乎找不到一条出路、后来才拿了这样的话来鼓舞自己。于是
他动身到利群阅报处,会他的那些新朋友去了。

觉新也暂时止住了悲哀,陪着瑞珏到城外的新居去了。同去的有周氏和淑英、淑华两姊
妹。觉新还带了一个女佣和一个仆人,就是张嫂和袁成,去服侍瑞珏。后来觉民和琴也去
了。

瑞珏并不喜欢她的新居。她嫁到高家以后,就没有跟觉新分离过。现在她不得不一个人
在外面居住,他们这次分居,时间至少是在一个月以上。这是第一次,却有这样长的期限,
她又搬在这样一个阴暗潮湿的地方。这样想着,她纵然要拿一些愉快的思想安慰自己,事实
上也是不可能的了。但是在人前她应该忍住自己的悲哀。虽然在别人忙着安置家具的时候,
她闲着也曾背人弹了泪,但是到了别人闲着来跟她谈话时,她又是有说有笑的了。这倒也使
那些关怀她的人略微放了心。

很快地就到了分别的时候,大家都要告辞进城去了。

“为什么一说走,就全走呢?琴妹和三妹晏一点走不好吗?”瑞珏不胜依恋地挽留道。

“晏了,城门就要关了。这儿离城门又远,我明天再来看你罢,”琴笑着回答。

“城门,”瑞珏接连地说了两次,好像不明白似的,而实际上她很清楚地知道如今在她
跟他中间不仅隔着远的道路,而且还隔着几道城门。城门把她跟他隔断了,从今天傍晚到明
天破晓之间,纵然她死在这里,他也不会知道,而且也不能够来看她。她的眼泪经不住她一
急,就流出来了。“这儿冷清清的,怪可怕。”她不自觉地顺口说出了这样的话。

“嫂嫂,不要紧,我明天搬来陪你住,”淑华安慰她道。

“我去跟妈商量,我也来陪你,”淑英感动地接口说。

“珏,你忍耐一点,过两天你就会住惯了。这儿还有两个底下人,都是很可靠的。你用
不着害怕。明天二妹她们当真搬过来陪你。我每天只要能抽空就会来看你。你好好地忍耐一
下,一个多月很快地就过去了。”觉新勉强装出笑容安慰她道。其实他只想抱着她痛哭。

周氏也吩咐了几句话。众人接着说了几句便走了。瑞珏把他们送别门口,倚在门前看他
们一个一个地上了轿。

觉新已经上轿了,忽然又走出来,回去问瑞珏,还要不要带什么东西。瑞珏不要什么,
她说,需要的东西已经完全带来了。她还说:“你明天给我把海儿带来吧,我很想他。”又
说:“你要当心照料海儿。”又说:“我妈那儿你千万不要去信,她得到这个消息会担心
的。”

“我前两天就已经写信去了。我瞒着你,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不让我写,”觉新柔声解释
道。

“其实你不该去信。我妈要是晓得我现在……”她只说了半句,就连忙咽住了。她害怕
她的话会伤害他。

“然而无论如何应该告诉她,要是她赶到省城来看你,也多一个人照料,”觉新低声分
辩道。他不敢去想她咽住的那半句话。

两个人对望着,好像没有话说了,其实心里正有着千言万语。

“我走了,你也可以休息一会儿,”觉新带笑说,他站了几分钟,也只得走了。他上轿
前还屡屡回头看她。

“你明天要早些来,”瑞珏说着,还倚在门口望他、一面不住地向他招手。等到他的轿
子转了弯不见了时,她才捧着她的大肚皮一步一步地走进房去。

她想从网篮里取出几件东西。但是她觉得四肢没有力气,精神也有点恍惚,她几乎站不
住了,便勉强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下来。她忽然觉得胎儿在肚里动,又仿佛听见胎儿的声
音。她这时真是悲愤交集,她气恼地接连用她的无力的手打肚皮,一面说:“你把我害
了!”她低声哭着,一直到张嫂听见声音,跑来劝她的时候。

第二天觉新果然来得很早,而且带了海臣同来。淑华如约搬来了。淑英也来了,不过她
没有得到父亲的许可,不能够搬到城外来住。后来琴也来了。这个小小的院子里又有了短时
间的欢乐,有了笑声,还有别的。

然而在欢笑中光阴过得比平常更快,分别的时刻终于又到了。临行时海臣忽然哭起来不
肯回去,说是要跟着妈妈留在这儿。这自然是不可能的。瑞珏说了许多话安慰他,骗他,才
使他转啼为笑,答应好好地跟着爹爹回家。

瑞珏依然把觉新送到门口。“你明天还是早点来吧,”她说着,眼睛里闪起了泪光。

“明天我恐怕不能来。他们喊了泥水匠来给爷爷修假坟,要我监工,”他忧郁地说。但
是他忽然注意到了她的眼角的泪珠,又不忍使她失望,便改口说:“我明天会想法来看你,
我一定来。珏,你怎么这样容易伤心?你自己的身体要紧。要是你再有什么病痛,你叫
我……”说到这里他把话咽住了。

“我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缘故这样容易伤心,”瑞珏的脸上浮出了凄凉的微笑,她抱歉
似地说,眼睛不肯离开他的脸,一只手还在摩抚海臣的脸颊。“每天你回去的时候,我总觉
得好像不能再跟你见面一样。我很害怕,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害怕。”她说了又用手去
揉眼睛。

“有什么害怕呢?我们隔得这么近,我每天都可以来看你,现在又有三妹在这儿陪
你,”觉新勉强装出笑容来安慰瑞珏。他不敢往下想。

“就是那座庙吗?”她忽然指着右边不远处突出的屋顶问道,“听说梅表妹的灵柩就停
在那儿。我哪天有空倒想去看看她。”

觉新随着瑞珏的手指看去,他的脸色马上变了。他连忙掉开头,一个可怕的思想开始咬
他的脑子。他伸手去捏她的手,他把那只温软的手紧紧握着,好像这时候有人要把她夺去一
般。“珏,你不要去!”他重复地说了两遍,用的是那样的一种声音,使得瑞珏许久都不能
够忘记,虽然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坚持地不要她到那里去。

他不再等她说什么,猝然放开她的手,再说一次:“我回去了,”又叫海臣唤了两声
“妈妈”,然后大步上了轿。两个轿夫抬起轿子放在肩上。海臣还在轿里唤“妈妈”,他却
默默地吞眼泪。

觉新回到家里,还不曾走进灵堂,就看见陈姨太从那里出来。

“大少爷,少奶奶还好吗?”她带笑地问。

“还好,难为你问,”觉新勉强装出笑脸来回答。

“快生产了吧?”

“恐怕还有几天。”

“那么,还不要紧。不过大少爷,请你记住,你不能进月房啰,〃陈姨太忽然收起笑容
正经地对觉新说,说完就带着她平日常有的那股香气走开了。

这样的话觉新已经听到三次了。然而今天在这种情形里听到她用这种声音说了它出来,
他气得半晌吐不出一个字。他呆呆地望着陈姨太的背影。他手里牵着的海臣在旁边仰起头唤
“爹爹”,他也没有听见。



 第三十七章

四天后,觉新照常到瑞珏的新居去,这一天因为家里有事情他去得比往日迟一点,到了
那里已经是午后三点多钟了。他走进院子,叫了一声“珏”,连忙向她的房间走去。他刚把
一只脚放进门槛,便给人拦住了。肥胖的张嫂带着庄严的表情站在房门口,拦住他,不要他
进去。她说:“大少爷,你进来不得!”她再没有第二句话。然而他已经懂得了。

他毫不反抗地缩回了那只脚,怅惘地在中间房里立了半晌。他忽然觉得有点紧张,就走
到外面去了。接着砰的一声瑞珏的房门关上了。里面有脚步声,有陌生的女音在低声说话。

他立在窗下,望着小天井里的青草和野花出神。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感觉究竟是苦
是甜,是喜是悲,是愤怒或是满足,连他自己也说不出来,不过他觉得好像样样都有。几年
以前他也曾有过跟这略略相似的感觉,但也只是略略相似而已,实际上却差了许多。他还记
得在几年前,当他处在好像跟这相似而实际却跟这不同的情景里的时候,他曾经怀着感动的
心情,流下喜悦的眼泪感谢她,照料她。他为她的挣扎而感到痛苦,他又为她给他带来的礼
物而感到喜悦。他在旁边看见她经历了那一切而达到最后的胜利,他的心情也由紧张变到宽
松,由痛苦变到喜悦。他看见了那个孩子,他的第一个孩子。他还记得他怎样从接生婆的手
里接过了那个包裹在襁褓里的婴儿,带着感激与爱怜去吻那张红红的小脸,在心里宣誓要爱
那个婴儿,要为婴儿牺牲一切,因为他已经把自己的生命寄托在那个初生孩子的身上了。他
又走到妻的床前,看着妻的苍白的、疲倦的脸,摩抚她的一只手,低声问到她的健康,又从
眼光里说出许多不能给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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