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长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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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长夫人-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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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去逛市场。每次他和那些具有自由思想的朋友们出去散步时,总是将女儿带在身边。他和那些朋友每走上十来步路就要停下来争论一番。这些朋友从来没有和女人说过话。这一类男子虽属罕见,但实际上却比人们想像的要多。一般地说,那些没有和女人说过话的男子都喜欢泛泛地谈论妇女问题,但奥索雷斯的那些朋友们却从来不谈妇女问题。他们就像北方孤傲的松树,从来不对南方的棕榈树表示爱慕。

①以上三人均为古希腊诗人。

②古希腊神话中的人物。

安娜虽已到了女子能招人喜爱的年龄,但没有引人注意,也没有男人爱上她。唐娜·卡米拉和堂卡洛斯使她脸上失去了红润。她那使家庭女教师的情人眼睛冒出欲火的隆起的胸脯已停止发育。小安娜尽管从外表看,还不像个成年女子,但实际上她已快到这个年龄了。她这十五年时光过得确实非常糟糕:她十岁的时候,看起来已像十三岁,可到了十五岁,模样反比实际年龄小两岁。

由于国家没有拿国库的钱来供养哲学家这样的规定,一心致力于研究世界和谴责社会现状的堂卡洛斯很快就在经济上陷入困境。

他认为自己奋斗了半辈子,早已疲惫不堪,已不想再去找工作。他也不想工作了,他答应安娜对他提出的请求,决定回洛雷托那间别墅过隐居生活。这可怜的姑娘在马德里早已感到厌倦了。虽说她还常常浮想联翩,想像自己已到了希腊,到了奥林匹斯山和美术馆,但她安娜·奥索雷斯这个血肉之躯还是住在一条黑暗狭窄的街上,住在一间脑袋快碰到屋顶的阁楼上。几个女邻居想带她出去走走,参加聚会或看她们常看的低级庸俗的戏剧。穷人在马德里要么屈从命运,要么装腔作势,故作风雅。那几个女邻居就是故作风雅的人,安娜讨厌她们。她们的言谈,她们参加的聚会和看的戏都使她感到恶心。于是,她们就叫她骄傲的小家伙、精灵的猴子。回到乡村后过的那六个月她就觉得好多了。尽管那儿曾经是她童年时期过着没有自由的那种日子的地方,尽管那儿还发生过三叶草号船事件,并因此使她受到了诽谤。安娜只是见到了家庭女教师的情人伊里亚特先生时,才想到了那个耻辱。他是来看望堂卡洛斯的,他用采摘水果的人见到了果子的那种目光瞧着小安娜。

为了节省开支,堂卡洛斯决定全年住在洛雷托。安娜吻父亲的眼睛和脸,整整一天都喜笑颜开。这棵幼苗还没有移植到唐娜·卡米拉的教育暖房前,已开始萌发出嫩芽了。

以往堂卡洛斯去乡下别墅只带一箱书,这次他叫马拉加台利亚人将书房里的书全都搬去。他以自己拥有这么多藏书感到自豪。

五月的一天,阳光灿烂,准备过新生活的安娜在别墅内一边愉快地唱着歌,一边擦洗着书房内的书架。掸去书上的灰尘后,安娜便根据堂卡洛斯写的书目依次将书一本一本安放在书架上。

她见到一本黄色封面的法文书,以为是一部父亲禁止她阅读的小说。她正打算将书放在书架上,却一眼看见封面上写着《圣奥古斯丁①的忏悔》。

①西班牙三世纪宗教作家。

圣奥古斯丁在书里说些什么呢?

堂卡洛斯是个持自由思想的人,他根本不看圣徒的书,也不看神父的书,更不看教皇极权派的书,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然而,圣奥古斯丁是为数不多的例外,他是将他看成哲学家的。

安娜顿时产生难以克制的欲望,想立即看一看那本书。她知道,圣奥古斯丁本来是个生性放荡的异教徒,天国之声通过他母亲莫尼卡的泪水使他改邪归正。除此之外,她对他一无所知。她把用来掸去书上灰尘的鸡毛掸子放在一边,站立着,让自己长着鬈发的小脑袋和那本打开的书沐浴在阳光下,读了开头的那几页。堂卡洛斯不在家里,安娜便夹着那本书,来到花园里,走进由浓密的多年生攀缘植物搭成的凉棚里。绿色顶棚上的树叶的影子在书页上不停地跳动着,忽明忽暗,有时发着闪光。身后的近处可以听到水渠潺潺的流水声,水流平稳,在阳光照耀下,水温渐渐升高。花园外,高大的杨树枝条上,那犹如钢枪般闪闪发亮的嫩树叶发出轻微的瑟瑟声。

安娜聚精会神地看着书、她读完一页,脑子就想到了另一页。书中讲的完全是新的东西。根据圣徒的说法,神话全都是无稽之谈。爱情呢,她想像的那种爱情呢,是罪孽,是卑贱的东西,是盲目的、错误的。她在生活中对爱情存有戒心是对的。她记得自己在马德里时,有两名学生给她写信,她没有回信。那是三叶草号船上出事后发生的唯一的一件事。圣徒还说,人之初,性本恶;人性本恶反使热爱孩子的人们觉得高兴。人的这种天性是个缺陷,而利己主义、仇恨和虚荣心则使这种天性变得更邪恶。

“说得对,一点不错。”安娜悔恨地想。

可是,她需要另一种东西。空虚的心灵还能得到填补吗?这种缺乏刺激、过去和将来都暗淡无光、障碍重重、荒唐透顶、毫无意义的生活会有尽头吗?“会有的。”她觉得脑海里突然做出了这样肯定的回答,它犹如一声巨响,随即又迸发出一阵耀眼的火星。这一切都是在她看书的过程中发生的。当她因听到刚才这一巨大的声音还惊魂未定时,又读到这圣徒在一个花园里散步,忽听到一个声音对他说“读书吧”,他便跑去读了一段《圣经》。她大叫一声,觉得全身皮肉发抖,像被风吹起一样,头发根都竖立起来,一直竖立了好几秒钟。

安娜害怕鬼神,以为眼前会出现……但这可怕的情景很快就过去了,这个可怜的没有母亲的孩子热泪盈眶,心里流过一股甜蜜的暖流,眼泪使视线都模糊了。

她像伏在母亲的怀抱里一样,趴在《圣奥古斯丁的忏悔》这本书上哭泣。在这一瞬间,她在心灵方面已变成成年女子了。

一直到下午她才看完那本书,最后几章她看不懂,就不看了。

晚上,堂卡洛斯和洛雷托的一个教士,还有几个爱好哲学和美酒(已破产的奥索雷斯只要有人跟他讨论问题,一定会慷慨提供美酒)的人在书房里争论着什么。堂卡洛斯常常说,一个人静思默想是没法进行思考的,思考时,要能听到反面意见。那个教士也非常喜欢离开教堂,到这儿来愉快地度过一个个夜晚。在洛雷托尽管已是春天,黑夜还是长得没有尽头。

安娜总是远远地坐在一把包着防水布的很大的扶手椅上。那耳朵状的扶手特别大,安娜深深地埋在椅子里,常常睁着眼睛胡思乱想。这会儿她也将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一动不动地思索着。她在想圣奥古斯丁:他戴着金色主教帽,身穿镶金边的绸缎法衣,正在非洲沙漠巡视。那儿到处是野兽和高耸入云的椰枣树。

和童年时期一样,她非常喜欢愉快的遐想,这是她生命之诗的另一个篇章。她想,圣奥古斯丁跟他一个住在外地前来听他宣讲教义的朋友在讲道台上言归于好,他现出一种亲热的感情。只要想起这些,安娜就非常感动,她爱上了这个主教的整个精神世界。

与此同时,堂卡洛斯却在赌咒发誓地说,基督教是从巴克特里亚纳①传入国内的。是不是真的从巴克特里亚纳传入,他也没有把握,不过,他在乡下和人讨论问题时引用的史料一般不会有人提出异议,因为参加讨论的那些人都没有什么历史知识。

①今阿富汗北部地区。

那个教士虽然不知巴克特里亚纳在什么地方,但他认为基督教从巴克特里亚纳传入的说法实在是太可笑了。

他忍俊不禁地说:

“什么巴克特里亚纳呀?奥索雷斯先生,您是从哪本书上读到的?”

“这个教士绝对不是圣奥古斯丁式的人物,”小安娜想,“绝对不是,因为圣奥古斯丁是不喝酒的,也不会对父亲那毫无根据的说法进行反驳的。不过,这位教士说的还是对的,这就够了。他说的是很有道理的。”

这时,堂卡洛斯又开始为摩尼教①徒进行辩护了:

①摩尼教是公元三世纪在波斯兴起的宗教,因创始人摩尼得名。其根本教义称为“二宗三际论”。二宗指光明和黑暗,即善与恶;三际指过去、现在和将来。

“在我看来,信奉耶和华比信奉一个好上帝、一个坏上帝更荒唐。耶和华是个暴君、独裁者,是个波兰人!”

她父亲准是个摩尼教徒!圣奥古斯丁当年也认为摩尼教徒是好人,他也曾经相信过错误的东西。不过,她父亲一定会变的,一定会像她那样博爱众生,信奉上帝和那位伊波纳①的神圣主教。

①圣奥古斯丁墓地名。

随后,她在书房里找书时,见到了《基督教真谛》一书。这本书对她来说是一种启示。从美学的角度来验证宗教,她认为是世界上最好的办法。如果她在理智上能抵抗夏多布里昂①的理论,那么,她的幻想和她随心所欲的脾性都会被战胜。

①十九世纪法国浪漫主义作家,《基督教真谛》的作者。

堂卡洛斯认为,夏多布里昂先生是个勇敢的好事之徒。他收藏了这位作家的作品,因为他认为他的文风不错。当时人们都在说夏多布里昂的坏话。

后来,安娜又读了《殉道者》①。她真愿意做西莫多塞阿,而她的父亲则可以不折不扣地被看成是德莫多科,特别是从意大利回来成了异教徒后。那么,埃乌多罗呢?谁像埃乌多罗呢?她想起了赫尔曼。他近况怎样呢?

①夏多布里昂的另一部小说,下文的三个人物都是这部作品中的人物。

在她父亲的藏书中很难找到容易理解的讲述宗教教义的书。有一部《西班牙诗选》,里面有一部分是宗教诗,其他的诗都晦涩难懂,读起来非常费劲。不过,也有几首诗给安娜留下了比夏多布里昂的诗还要好的印象。修道士路易斯·德·莱昂①有一首五行诗是这么说的:

①十六世纪西班牙著名诗人,萨拉曼卡大学神学教授。

如果有朝一日,

你想赞美金发,

那就赞扬马利亚吧!

她的金黄色秀发,

胜过中午的太阳。

在安娜看来,这个为了赞扬马利亚的头发,将别人的头发全都弃诸脑后的修道士诗人的感情是崇高的。上面这首五行诗在安娜的心灵里激发了对圣母的感情,这种感情和别的任何感情迥然不同。那是一种对宗教的狂热的爱。

除了是天国王后外,马利亚还是母亲,是苦恼人的母亲。圣母即使出现在她面前,她也不觉得害怕。在这个即将变成成年女子的孩子的心田里,对圣母马利亚的崇拜超过了对圣奥古斯丁和夏多布里昂的崇敬。对她来说,圣母马利亚和《圣母经》有了新的含义。她不停地念诵着《圣母经》。不过,她光念《圣母经》并不满足,她自己想编新的祈祷词。

堂卡洛斯还有一本圣胡安·德·拉克鲁斯①以诗歌的形式编译的《雅歌》②。这书是不让安娜看的。

①古代西班牙宗教作家。

②《圣经·旧约全书》的一部分。

“他们骗不了我,”堂卡洛斯挤眉弄眼地说,“钟情这本书的只是教会,我不喜欢……”

于是,他便开始胡言乱语,信口雌黄。他对自己的朋友从不诽谤,但对圣徒和神父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安娜读了圣胡安的诗,觉得自己也很想即兴创作祈祷词。她一个人在俯视大海时,在散发着百里香芬芳的山上漫步时,常常背诵自己编的祈祷词。

她仿照圣胡安写的诗的风格写的一行行朴实无华、悦耳动听。热情奔放的祈祷词,像泉水一样从她的口中涌出,她就是用这种方式和圣母进行对话。

激情满怀的安娜(她这时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头疼)发现,圣胡安的诗篇和她上山时脚下踩的百里香的芬芳有一种神秘的相似之处。

近来她确实在不知不觉中通过自己的思维寻找着并且已找到了众多事物之间的秘密联系。她对每种东西都怀有亲切的感情,但同时又感到忧伤,最后导致了剧烈的偏头疼。

秋天的一个下午,她喝了一小杯枯茗酒(这是父亲要她喝完咖啡后喝的)后,独自一人走出家门。她打算到长满松树的山谷里去写书。她熟悉那儿的环境。这本书她几天前就进行了构思,是一部名为《献给圣母》的诗集。堂卡洛斯允许自己的女儿走出花园门,独自一人登上那座长满百里香的山。山上除了去砍柴的人以外,一般不会有别的人。

那天安娜走的路程比以往哪一次都长。山坡陡峭难行,是羊肠小道,右侧是悬崖峭壁,令人胆战心惊。山下面是大海,波涛滚滚,浪花四溅,汹涌咆哮,从山上听起来那声音好像来自地下。路的左边全是百里香,一直沿伸到山顶。山上全是松树,穿越在松枝间的大风,犹如浪涛的回声,也在怒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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