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长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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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长夫人- 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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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了女仆一眼,像是对她进行安抚。一阵沉默。

德·帕斯宁愿立即大吵一场,也总比见她贴着膏药,一声不吭要好受一些。他渴得都快恶心了,却不敢要杯茶喝。

唐娜·保拉对特莱西纳说的话比平时多,也比平时亲热。

她对女仆的态度像是对方发生了不幸,而自己对此负有一定的责任,要对她表示安慰似的。至少讲经师感觉到了这一点。

母亲发现缺少什么,便自己站起来去碗橱里取。

堂费尔明想要点糖,放在杯子的水里,他母亲就说:

“糖罐在我房间里,别麻烦她了,我自己去取。”

“可是,妈妈……’

“你别管。”

餐厅内只有特莱西纳与男主人。她高举水壶给他倒水时,轻轻地叹了口气。

德·帕斯有点吃惊地看了她一眼。她很漂亮,像一具蜡制的圣母像。她没有抬头,不管怎么说,他并不喜欢她。他妈妈太宠她了,对仆人不能这样娇惯。

唐娜·保拉从楼上下来了。特莱西纳出去后,保拉朝门口看了一眼,说道:

“这姑娘今天也够累的了。”

“为什么?”堂费尔明问道,他仿佛听到第一阵雷声。

站在他身边的母亲一边搅着杯中的糖水,一边愤怒地对他俯视着。

“你问为什么?她今天去了两趟主教府,还去了一趟大祭司家、卡拉斯皮克家、帕艾斯家和塌鼻梁家,又去了两次大教堂、两次慈善堂、一次圣保罗会,一次……我也说不清她究竟出去跑了多少趟,可把她累坏了。”

“她去干什么呢?”这是他对第二阵雷声的回答。

一阵沉闷的沉默。唐娜·保拉又坐下来,显出比圣徒还耐心的样子,异常平静地一字一顿地说:

“去找你嘛,费尔莫,她是去找你的呀。”

“真是胡闹,妈妈。我又不是孩子,干吗要一家一家去找。卡拉斯皮克和帕艾斯他们会怎么说呢?这太荒唐了。”

“这不是她的过失,她是受人差遣才这么做的。你说她胡闹,就骂我好了。”

“儿子怎么能骂妈妈呢。”

“我会给气死的。你就为了一个女人……一个女人,气死母亲,毁掉这个家、财产、名誉和地位……你在哪儿吃的饭?”

说谎没有用,而且也很可耻。他母亲已全都知道了。准是塌鼻梁告诉她的,因为他可能看见自己在堤岸下了车。

“我是在贝加亚纳侯爵夫妇家吃的中饭,因为今天是小巴科的生日。他们一定要留我吃饭,我推辞不得……我没给您捎话,是因为这太可笑了,再说,当时也没有个可靠的人……”

“吃饭的有哪些人?”

“总共有五十来个,我也不全认识。”

“费尔莫,别装模作样了。”太阳穴上贴膏药的老太太声嘶力竭地说。她站起来,走过去关上门,站立在远处继续说:

“你是去找那位夫人的,你就坐在她身边吃饭……你还跟她同坐一辆敞篷马车在街上游逛。斐都斯塔的人全都见到你了,你是在堤岸下的车。我们又遇上个旅长太太了……看来你是准备让自己出丑,想将我给毁了。”

“妈妈,妈妈!”

“你还有妈妈吗?你今天想到过妈妈吗?今天你让她孤单单地一个人吃饭,说得确切一些,她根本没有吃饭。你让妈妈担惊受怕,根本无所谓,认为这是很自然的事,是吧?你到晚上十点才回来,这中间又干了些什么呢?”

“妈妈,妈妈,看在上帝分上,别这样!我不是孩子了。”

“你确实不是孩子了。你妈急得要死,你却一点也不心疼。她只不过是你的一只看家狗罢了。你妈为你流过血,为你冒过险,甚至坐过牢……你确实不是孩子了,但你却为一个小娘们流血、冒险……”

“妈妈!”

“就为那么个骚货。”

“妈妈!”

“她比拉扯堂萨图尔诺礼服的那些女人还要坏一百倍,一千倍,因为那些女人只要得到钱便让你安生了,而这些夫人呢,她们在吸你的血,毁掉你的名誉。你在一个月之内就将我花二十年心血建立的东西全毁掉了。费尔莫,你太没有良心了……你是个疯子!”

她累得坐下来,将包在头上的头巾取下来包扎在太阳穴上。

“脑袋都快炸裂了!”

“妈妈,看在上帝分上,冷静点吧,我从来没有见您急成这个样子……可究竟出了什么事了?那全是造谣诬蔑,他们的动作真快呀!哪儿来的旅长太太或别的什么太太!压根儿就没有这么一回事嘛……我向您起誓,没有这么一回事,根本没有!”

“你没有良心,费尔莫,你没有良心。”

“妈妈,都是无中生有的事儿,您却相信了,我向您保证……”

“那么,到十点为止你究竟干了些什么呢?你准是在这高个子女人家四周转悠。”

“妈妈,您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您是在侮辱一个诚实、无辜。贞洁的女人。我只跟她说过三次话,她像个女圣徒……”

“还不是跟那些女人一样。”

“跟哪些女人?”

“就是那些女人!”

“妈妈,您这话让别人听到,可不得了!”

“得了,得了,让别人听见,我就不说了。费尔莫,响鼓不用重槌敲。你听着,费尔莫,你把我给忘了,我却记得你……我是生养你的妈妈,明白吗?我了解你,也了解这个世界,这些事我全都心里有数……不过,我们之间不能谈这些事,就是我俩单独谈也不行。你会了解我的……我这个人太善良了,看得多,说得少。”

“您什么也没有看到……”

“你说得对,我是没有见到……不过,我心里明白。你是知道的,这方面的事我从来没有跟你谈过……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可现在你倒好像愿意让人们瞧见你……你变坏了……”

“妈妈,您说过,有些事情我们谈是不光彩的、荒唐的……”

“我知道,费尔莫,但你却在干这些事,今天的事太不光彩了。”

“可我向您起誓,真的什么事也没有,这件事跟过去那些污蔑不实之词毫不相干。”

“这件事更糟,糟透了……我特别害怕这件事让卡莫依兰知道,怕他相信外面的传闻。”

“早已在说了,用不到两天就会满城风雨。”

“是的,在两天内,甚至在半天内,一个小时内……你不知道他们在抓你的小辫子吗?他们最喜欢添油加醋了。两天前的事,他们会说是两个月、两年前的事。他们知道主教的为人,知道通过什么途径将你打倒。他们如对卡莫依兰说,你偷了圣餐杯,他不会相信;可这件事他会相信,别忘了旅长太太的事儿!”

“什么旅长太太,妈妈?什么旅长太太呀!这方面的事我们就别谈了。不过,我还得跟您解释一下……”

“我什么也不想听……我全都清楚,全知道……我有自己的办法。费尔莫,这辈子妈妈带着你摆脱了贫困,你觉得对你有好处吗?”

“有好处,妈妈,当然有好处。”

“我是不是让你摆脱了贫困?”

“是的,亲爱的妈妈。”

“你可怜的父亲死时,家里一无所有,我们娘儿俩都快饿死了,是不是?”

“是的,妈妈,是的,我永远……”

“别永远永远的,我不想听你的海誓山盟,我只愿意你继续相信我。我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你讲你的道,用你美好的言辞去迷惑世人,我干我这一套。费尔莫,过去一直是这样干的,最近你为什么要避开我,走上邪路?”

“没有这回事嘛,妈妈。”

“有这回事,费尔莫。你说自己已不是个孩子,这是事实,但如果你是个傻瓜,那就更糟。是的,你虽有满肚子学问,却是个傻瓜。你懂得什么叫暗箭伤人,从背后毁人名誉吗?你瞧瞧副主教就知道了。他歪斜着身躯,在这方面可是个老手。他虽是个草包,搞歪门邪道却比你强。”

唐娜·保拉已揭去太阳穴上的膏药,两条粗大的白发辫子垂在肩上,一双暗淡无光的眼睛此时却迸发出火星。这个外形似刀削斧砍般的女人这时就像一尊能言善辩、富有经验的粗犷的雕像。

狂风暴雨已变成和风细雨,她开始对他进行劝说。有时他们还进行争论,但已心平气和。唐娜·保拉无意中回忆起的往事使费尔莫深受感动。这时,母子间已水乳交融,不再害怕对方的话了。

唐娜·保拉不轻易动情,她有这个特点。她觉得爱抚是可笑的行为。她很爱自己的儿子,但以她特有的方式表示母爱。她总跟儿子保持一定的距离。她的爱带有强制和专横的性质。费尔莫不但是她的儿子,也是她的资本,是她的造币厂。她为他做出牺牲,忍辱负重,流尽汗水,费尽心机,甚至还犯了罪孽,才将他抚养成人,这点他连一半也不了解。为此,她如果为自己做出的努力向斐都斯塔教区法官要求得到补偿,也并不过分。世界是她儿子的,因为他最有才华,最善于雄辩,最精明、最有学问、最英俊,而儿子又是她的,她要为自己投入的资本获取利润。如果这个造币厂停工或倒闭了,她可以要求赔偿损失,还有权要求费尔莫继续生产。

保拉·拉依塞斯的故乡是马塔赖莱霍。父亲是个贫困的农夫,在一块贫瘠的土地上种玉米和土豆,有时雇个帮工。他还在煤矿上干活。她在煤矿的附近生活了多年。那些从黑洞里出来的煤黑子,流着汗水,眼皮红肿,目光呆滞,凶得像魔鬼一样,但他们那双脏手里拿的钱却比种庄稼、割草的农夫要多。钱都在地底下,要深挖才能挖出来。马塔赖莱霍和整个谷地的人都很贪婪。长满栗树和蕨类植物的高山山脚下,蜿蜒流过一条黑河,生长在河两岸的那些脸色发黄的黄头发孩童都在一个劲儿地做发财梦。保拉也是个黄头发女孩子,头发黄得像玉米须。她的眼睛发白,相当明亮。从她懂事的那天起,她就非常贪心,仿佛村上的全部贪婪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凡是能在头上顶一只装着泥上的篮子的孩子都能在矿上或附近的工厂里找到活儿干。马塔赖莱霍那些穷孩子赚了几个钱,等于在他们那幼小的心灵上撒上了贪婪的种子。这种金属的“种子”一旦进入心灵深处,就永远也取不出来了。保拉每天都能感到自家的贫困:不是没有中饭吃,就是晚上揭不开锅。父亲在煤矿上挣的钱全花在酒馆里和赌场上了。

由于家贫,家里人缺少钱财,感到十分痛苦,保拉懂得了金钱的用处。九岁时她就像个被太阳晒黑了的又长又干的谷穗。她从来不笑,常常使劲地拧自己的女友;她拼命地于活,挣来的钱就藏在畜栏边的一个地洞里。贪婪使她早熟,使她过早地形成了严峻。坚定、冷漠的个性。

她平时说得少,看得多。她看不起家里的穷日子,总想有朝一日展翅高飞,摆脱贫困。然而,怎样才能高飞呢?她得长一对金翅膀呀?黄金在哪儿?她不能下矿井干活。

经过观察,她发现教堂倒是个生财的好地方,比在黑暗、凄凉的矿井里干活要强得多。神父不用于活,但挣的钱却比她父亲和别的矿工多。她如果是个男人,一定要争取当神父。不过,她可以像里塔夫人那样当女管家。她开始经常去教堂,凡是教堂里有九日祭、集体祈祷、布道。念珠祈祷,她总是每场必到,而且是最后一个离开。马塔赖莱霍人一心挖煤,早已将宗教信仰置诸脑后。在周围各村镇里,他们是有名的非教徒。因此,里塔夫人便很快地发现了保拉的虔诚。她对神父先生说:“安东·拉依塞斯的女儿成天在教堂里,将来准会成为女圣徒。”神父找姑娘谈了谈,对里塔夫人说,这女孩子将来肯定能成为像特雷莎·德·赫苏斯①这样的人。里塔夫人生病后,神父便请拉依塞斯同意让他的女儿来替代里塔夫人当他的管家。里塔康复后,保拉仍没有离开教区神父家,从此结束了头顶篮子运土的苦日子。她穿上了黑色的教服,爱上了上帝,忘记了父母。两年后,里塔夫人对保拉挥舞拳头,带着她二十年辛劳的一点积蓄,离开了神父家。神父老死后,新上任的三十岁的教区神父将保拉看成自己家里的人。那时保拉是个高个子姑娘,皮肤白净、细腻、鲜嫩,身体结实,但不太匀称。一天半夜十二时,她趁着月亮离开教区神父家。他的家位于一座长满栗树和槐树的小山丘上,离上面的教堂约百步远。她挟着一个包裹,里面包着白衣服。在她身后出来一个黑影,戴着睡帽,穿着衬衣……保拉发现有人跟随自己,便跑进一条通向谷地的小胡同。戴睡帽的人撵上她,抓住她的毛哗叽裙子,迫使她停下。他们说了几句话,他张开双臂,双手放在胸前,吻了吻两根交叉成十字的手指。她摇了摇头,表示反对。经过半小时的争论,他们俩回到了教区神父家。他先进去,她随后也走进去,对一只吠叫的狗说:“嘘,是主人呀!”说完,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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