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长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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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长夫人- 第9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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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的对她说了,是在饭后说的。令他吃惊的是妻子没有竭力反对,她很快就同意了。他认为这完全取决于自己态度的坚定。“她知道我不会让步,所以,就同意去了。”

安娜在唐娜·佩德罗尼拉家跟讲经师商谈这件事的时候,她已经答应了丈夫的要求。不过,她想,如果讲经师不同意她去,她就不去。

问题全解决了,就是安娜的内心还不平静。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轻易地答应去,她干吗要去跳舞呢?显然,这只是为了顺从丈夫的意愿。可是,如果几个月前她丈夫提出这方面的要求,她是不会顺从的,这点她可以肯定。那么,现在她为什么会同意呢?

她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她也不想弄明白,因为她不想自找烦恼。那么,跳舞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斐都斯塔那些无所事事的姑娘去不去俱乐部那狭长的舞厅里跳舞和她这个圣人堂费尔明的“妹妹”究竟有什么关联呢?

侍女替她梳头的时候她就这样想着。梳完头,她就将钻石十字架项链挂在脖子上。

金塔纳尔夫妇一进前厅,负责接待夫人、小姐的隆萨尔立即迎上前,向庭长夫人伸出手去。“伸哪一只呢?当然是右手了。”他想。但当他发现巴科·贝加亚纳向同时进来的奥维多·帕艾斯伸出的是左手时,显得十分尴尬。尽管如此,他还是得意洋洋地陪庭长夫人走进舞厅,哪怕这前后的过程只有一分钟。庭长夫人一进来,人们立即停止交谈,所有的目光马上集中在那个意大利女人的女儿身上。

“庭长夫人来了!”

“是她!”

“真没有想到!”

“可怜的讲经师!”

“她真漂亮!”

“可她的装束真朴素!”这是奥布杜利娅发出的赞叹声。

“她又朴素大方,又美丽动人!”

“真像宝座上的圣母……”

“正如‘火枪’说的,她是尼罗河的维纳斯。”华金·奥尔加斯说。

就像当年不顾妻儿们反对曾热恋过安娜的巴尔卡萨男爵说的那样,贵族们张开双臂,热烈欢迎庭长夫人。

贝加亚纳侯爵夫人还是穿一身靛蓝色衣服。她从罩着红色绸缎面的胡桃木椅子上站起来,热烈地拥抱她亲爱的安娜。

“亲爱的,感谢上帝,您终于来了,我还以为您不会来呢。”

侯爵夫人也一直主张要请安娜来参加舞会和吃夜餐的,说她是这次“聚会的精英”①。“聚会的精英’这几个法文字是梅西亚从巴黎引进的。

①原文为法文。

“您真是个圣母,安娜,真是圣女!”男爵的大女儿鲁德辛达带着浓重的鼻音面对面地对庭长夫人说。萨图尔尼诺·贝尔穆德斯说,这位小姐是个葱形美女。她的模样的确像一座哥特式的小尖塔,尽管从她的上半身,尤其从脖子往下的曲线看,很像国际象棋的马。此外,民众都将她和她的两个姐妹叫“三个倒霉的女人”,将她的父亲巴尔卡萨称为“负债累累”的男爵,意思是他欠了许多债。

这家人收入并不低,他们一年中大部分时间是在马德里度过的。三姐妹中,最小的已年满二十六岁。她们在斐都斯塔的公众场合里,竭力掩饰对周围人的蔑视。她们是贵族圈里的人。比西塔辛和奥布杜利娅也常常在这个圈子里鬼混,比西塔辛似乎享有某种特权,而奥布杜利娅则是贵族的亲戚。斐都斯塔的省长及其家里人也脐身于贵族的行列。也许出于偶然,斐都斯塔的贵族小姐个个都瘦得皮包骨头。于是,那些中产阶级出身的女孩子就说她们都是“排骨”,以此来回敬她们明目张胆的蔑视。

安娜在贝加亚纳侯爵夫人身边坐下。在那么多女人中,她认为只有侯爵夫人对她最亲切。这时,乐队奏乐,宣告交谊舞开始。

两分钟后,正如特里封·卡门纳斯次日在《御旗报》上报道的那样,中提琴、小提琴、单簧管和长笛在一架海拉特钢琴的伴奏下,吹奏出和谐的乐曲。特里封斗胆问男爵的二女儿“能不能赏个脸”,陪他跳舞。名叫法维奥利塔的这位男爵二小姐一听,立即拉长了脸。她父亲赶紧给她递了个眼色,她才被迫答应特里封的要求。但她打定主意,如果特里封在跳舞时跟她说话,她只回答是与不是。“负债累累”的男爵相信报纸的力量,但他的女儿却不相信这一点。隆萨尔神采奕奕地来到这一对舞伴的面前。神气活现的“火枪”既是接待小组的成员,又是俱乐部领导班子中的一员。他衬衣上的胸饰闪闪发光。他对自己的胸饰、在马德里做的燕尾服和那双十分时髦的平底靴非常满意。但他对自己的舞技似乎不太满意。奥维多·帕艾斯作为他的舞伴站在一边,但她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不过,他对此未加考虑。他只觉得时间已不早了,他必须开始领舞了。他的对手是特里封,特里封已开始行动了。“火枪”还没有开始行动身上就冒汗。他每当干什么事得动点脑筋时,总会将右手的手指伸进衣领里,他觉得这个动作十分高雅,还能使他急中生智。帕艾斯小姐以忧郁、厌倦的神情向他表示,她并不喜欢这样的场合,而他贸然请她跳舞,实在也太过分了。隆萨尔没有理会这些,他正在全神贯注地模仿特里封·卡门纳斯的舞步和屈膝弯腿的动作,以免跳错步子,踩了哪位女士的长裙或脚。卡门纳斯诗写得不好,但舞跳得很好,隆萨尔十分羡慕他。帕艾斯小姐和男爵的女儿常常相视一笑,仿佛在说:“真是活见鬼!今天让我们摊上了这一对宝贝!”然而,隆萨尔对此视而不见,他在想自己的胸饰、衬衣领子和燕尾服的下摆。“火枪”右边是华金·奥尔加斯,他的舞伴是个十分富有、非常懒散的从美洲回来的女人。他在一个劲儿地和她说话。舞厅比较狭窄,斐都斯塔人又有些不拘小节,舞曲一停,他们便在身边的椅子上坐下。隆萨尔没有抢到座位,只好站着。他认为这种枪座位的做法是一种陋习。帕艾斯小姐和男爵的女儿跳一次舞仿佛进行了一次环球旅行,一停下来,就累得赶紧坐在椅子上。

跳完交谊舞,就跳华尔兹。隆萨尔退出舞厅去抽烟,他不会跳华尔兹舞,从来没有学过。那些没有燕尾服的俱乐部成员就站在舞厅门口看热闹。在斐都斯塔,燕尾服是有身份的象征。许多年轻人认为,要得到这种礼服,非有基督山伯爵①的财富不可。

①法国作家大仲马《基督山恩仇记》中的主人公。

由于这次舞会一定要穿礼服,许多年轻人便被拒之门外。他们中间有些人装做对那种像陀螺一样转圈子的舞蹈不屑一顾的样子;另一些人则显露出放荡不羁、怀疑一切的神态,觉得穿上燕尾服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也有一些年轻人比较单纯,他们承认自已经济条件不够,抱怨舞会过于苛求,并等舞会快要结束时进去跳舞,因为依照规矩,舞会到快散场时,就允许没有燕尾服的人进去。

萨图尔尼诺·贝尔穆德斯既有燕尾服,也有高筒礼帽和舞会要求的其他装束,但他来迟了一步,只好站在门口。他身不由己地发起抖来。对他来说,像这样庄严的日子走进舞厅,犹如投身大海。的确,见他这副模样,谁都会觉得他此刻就像站在海边那样紧张。一些没有燕尾服进不了舞场的人对他说:

“进去吧,老兄,拿出勇气来!”

“一会儿就进去,一会儿就进去……”

他将手套戴好,又整了整领结,确信手帕已装在衣袋里了,还用两个手指摸了一下衬衫的领子。最后,他又想用手指梳理一下头发——他竟忘了自己的头发已梳理得十分整齐。他自动地做完这些准备工作后,便打算“跳进大海”。他走进舞场,向左右两边的人打着招呼。他心里明白,自己这样做的目的是想找个座位,作为他在这个上流社会的海洋中冒险航行的避风港。不过,他终于慢慢地习惯了这个大海,也就是舞场,并显得十分平静。他一边跳舞,一边滔滔不绝地对自己的舞伴说恭维话,但谁也没有领他的情。

安娜开始时感到困倦,因为已是午夜十二点了。才进舞厅时,她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对自己说:“堂阿尔瓦罗会过来和我打招呼吗?”她真有些害怕,很想装病回家。但这种想法只是一闪而过,阿尔瓦罗这时还没有出现。侯爵夫人像只喜鹊一样,吱吱呀呀地说个没完,安娜只以微笑作答。突然,银行职员的妻子比西塔辛来了,她身穿一件缀满布花的蝉翼纱裙,胸部袒露了很大一块。

“年轻人,瞧您这身打扮,大伙儿都在朝您看呢。”侯爵夫人笑着说。她为了忍住笑,在对方脸上亲吻时,有意咬她一口。

比西塔辛朝侯爵夫人看了一眼,若无其事地说:

“这倒没有什么。不过,也不奇怪,因为我连照镜子的时间也没有。我家那几个小鬼也真够淘气的!他爸爸又这么不管用,连哄也不会哄他们,害得我脱不开身。安娜,这是什么玩意儿?太美了!”

说这几句话的时候,银行职员的妻子已张开双臂,来到庭长夫人的面前。她们俩的膝盖碰在一起,比西塔辛的身躯略朝后仰。

半小时后,比西塔辛站在阳台帘子的后面,给庭长夫人讲了个故事。安娜侧着身躯,聚精会神地听着。

舞会的气氛越来越热烈了。贵族和平民间那种互相低毁和互不信任消失了,代之以邪恶的欲念和激情。帕艾斯小姐已不再将隆萨尔看成“粗人”,而将他看成男子汉。就连男爵那几个女儿也变得有点人情味儿了。中产阶级出身的姑娘们不再说贵族小姐是“排骨”了,她们一心只想在这欢乐的气氛中如何玩得更痛快一些。她们似乎渴望在这火热的场面里品尝一下那陌生的醉人的美酒,以满足朦胧的欲望。那些贫寒的姑娘,只要模样儿水灵些,就不再显得寒酸了。人们不再想什么舞会皇后和华服珠宝了。年轻人总找年轻人跳,爱情展翅飞翔,连那些平时安分守己、呆板得像木偶一样的姑娘也变得异常活跃。

凌晨两点,安娜才第一次从椅子上站起来,趁舞会的间歇在舞厅转了一圈。比西培辛默不作声地走在她的身边,她心里在想着什么,似乎对刚才的做法深感满意。刚才她跟庭长夫人讲了讲堂阿尔瓦罗自去年夏初以来的经历。银行职员的妻子激动得两眼放光,面颊通红。她为自己的能言善辩得意万分。女友的话对安娜产生了强烈的震动,庭长夫人并不想掩饰这一点。“堂阿尔瓦罗终于将部长夫人给征服了,在帕罗马莱斯当了她一个夏天的情夫……后来,他又将她抛弃了,没有陪她去马德里。”这就是堂阿尔瓦罗那段经历的梗概。最后,比西塔辛说:

“堂阿尔瓦罗将事情的经过全都对我说了后,我就问他(因为您也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十分密切):‘老弟,既然这位部长夫人这么聪明漂亮,又这么有权势,那你为什么又离开了她,不跟她去马德里呢?’

“堂阿尔瓦罗当时脸色很难看,他无可奈何地对我说:‘那算不了爱情,只是在夏天跟她玩玩罢了。真正的谈情说爱还得在冬天。再说,那位部长夫人虽然楚楚动人,但满足不了我的愿望……’随后,他又叹了一口气说:‘要我离开斐都斯塔吗?那不行!’他全身抖了一下,像打了个寒战,接着又说:‘他们给了我一个区,那可是个肥缺,油水大得很……可我不干,我已经被一根链条拴住了。这根链条我不仅不想咬断它,还想吻它。’说完,他就捏了捏我的手,走了。我认为,他离开我是怕我见到他流泪。”

这就是比西塔辛跟安娜说的那番话的主要内容。安娜一边走,一边跟左右两边的人打招呼,说话,但她心里还在想堂阿尔瓦罗那番话。

她在和朋友们的交谈中证实自己这次来俱乐部,确实产生了良好的效果。她在舞厅漫步的过程中还不时听到人们对她的赞叹声,尽管这些声音听起来十分悦耳,但她脑子里还是想着自己的事:既然堂阿尔瓦罗像比西塔辛说的那样爱着她,那他为什么不在行动中表现出来呢?

“听我说,”银行职员的妻子突然转过身,对庭长夫人说,“你说这条链条是指谁呢?”

“什么链条?”安娜声音颤抖地问道。

“嗨!不就是那根拴住梅西亚的链条吗?就是指他真心相爱的那个女人嘛。真够呛,这也是他自作自受。可这女人究竟是谁呢?”

“我怎么……会知道?”

“你敢不敢去问问他?”

“我可不敢。”

“想必是个有夫之妇吧。”

“耶稣啊!”

“今天晚上我将他叫来,让你坐在他身边,看你吃了晚饭后敢不敢亲口问问他……”

“比西塔辛,你疯了……”

“哈,哈,哈!他来了,他来了,你去问他吧,等会儿再告诉我……”

比西塔辛松开安娜的胳膊,消失在挤满狭窄舞厅的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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