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我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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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我一生-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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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时期你们在哪里?为什么要查这么好的人?我们学院谁委托你们查了?”那几个人被这个山东大汉问得怏怏而回。张老师质问那些人的事情,是当时在场的一些工作人员告诉我的,我却一直没有遇到张老师。据说他身体不太好,需要经常养病。这么多年过去,那天正是我拒绝出任的四个月后,在学院的大草坪边遇到了他。

他拉着我走到一棵树下,说:“我找了你好些天了。这个学校,几十年都没有安定过。你们也可怜,没上过什么正经课,全靠自学。我这个老教务处长,于心有愧!”

这么一个悲情的开头,使我只想找话安慰他。但他没等我开口,又说下去了:“几十年折腾的结果,使整个学院帮派林立,没有一件事情能够取得一致意见,每次开会都吵得脸红脖子粗。现在,终于有一件事取得一致了:大家都选择了你。你再拒绝,就不好了。”

“只要你答应做院长,”张廷顺老师说,“我还可以再一次出马,担任教务处长,补一补几十年的遗憾。当然这要你们考察审定。”

“张老师,别这么说,别这么说……”除了这句话,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

我的同班同学惠小砚从外地回上海,见我正在为如何有效地拒绝任命而苦恼,便爽利地说:“想不做官还不容易?我到学院里去说服老师,别把一个做学问的书生拿到火上去烤!”

但是下次见面,她却对我说:“做吧。”

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在学院里遇到一群女老师,都这样回答她的劝说:“我们是看着他长大的,放心。”惠小砚说:“这年月,一个人让那么多人放心不容易。”

第三卷 有人敲门 有人敲门(8)

我终于告诉胡志宏先生:“让我做半个月的调查研究,再决定。”

胡志宏先生厚厚的眼镜片后面闪出愉快的眼神,说:“好。”

我先直奔南京路、福州路的几个大书店,找到教育学的专柜,把有关中外办学经验和办学规范的书籍,全都买来。这时我才发现,这方面的书居然出了不少,而且由于“文革”后

一切重起炉灶,全是新书。从外国名校的运行规则、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会议文件,到这些年国内高校进行教育体制改革的调查汇编,十分齐全。我认真地读了整整五天,高等教育,这个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天地,第一次以一种高层逻辑展开在我眼前。

在这种阅读中,多年来的学术思维帮了我的大忙,我已习惯于在一片纷杂的实际疑问中寻找逻辑支点。只要找到了逻辑支点,没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在国内高校中,我觉得,华中理工学院的教育改革经验比较切中要害。

然后,我就开始找学院里的各色人等谈话,从老教师到中青年教师,从系主任到总务处职员,尽量不遗漏任何一个群落。每次谈话我都劝阻他们发牢骚,也婉拒他们对我个人的鼓励,而只是排列各种有待解决的问题,区分这些问题的主次缓急,然后再一起探讨解决的方法,方法越具体越好。

半个月的感觉一言难尽。如果打一个比方,我原先只是躲缩在一条大船的某间舱房里用功,虽然也能感觉到船在晃动,却不知道所处的位置,行驶的方向,海域的风浪,天象的变化。现在,我登上了船顶瞭望台,看清了这一切,又问明了航海规则,突然觉得不应该再一言不发地躲缩回自己的舱房里去了。

后来回想,才知道,我同意调查研究,其实已经没有回头路。怪不得胡志宏先生有那么愉快的眼神。

那天,我要回答他半个月前的眼神了,说:“好吧,开一个全校大会,我作施政报告。”

施政报告的题目叫《我们别无选择》。那口气,那声调,很像是从船顶瞭望台上发出的。报告那天,据说连全院所有的清洁工人、汽车司机也都自发地挤到礼堂里来听了。

这个报告,立即受到了当时的上海市教育卫生办公室负责人、现在的复旦大学校长王生洪教授的高度评价。他在同济大学专门召开全市高等学校校长会议,对这个报告作了详细的介绍。

那么,我,也就站在驾驶舱里了。而且,我知道,附近海域的其他船只,也都在倾听我们这艘船发出的信号。

第三卷 有人敲门 有人敲门(9)

当然还得回到自己原先居留的“舱房”收拾一下。

这一收拾,又依依不舍了。

我对何添发、胡志宏这两位同事说,先得给我一点时间,把一篇重要的学术论文写完。这篇论文,就是我考察傩文化的总结:《论中国现存原始演剧形态的美学特征》。它的中文

本,发表在北京的《戏曲研究》学刊上,它的英文本,发表在美国夏威夷大学的《亚洲戏剧》学刊上,题为SomeObservationsontheAestheticsofPrimitiveChineseTheatre,很多外国同行都读过。

写这篇论文的感觉,与我以往写那么多学术著作有很大的不同。笔下的主要素材,不是来自别的书本,而是来自我本人的考察。因此,这就成了我向国际学术界所作的一个发现性报告。我知道在现代学术等级上,这种报告的地位最高。

这篇论文向我开启了一个现代学术等级,但我却要离开。我在高高的书架前不断抬头仰望,心想这些由我一本本小心搜购而来的书,以及由这些书组成的那种氛围,那种气场,那种生活方式和心理方式,都将弃我远去。表面上,它们都在,但我不在了,我的心不在了,它们也就形同虚设。

从今以后,我只能在办公桌前、会议室里、演讲台上,偶尔想起,想起这破了围的氛围,漏了气的气场。半夜回来,照样居息,却不敢再抬头仰望。

这等于一个领主拔离他的营寨,一位酋长告别他的邦国,频频回首,茎断根连,夕阳故国,伤感无限。

既然代价如此之大,那么,我只有把事情做好,心里才会略为舒坦一点。我把行政工作的每一分钟与学术研究的每一分钟,放到了同一架天平的两端:如果行政工作的那一分钟稍稍失重,学术研究的那一端就会怆然坠地,连我自己也看不下去。于是,对我而言,行政工作的有效性已经直接关系到生命本身的平衡,不能有丝毫懈怠。

正因为我并不害怕免职,而只害怕低效,再加上三次民意测验的支持,一上任就是一种强势。我满意这种势头。行政工作要么不做,做了就要强势,否则便是浪费,浪费自己和属下的生命。

还是回到航船的比喻:谁会把一艘装满乘客的船,交给一个犹豫不决的人?谁会把一个连接生命的舵,交给一双软弱无力的手?

第三卷 有人敲门 有人敲门(10)

我走遍全院,左思右想,决定了全部行政工作的入口点,那就是:迅速简化整个学院的人际关系。

乍一看,入口点不应该放在这里,而应该放在教育改革、人才引进、精简机构、提高待遇等项目上。但我敢于担保,不简化人际关系,这一切都做不好,全会变成一片吵闹。公开的吵,暗地的闹,直到最后只得反复谋求平衡,把每件事情的良好意图一一消耗。

这是中国的国情、普遍的民情,似乎谁也改变不了。即便是最没有人际关系色彩的教育改革,一动手也会被人际关系的网络缠住。什么课程的优劣,立即变成了谁的课程的去留。业务水平的考核,也会变成谁整谁的问题。可以设想,这一切会引出多少私下聚会、暗中串通、公开顶撞、以牙还牙?因此首先要整治的,恰恰是这个足以把一切事情陷没的泥潭。

我发现,在高等学校这样的机构里,一般的人际关系虽然复杂却不至于频频左右全局,如果频频左右了,一定是领导者本身把它强化的结果。

很多领导者为了自己的权威,会若明若暗地培植亲信。这是一个单位人际关系恶化的重要起点,因为这种培植的举动人人可以看到,而亲信之所以成为亲信一定时时有所动作,处处有所炫示。亲信一旦产生,又会渐渐扩大为圈子,圈内圈外会有磨擦,不同的亲信间也会争宠,在这种情况下,如果领导者还想利用磨擦和争宠来办事,那么整个单位已经不可收拾。

上海戏剧学院的人际关系也堪称复杂,但是“文革”灾难打倒一切,反倒把它简化了。现在灾难刚过,大家同仇敌忾,共同语言还没有消散,正是继续简化人际关系的大好时机。这个时机一旦错过,再也追不回来了。

由此,我和我的同事们制定了一系列看似怪异的行为规则。

例如,我在施政报告中宣布,我们上任后,愿意听取一切意见建议,院长办公室的门永远敞开;但是,如果有谁到院长办公室里来说某某教师的不是,我们会立即起身,请他离开。

我说,学校里如果真有歹徒恶行,可以报告保卫部门和检察部门,如果事情还达不到向他们报告的程度,那么更没有理由向院级领导报告。

我说,以前在评定专业职称过程中,总有不少教师向学院领导报告自己的业务成绩,指责同一个教研室的其他教师的业务水平。今后,只要还有教师向我作这种报告,我在职称评定中一定不投他的票。因为并不是所有的教师都报告了,他的单独报告制造了一种不公平;他对其他教师的业务指责,更是一种缺席审判,这是第二层不公平;他想左右我的投票,形成了一种信息引导,这是对我的不公平。想要克服这三层不公平,我惟一的办法是对他进行否决。

我说,我要用实际行动让全院上下放心:院长办公室里的全部谈话,对他们每个人都是安全的。

这种公开宣布,效果很好。在我任职几年间,没有一个人在我面前说过另一个人的坏话,也没有一个人能够指出谁是我的亲信。

有时,人们出于以往的语言习惯,说着说着就牵涉到别人的长短,或开始对我有所奉承,我会微笑着伸手阻止,立即转移话题。几次一来,大家开始习惯我,习惯于在一切领域对事不对人。

对此我有点矫枉过正。其实我心底也有对人际关系的好恶评价,有时还很强烈,但我明白,这一切都不能影响行政行为的走向。行政行为越干净,就越公正。

我和我的同事都知道,在国家政治大局上,“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方针已经停止,但对于每个基层单位,“阶级斗争”的残酷性、普遍性、延绵性依然存在,起因全在于恶化了的人际关系。因此,我们的矫枉过正,是在结束一段历史,截断一种灾难。再过分,也值得。

相信上海戏剧学院的教师们在回忆我任职期间的成败得失时都会肯定这一点:那几年虽然还有诸般不是,却因为几乎没有人际争斗而轻松愉快。

第三卷 有人敲门 有人敲门(11)

这是一幢三层小洋楼,三十年代一位在上海工作的德国工程师的住宅。院长办公室在二楼,一个小套间。

打蜡地板、钢窗、壁炉,小套间里有两个卫生间,纯粹的欧洲气派。在我做学生的时候,坐在这里的是老院长熊佛西先生。那时上海早已受极左思潮统治,熊佛西院长没什么权力,只是小心翼翼地看管着窗下的这个小院子。小院子里有一条弯曲的小路穿过草坪,有的同

学抄近路踩踏草坪了,就能听到头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同学,请不要破坏绿化!”

后来,他觉得窗口喊叫也不文明,干脆就在这条小路上来回散步,做一个“护草使者”。我们碰到他,叫一声“院长好”,他会慈祥地询问:“哪一个系的?哪一个班级?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过了五分钟,我们拿了一本书返回,又碰到他,再招呼一声,他又慈祥地询问:“哪一个系的?哪一个班级?叫什么名字?几岁了?”有时为了一件什么事来回穿行几次,他都是如此慈祥询问,不知内心是否怪异:同名同姓的学生怎么那么多!

听老师们说,学院从横浜桥搬到这儿来的时候,市政府原本划出的地很大,把现在的华东医院、华山医院门诊部、上海宾馆、静安宾馆、希尔顿饭店的地域全部包括在里边了。熊佛西院长背着手走了一圈说:“这么大,谁扫地?”

这么昂贵的黄金地段被老院长放弃了,一直让后任者一次次扼腕,但我倒能领会这位前辈书生的观念:办学校,一要种草,二要扫地。这个观念十分环保,十分节俭,因此也十分现代。

我站在窗口想了一会儿,便转身坐在办公桌前,打量起这间屋子。刚才进来时我没有把门关死,留了一条缝,这也是因为想起了熊佛西院长的一件往事。

当时熊院长坐在这里,服务员老杜每次都不敲门,一拧把手就进来了。熊院长对此颇为恼火,一次次告诫,但老杜实在想不出敲门的理由。他觉得自己既不是客人,又不是汇报工作,只是来送开水、擦桌子的,当然是越轻越好,敲门干什么?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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