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我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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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我一生-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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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理由。他觉得自己既不是客人,又不是汇报工作,只是来送开水、擦桌子的,当然是越轻越好,敲门干什么?因此到时候还是下不了手,只是把动作放得更轻,试图在熊院长毫不觉察的时候做完他要做的事。可想而知,这种踮脚屏息的状态更把熊院长吓得魂飞魄散,一怒之下命令老杜退回门外,敲三下门,听到屋里说“进来”,再推门。但是,可怜的老杜试了几次老是觉得不是味道,总是期待着熊院长不在屋里的侥幸。可惜,熊院长每次都在。最后只得让老杜离开院长办公室,到理发室去了。老杜很快学会了理发手艺,直到我们做学生的时候去理发,他还在一次次感叹:“熊院长真是奇怪,他在屋子里又不做坏事,老要我敲门干什么呢?”

后来坐在这间办公室里的是苏堃院长,一位河南来的革命军人,在军队里领导过一个剧团。他与熊院长就完全是两路人。他也有一个服务员,是他在军队里的马夫,姓张,跟他一起进了上海。听老师们告诉我,当时英武魁伟的苏堃院长在礼堂里向全院教师做报告,气氛庄严,北方口音在上海人听来是一种天然的领导者语言,大家都恭敬地做着笔记。突然,礼堂后面响起三声敲搪瓷碗的声音,紧接着传来一个沙哑的河南口音:“团长,别说了,吃饭了!”

全体教师愕然,苏堃院长则一笑,停止报告。

老张觉得团长还是他的团长,便乐呵呵地跨着牵马般的步子,朝食堂走去。

苏堃院长出于好奇,用过办公室里的这个壁炉。麻烦的是找不到柴禾来烧,伙房里也没有,那里用煤,因此还是要请老张去拾捡枯枝。当壁炉终于点燃起来的时候,苏堃院长通知其他干部一起来取暖,北方来的干部们早就受不了没有取暖设备的上海寒冬。据说那次坐在壁炉前的干部们坐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脱下鞋子、袜子向着火焰烤,因为最冷是脚。人多势众,那味儿,使苏堃院长不敢再试第二次。

苏堃院长爽朗可爱,一直保持着河南人的习惯,平生饮食至爱,是油条和豆浆。他认为,真正的理想国,应由这两样东西组成,当然也可以再加一点其他东西。就在我担任行政工作前几年,他还在做院长,亲自写了一首校歌,让全体同学学会,准备在院庆大会上全场齐唱。那时已经改革开放,同学们的顽皮劲头勃发,不知事先有谁组织过,那天全场唱出来的,居然齐刷刷的是河南方言!对此,苏堃院长一点也没有生气。

“浦江之滨,有一座艺术殿堂……”过了很久,校园里还有学生边走边用河南方言哼唱着。

想到这里我笑了出来,没想到门外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报告!”

我一时没回过神来,想不到这声音与这屋子的关系,与我的关系,只当是门外有表演系学生在练台词。

“报告!”又是一声,更加响亮。我突然想起当年熊院长要老杜敲门的事,觉得这声音似乎与我有关。

“进来!”我说。

进来的是一位老人。我一见就站起身来,却不知叫他什么合适。

他姓吴,在我考进这所学院的第一天,就见到了他。他是我要就读的那个系的党支部书记,也是一位老资格的革命军人,是我们这些学生平日能见到的最高领导。“文革”中当然被作为“走资派”而打倒,但始终没有成为焦点,“文革”结束后那么多年,一直没有见着。因此,今天看到他突然站在面前,我立即回到了刚刚考上大学的那个时候。但是他,居然用军人的姿势向我“报告”!

“院长,”他说,“我向你检讨!”

“吴老师,”我终于憋出这个称呼来了,尽管他从来没有做过老师。他早已离休,我上任时翻看各级干部名册都没有他的名字,因此叫老师比较合适。“请坐,慢慢讲。”我说。

他说他犯了一个错误,离退休干部们不放过他,要求学院给予公开处分。他来找我,一是检讨,二是表示愿意接受处分,三是希望这个处分不要张榜公布。

“到底犯了什么错误?”我问。

原来,一位老战友病逝,他赶回家乡去送葬,回来时另一位老战友出点子,说自己的儿子是火车司机,让他坐在驾驶室后面的角落里回上海,不用买车票了。他真的这样做了,却想不到,到了上海,没有车票是出不了站台的。他被火车站当作逃票者扣押,后来只得由学院派人领回。领回后,老干部们一片哗然,认为他丢了老一代革命军人的脸,不仅要处分,而且要开批判会。

“其实这事用不着找你院长本人,我……”他显然已经被一批与他同资历的老干部搞得很紧张。

“吴老师,你应该找我。我保证,你不会为这事受任何处分。”我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我无法向他说明理由,便把惊讶不已的他送出了门。

理由很简单,这是贫困造成的,与品质无关。

革命军人进驻上海后,虽然做了干部,有很大一部分还过着相当艰苦的日子。照理,他们的薪水在当时不算低了,但如果婚姻不太美满,又要抚养一个不小的家庭,情况就很严峻,这位吴先生就属于这种情况。我还记得做学生时有一年春节给各位师长拜年,其他老师家都会端出一点糖果,而他家端出来的却是一小碟“炒米花”,可见家境拮据。

他用几十年前做军人时的一声“报告”,不经意地提醒我,他一直处于军人般的清寒之中。这样的事情本来我只需同情,不必负责,但他向我“报告”了,因此又不经意地提醒我,从此,这个院落里的很多喜怒哀乐,都与我有关。

人际关系,并不是我想简化就能完全简化。你看这位吴先生,差一点就要接受处分和批判了,而且,说起来,处分和批判都有理由。

但是,我要用更大的理由,来消除这些理由。

更大的理由是:在这个不大的院落,再也不希望看到斗争和批判。

第三卷 有人敲门 有人敲门(12)

吴先生走后,我又站到了窗口,再一次看着这个不大的院子。熊佛西院长多么想让这里变得葱茏整洁、文明雅致,但结果呢,多少呼啸、狂喊在这里发出,多少冤案、惨祸在这里产生。我又沉陷到那血泪斑斑的岁月中去了,当时,这间屋子是造反派的司令部,后来,是所谓“革委会”和工宣队的办公室。

现在总算安静了。

能一直安静下去吗?

能出现熊佛西院长理想中的世界吗,连进门都要轻轻敲三下?

正这么想呢,“笃、笃、笃”三下,真有人敲门了。

已经受过“报告”的惊吓,这下我从容了,松松地叫一声:“进来!”

我扭头一看还是站了起来,进来的是导演系的薛沐老师。

薛沐老师与我私交很好。在那么多老师中,熟悉学院历史上的每一个重大关节、重要人物,却又能不掺杂自己感情作出冷静评价的人并不多。导演系却有两位,一位是胡导老师,一位是薛沐老师。胡导老师我接触较少,但我每次发言和报告时只要看到他在场,总会特别注意他的表情,因为他历来最为客观、公正。薛沐老师曾多次与我相伴到外地讲学,客舍空闲,时时长叙,无话不谈,便成密友,尽管在年龄上他是我的长辈。

他受过很多苦。五十年代初“镇压反革命”时期,学院内一位清室弟子疑点甚多,被人揭发,蒙冤入狱,他受不住逼供,胡乱交代说,曾与薛沐老师和陈古愚老师一起图谋成立一个地下组织迎接国民党回来。幸好这份交代破绽太多,没法定案,但薛沐老师已成为可疑人物,到一九五七年加上其他揭发,就被划为右派分子。右派分子在“文革”中的遭遇,当然不必细述。历尽如此灾难他还能保持冷静,真是难得。

“头开得非常好。”这是薛沐老师对我上任的称赞。“我看出来了,你在转换一个根本性的思维。过去历届的领导想的是,重新评判历史,你想的是,彻底了断历史。”

“到底是你眼辣。”我说,“但是,有了他们的评判,我才能了断。不了断,老评判,没完没了,只能延续灾难。只有了断,才是对过去的最大评判。”

“是啊,解放初期斗争最卖力的人,反右斗争中被抓住了把柄;反右斗争的积极分子,在‘文革’中又成了黑党委的爪牙;‘文革’中反对造反的,很快被批判为反对革命路线;支持造反的,工宣队一来又成了五一六分子……闹来闹去,活像一个轮盘转,全都成了牺牲品。只有一帮特殊人物一直活跃,那就是永远在揭发,永远在批判的人。你把轮盘转停住了,他们就没有空间了。”

薛沐老师这番话,又一次表现出了他出众的冷静和睿智。

“薛沐老师,你讲得很好,但我主张的了断争斗,并不是我的发明。你没听说邓小平一再强调‘不争论’的原则吗?这就从根本上阻断了那帮以争论为业,以批判为生的人的很多门路。我们也要阻断。”我说。

这时,薛沐老师伸出一个手掌,按在我的手背上,说:“我今天找你,是想主动要求在全院大会上发个言。这个发言的题目是《我们过节了,我们到家了》,行不行?”

我知道这是他对我的声援,连忙说:“太好了,谢谢!谢谢!”

第三卷 有人敲门 有人敲门(13)

薛沐老师的发言赢得了全场长时间的掌声。他那次关于“轮盘转”和“特殊人物”的谈话,一直印在我的心里。

我希望那个“轮盘转”真正停住,停在我们这代人手上。

现在真的停了吗?

我想到了一个可疑的角落。那就是:我们在处理“文革”时期犯错误人员的时候,有没有延续以往的错误?

一个约定俗成的习惯是,我们每次在纠正前一次错误的时候,总是把纠正过程中发生的不公平不当一回事。因为前一次错误还历历在目,至少在情感上掩盖了新的不公平。其实,“轮盘转”就是这样转动下去的,那批永恒的“特殊人物”也就是这样一次次找到自己新的揭发空间和批判空间的。

我们学院所有的造反派学生一个也没有留校,全分配出去了。现在我看着窗外的校园产生了一个想法:他们,即使是犯了严重错误的毕业生,能不能依然把这个院子当作他们的母校?而母校,能不能真正像母校那样给他们足够的温暖和关爱?

我心中的回答是肯定的。

今天,我做了院长,在这间屋子里办公,但我知道,一个人在“文革”中如果参加过造反队,做过一些过分的事,说过一些过火的话,现在连做一个副科长都不可能,尽管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这种事情,只要有一份检举信,便立即奏效,连已经通过的任命也要否定。在斗争欲望、防范意识、忌妒心理都超浓度积聚的土地上,这样的检举处处可以引爆,而且必然夹杂着大量的揣测、想象、夸张、推理、诬陷、诽谤。

可庆幸的是,我的同事们对此有一些基本共识。善良的何添发书记在“文革”中也和我们一起与造反派抗争,不久前有人敲开了他办公室的门,一看,是当年学院的造反司令侯先生。两个昔日对手,今日四目相对。侯先生问:“像我这样的人,如果想申请一份毕业证书,也能申请到吗?现在找工作需要。”

何添发书记一笑,说:“为什么要申请?我替你留着呢,只是找不到你。”说着,转身就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了侯先生的毕业证书,用双手郑重递给他,并与他握手。侯先生不断感谢。

我知道这事后当面赞扬何添发书记:“你把造反派司令的毕业证书放在手边,时时准备补给,这事很有象征意义。这是一段历史的‘毕业’,而我们是颁发者。”

一次我去广西讲学,报告结束前有一个中年男子站起来提出几个水平很高的学术问题,我作了回答。主持者告诉我,他是该省顶级的美术设计师,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只是一直有人揭发他做过造反派头头,因此无法提级、重用。

我问了这个设计师的名字,一听大吃一惊,原来是他,我居然没有认出来。当夜,我就找了该省文化厅的周厅长说了一番话。我说:“他做过造反派常委,我当时属于他们批判的对象,无缘相识,但今天却要以学院院长的身份郑重证明,他没有做过任何坏事,而且早早地贴出声明退出了造反派。他年岁比我大,已经是一个头发斑白的老人了,惩罚了那么多年,够可以了。别再听那些没心肠的揭发者的话了。”周厅长不大了解这个人的情况,但完全同意我的意见。

后来这位设计师到上海举办个人画展,点名要我剪彩,我二话不说,立即前往。

同样,我向山西电视台陆嘉生台长为一位从我们学院毕业但我却不认识的优秀编剧开脱,认为他虽然如揭发者所言,曾在造反派报纸上写过几篇应时文章,但他那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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