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回家把去说理的事复述一遍,母亲只说有个人明理就好,算了算了。
韩家委曲求安然,以为这事就这样过去了。
这天傍晚,却从杨家传来杨大春穷凶极恶的打骂声和刘嫣撕心裂肺的哭声。
韩绮梅的父母开了园门要去杨家和事,刘嫣满脸血污的朝韩家跌跌撞撞地跑来,杨大春骂骂咧咧地跟在后面。
母亲喊,快去扶扶刘嫣。
淑芬跑上去拉了刘嫣的手往自家跑。
斌斌和泓泓见杨大春在后面追,拍着手直朝淑芬她们喊加油。
淑芬把刘嫣带到家里,赶紧将门关上。
韩家其他人都站在外面,迎接面目狰狞的杨大春。
杨大春嘴里嚷着打死这个贱货,不顾阻拦直往里面冲,楚暮几次把他拎着扔出老远,他又冲了回来,推推搡搡中竟把韩母撞到在地。韩绮梅将母亲扶起,注意到杨大春厚厚的冬衣也掩盖不了的鼓胀坚实的小腿。杨大春见老人被他撞到,也不道歉,呲牙咧嘴对着门里喊,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再管老子的闲事,教你死了找不着骨头!
秋城说,你也是个读书人,对刘嫣也太粗暴了点。
杨大春大叫,她又不是你的老婆,你心疼个么子?
楚暮说,刘嫣总是你的老婆,这样糟蹋她,也不怕遭天谴!
杨大春冷笑,这贱货今天倒是给你家说了一箩筐好话,她就是死了,也是给你们韩家陪葬。
母亲气得浑身发抖双手捶胸,前辈子造了么子孽,大过年的让人家下咒!
刘嫣哭着从房里跑出,拉着母亲的手说对不住韩爹韩娭毑。
这件事过去没多久,母亲就病了,一会冷一会热,吃药也不见好。
秋城、楚暮两家回去后,韩府日渐冷清。
寒假过去,留在韩绮梅心中的,是无边际的冷。
作者题外话:
十六、四月桃花,五月蔷薇
杨家似乎没有什么不能消解。
采缘姑仍会到韩家来借东借西。比如说,来了客人,刚好没有了下姜盐茶的豆子,来借一碗豆子;或者是,汽坛突然断了汽,烧不成热水了,问韩娭毑借一壶热水。杨小莉有事没事来找韩绮梅“虚心”学习书法,大谈“草书艺术之美”,把“宛若无言而有诗篇之意蕴,无动而有舞蹈之神形,无色而有绘画的斑斓,无声而有音乐的旋律”几个工整的句子,背得很是流利。杨大春回家来,也不忘来看看韩爹韩娭毑,有时还把寄放在外婆家的儿子亮亮带过来,请韩绮梅辅导功课。杨小莉的父亲留用在职,不常来。刘嫣呢,似乎是杨家唯一记念着韩杨两家隔阂的人,不再到韩家来。
韩家人的心,做不到采薇园顶上那片天空的广阔,从此不进杨家门。
韩母想为韩家重造辉煌之门,门一打开,就有左邻右舍随万亩田园的阳光川流不息,门一关上,就有三朋四友在自家的床上为韩家树一尊只能仰视的口碑,至少善有善报,总有人心常念着韩家的好,总有人心想得起她的将心比心,顾虑他人,茶余饭后多给韩家一些言语上的尊重,行动上的帮扶。而现实事与愿违。周围人对韩家的侵扰越来越不顾一切,关在韩家院子里的鸡一夜片羽不剩,韩家祖辈植下的两棵老樟树其中一棵连根被盗,菜园子本是冬菜待收韩轩拎着菜篮子只拾得几个遗弃的发育不良的萝卜。大的小的刺激接连发生,韩府危机四伏之中几乎寻不到一丝来自韩府之外的可信赖的宽慰。这是怎么了?韩母站在自家屋前眺望凌波河,才发现凌波河如一只被挖掉眼球的眼睛,以前的冬天凌波河没有这样干涸过。当她看向西面的村村落落,被忘记的恐慌从那些或黑或红的屋脊干燥地爬入心房,韩府的若市门庭如何就成了瘪下去的气球?
韩绮梅眼看母亲的哀和伤,无以言说,恒久不移的善意本可轻易被湮灭,也可从未被记得。生命本就如此的悲凉和寂静,而母亲不知。
韩父经常彻夜不眠。韩母的身体大不如以前,极度畏寒,动不动就喊头痛,有时整夜呻吟。冬天太长。四月过去,仍是斜风细雨,春寒料峭的架势。韩绮梅似是受了母亲的影响,纵然阳光明媚,繁花盛开,还是有难以抵御的寒意。全身乏力,忧伤滋漫,还有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沉闷和空洞。
四月桃花,五月蔷薇,正是酝酿感情的季节,韩绮梅从发着腊质光泽的叶片上读到的,不是生的喧嚣,就是生的寂寥。
这寒意从采薇园的深处飘出,弥漫了全部心境。
窗下看席慕蓉的《七里香》,见《回首》,又添感慨,不可避免的,在回忆里沦陷,一寸一寸地。
当初在老街把君未撇在一边,并非全然来自她的决绝,他要能再上前一步,她会就他在甘肃的生活或是教学情况问一问。话题扯开了,其它的问题自然可以慢慢说。沉重的类似于叹息的情绪深深扎根于记忆,只要回想,就伤心伤神。是因为“幻想一段美丽的爱”而“毫不犹疑的把他舍弃”?可这“美丽的爱”中分明渴望有“他”的身影。时光流逝,人事纷扰,她隐隐地觉得自己对许多阴错阳差的错失无能为力。她希望如《回首》中所说,岁月深埋在土中能变成琥珀,能供她一段“回首”,在回眸间,能看清被舍弃的是多么可贵,能给她机缘,重拾不该舍弃的。
可怕的是,无数的明天接踵而至,这点清醒又日渐模糊。
大田坳的春天以与韩绮梅的心境完全不同的温度呈现,暖意融融。
大田坳人已不安心祖宗传承下来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活法,他们把犁锄上了厚厚的一层桐油搁置在猪圈或屋梁上,把田地荒置在苍穹之下,把那个青海人当作了此生脱贫致富的希望。那个身形高大、脸色阴沉、有点虚胖的青海人,就像《百年孤独》中的梅尔加德斯,从这个村落到那个村落,不厌其烦地介绍着“炼金术士创造的世界奇迹”,唤醒大田坳人追求财富的灵性和勇敢,为大田坳人开辟出一条名符其实的金光大道,然后理所当然地问大田坳人收取一笔笔不菲的“科学致富”信息费和推广费。大田坳那些身强力壮的劳动者,不再热心天气、生产、播种和收割,却对溜槽、流板和淘金盘产生了狂热。凌波河宁静的晨光中,男人已到了采金船上,女人们则在岸边,将水(洼地积存之水)引上木溜槽或流板,将男人们挖出的矿砂倒在溜槽上,用铁耙子在棒条筛上不停地耙动。这样的景象,让那些没能参与淘砂金的人在羡慕的同时自觉低贱,拿惯了的锄头有点烫手,一望无际的秧苗看着令人晕眩,肩膀上的犁太沉重,他们把田地缩小,腾出地来改种各类蔬菜,或在要道上建起小屋,争当小卖部的业主。大田坳的少男少女们因农活的减少而无所事事,他们争相搭上南去北往的列车,走出大田坳,进入了浩浩荡荡的打工仔行列。有见识的男人觉得有点姿色的老婆留在身边也是资源浪费,经不起中介人的撺掇,把老婆送进了黑白不明的劳务市场,又由劳务市场送到了深圳、广州、上海等地的一些不知名的去处。
大田坳轰轰烈烈地福庶起来。
阳光越来越灿烂。
房子越建越漂亮。
大田坳如是,凌波镇也以自己的方式呈现出非同一般的福裕气象来。
整个嘉名县欣欣向荣。
灵均中学的教学质量却在每况日下。
所有的教育殿堂都被撇在了发展与繁荣之外。
凌波中学在日渐破败的环境中继续衰弱下去。
这年的第一轮工资没到端午节就发了,但老师们只领到了三分之二的职等工资。
三分之一的职等工资和全部的补贴被以物抵资。
每位老师分到了一箱毛巾、20条牙膏、一箱白酒、几袋大米。这所有的东西在抵资给教师们时都高于市场价。刘日华老师拿了这些东西到小店低价换钱,店老板不收。镇政府把毛巾分给教师们时定的价格是4块5毛,刘老师给店里的报价是3块,而店里质量相当的毛巾只要1块8毛。最后,刘老师只能把价格再放低,以1块5毛的价格给了店主。其他教师也纷纷效仿,把分到的东西处理了事。陈根华不喝酒,家里其他人也不沾酒,扛了酒到店里换钱,店老板尝了尝酒味,告之这酒是酒精勾兑,陈根华只能哼哧哼哧把酒又扛了回来。高健洪听说这价值200元的酒是酒精勾兑,一怒之下破箱碎瓶,酒流了出来,凌波中学浸淫在酒精味里足足个把月。从上年腊月二十四发工资后穿得有模有样的高健洪,又开始衣衫不整。王荣祥这次对发工资的事没有发表任何看法,把分到的东西堆积在办公室里。高伟田要用摩托给他送回去,他说,不急,酒喝不了,米有种田的兄弟送,其它东西家里暂且不缺。
韩绮梅问秋城,镇里有钱给教师买这些东西,为什么不直接把钱发下来。秋城说,这样做总有他们的道理。
没过几天,胡镇长带着他的跟班杨大春坐着红旗轿车到了凌波中学,其他老师皆避而不见,李校长和黄书记接待了他们。车上下来的两个人都着颜色夸张的夹克,走路的样子有一点摩登。
红旗轿车离开凌波中学,李校长目送。
李校长对黄书记说,当官就得心里装着群众,时刻想着群众。你看胡镇长,刚刚从新加坡考察回来,就想着我们这些教书匠了。
黄书记嗤之以鼻,不会烧香怕得罪神,这神都走了,还讲这些漂亮话给谁听?
李校长说,你别跟我搭不上几句话就带刺,不是我李申正肯委屈了几根骨头求爷爷拜奶奶,像你这样子一条直道走到底,大伙都跟着你喝西北风!
黄书记昂着头,这种虚空假诈的人,就是看不惯,以后他来了,可别叫上我,谁要沽名钓誉,谁就水弯船去!
李校长青了脸,老黄你今天把话说说清楚,这些年,我不就是担心老师们拿不到工资,在他胡维贤的面前方话圆着说了。你刚正不阿,你堂堂正正,哪一次请你出面说的事情不是给说翻了?我就算是溜须拍马,见风使舵,也不是为了我李申正自己呀。我是校长,每次像你一样当面鼓、对面锣,办不成事情,要不到工资,我他妈就更不是人了!
黄书记似觉理亏,咕咕哝哝,人情归人情,法理归法理,拖着工资不发,好不容易发了,又以物抵资,分些烂货,总是他们为官的不对……
下课铃响。
刘日华老师过来和事,两位领导不要争,有理要争,也得团结起来跟拖欠工资的人争,别让自己人伤了和气。下课了,也得在学生面前讲点形象。
高健洪趿拉着一双破旧的军鞋过来,怨声道,天底下总有一个公理,这样子把教师当猴耍,教师做人的尊严都没有了,还谈什么尊师重教。去年年终对学生进行综合评估,凌波中学好歹也排在全县第二,不求镇里给我们什么奖励,这工资总得发爽气一点。就是实在没办法,要搞以物抵资,也得搞个公平交易,发点实实在在的东西。办事这样不凭良心,我们这些培养后代的还要不要过日子?我们应该联名上书,要回自己的利益,否则这书是没办法再教下去了……
李校长正色,不教?行啦,你高健洪走人,马上会有人填补你的空缺。胡镇长刚刚在这说了,谁先起事,谁先下岗!
黄书记眯着眼,这法纪法规也不是他胡维贤定的,说下岗还真就下岗了?
李校长甩出五个字,不信?试试看!
刘日华拉拉高健洪的衣袖,行啦行啦,息事宁人吧,这样子熬着,总有个盼头。下岗了,盼头都没了。
周晓松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也补上一句,谈什么尊严,尊严该放进括号里,存而不论。
高健洪咬牙切齿,再没话说。
彭老师站在自家屋后对着后面大喊,小韩,来信啦!李强国来信啦!
从除夕夜到现在,韩绮梅还没收到过李强国的信,直觉告诉她,他会来信,果然又来信了。拿到信,韩绮梅不能说没有丝毫的欢喜。她的内心,还有那么一点不想为人知的激动。这激动绝对不是因为什么爱情,而是因为一点悬在心尖上的事情终于有了结果,就像小时候看见一根在风中飘荡的蛛丝,它在那里飘呀飘呀,风把它吸过来吹过去,吸过来又吹过去,有时还把它吹张得如一根拉到最饱和的弦,可它就是不断,她就这样痴痴地盯牢了看,结果蛛丝断了,很开心,蛛丝如她所估计的那样断了,还有那么点满足。对李强国,能有多少感情?想起他时,心情总是淡薄的。可她期待他的信。为期待在期待,完全没有情感严肃性的孩子气。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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