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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殇-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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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在期待,完全没有情感严肃性的孩子气。教学之余的生活是太空洞太单调了,期待是块调色板,虽然极微弱极暗淡,终比没有什么可等的好。这样去想去做真是无聊透顶,韩绮梅还是不由控制地去期待去窃喜,田君未,你不是连信都懒得给我写吗?这世上终是有人在记着我的。

  李强国寄来了他在深圳拍的一张照,并在信里引用了席慕蓉的诗,这些都在她的估计之外。

  这是一首题为《抉择》的诗:

  假如我来世上一遭/只为与你相聚一次/只为了亿万年光里那一刹那/一刹那里所有的甜蜜与悲凄/那么/就让一切该发生的/都在瞬间出现/让我俯首感谢所有星球的相助/让我与你相遇/与你别离/完成了上帝所作的一首诗/然后/再缓缓地老去

  这些轻巧美丽又浮动些薄愁的语言的精灵,竟使韩绮梅撤去了由李强国的言行表象所自设的层层翳障,忽然间洞见他心灵的浪漫与纯净——他喜欢席慕蓉的诗。那么平实的一个人,喜欢席慕蓉的诗。

  韩绮梅是真的有点欣喜。至少,这个坚定了心思追求她的人,并不像她想的那样无趣和单调。她把《抉择》看了又看,快乐在语言营造的迷障,完全忘记了它只是一个抄来的作品,连李强国那怯生生的缩头缩脑的字迹也在她眼前舞蹈起来,蹦蹦跳跳的,像正在锅里热炒的豆子,有着迷人的旋律。

  春天清新的阳光穿透了她密林般稠密的心思。她听到了麻雀叽叽的叫声,她的心,安逸地徜徉在柔和的阳光里。这一小段快乐的心情,在往后的回忆中成了她恶心而且备感荒唐的经历。

  李强国在诗的下面写了一行字:我最近可能回来。

  韩绮梅回了最简短的一封信:谢谢你的诗。

  韩绮梅刚把信封好,刘薇在外面叫:韩老师,这堂美术课没人进教室。

  肯定是高老师为工资的事忘记上课了。韩绮梅门也没关,跟着刘薇就走。

  信和照片摊开在书桌上。

  韩绮梅安排学生先自修,过了四、五分钟,高健洪阴沉了脸,连声说着对不起忘了时间,进了教室,又低声对韩绮梅说,家里的猪中午忘喂食,饿了一下午,要提早一点回去。

  韩绮梅陪着学生自修直到下课,一个下午就这样过去了。这时已有了刺目的落日余晖,韩绮梅一手捂眼跑进自己的住处。

  萨克斯的阴影下是信和照片,一只手压在照片上,一根优雅的男性的手指在轻轻敲打萨克斯管的按键。红色的窗帘作映衬。霞晖打在饱满的额头,望着她的眼睛生机蓬勃。人间的美好景致不动声色地降临残破的窗前,她怕惊醒一场幻视,良久才轻声叫道罗老师。

  韩绮梅泡了杯水出来。

  罗萧田拿起李强国的照片,目光有隐蔽的严厉。

  ——男朋友?

  韩绮梅措手不及,愣了一下才答上来,谈不上,同一个村的。

  罗萧田说,我认识,李强国,一个很努力的人,成绩很好。

  韩绮梅觉得自己正在做一件不光彩的事,被人逮了个正着,一时慌乱得无言以对。

  罗萧田换了个话题,听说你们的工资没全发。

  ——发了三分之二。

  ——在这里工作,很艰苦,要学会苦中作乐,要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相信境由心造,白天与学生在一起,晚上备课看书,倒不觉得怎么苦。

  ——境由心造?这四个字很有味道。养成蔑视环境的习惯,不怨天忧人,找准自己的方向,自得其乐地工作和生活,这是最为理想的生存方式。

  韩绮梅笑,你说的境界很高,恐怕做不到。

  罗萧田笑说,你已经做到了。

  韩绮梅问,老师从哪看出学生已做到了?

  罗萧田笑而不答。

  韩绮梅说,要不要去李校长家看看?

  罗萧田说不用了,下次去看他。然后郑重其事地跟韩绮梅告辞,离去。然后又返回,说对不起,没经过你的同意进了你的宿舍。韩绮梅说没关系。

  如果可以,我可以吹一曲萨克斯。罗萧田终于又一次艰难地说。

  韩绮梅窘迫地转过头,西方铺过来的霞晖忽然让她锥心难过,她记起了青湖的黄昏。就在去年,就在五月,她和一个叫田君未的人合作了一首十二行诗。此去,经年。这个想和她在一起的人,音讯全无。罗老师,你又在坚持什么呢?韩绮梅的目光一直放在夕阳深处,瞳仁变成了夕阳的颜色,走失的眼神很久也收不回来,罗萧田看见她对远方深处某个人顾盼不已。于是,他说,那,我走了。

  阳光在地面的积水上、叶片上、屋顶上欢乐颤抖。韩绮梅闻到了春夏之交生命蓬勃生长的气息,生命内部有永恒哀伤与她结伴同行。五月的甘肃不知是什么样子,这个意念在她脑中一闪而过的时候,她为因《抉择》而起的喜悦感到羞耻,那是一种不动声色的背叛,尽管有小小报复的孩子气,她也不能原谅自己。她听到了一声自语,对不起,君未。

  李强国回来,是五月下旬,凌波河两岸的人大都穿上了夏装。深圳那边气温应该更高,李强国穿得比较厚实。

  他在一个雨过天晴的午后来到采薇园。

  柔和的东南风从采薇园的前门进去,一直贯穿到厨房的后门。温馨湿润的泥土气息弥散在采薇园的各个角落。阳光透过户外浓密的树叶从敞亮的窗户铺进,房间里布满了飘飘渺渺、有着丝丝树叶摩挲声响的祥光。一切适度而宁静。从坡上草丛、从周围树林间随风而入的阵阵花香,稍嫌浓烈。

  韩母精神特别好,面色红润,笑意洋溢,步履也不似以往迟缓、沉重。韩母自己也说,她的身体有时与天气有关。

  斌斌和泓泓趁了星期天也来了采薇园,天籁般的嬉闹声给采薇园添了几分祥和快乐的气氛。

  父亲在院子里摆弄花草。

  李强国在采薇园呈现出安详幸福的生活图景时,拎着两个高价西瓜进了采薇园。

  母亲热情地迎进李强国。韩绮梅觉有什么不对劲了。信上玩尽口舌,实物相逢,感觉到的只是荒唐可笑。

  此次来采薇园,李强国非常的刻意。稀疏的头发烫了小小的波浪,细小的波浪在他一米七几的高度上精致卷曲。脸上刮得干净。土黄色的夹克,暗红色的衬衫,一条紫色的领带,在五月阳光下变幻七彩颜色。衣饰颜色夸张浑浊了些,不杂。黑白相间的方块格子长裤,很是刺眼,好炫的暴发户似乎偏爱格子裤。

  李强国跟韩绮梅的父母招呼过,哽哽吧吧地叫了一声绮梅。

  母亲招呼他坐下。李强国窝着肩,油渍着一张不自然的笑脸坐在客厅的沙发,神情紧张而不安。韩绮梅对自己的错误毫不质疑,收到信时的快乐,完全来自席慕蓉,而不是他李强国。爱什么就死在什么上,老舍先生仿佛这样说。喜欢文字,难道将死在文字?韩绮梅直视李强国,眼神似在抱怨:你,怎可以抄别人的诗?四目相对,李强国一下赤红了脸,惊慌失措地迅疾移开视线。李强国有最朴素的皮肤和最胆怯的感觉,他的情感则是这两者在黑暗中的合二为一。如何与你“完成上帝的一首诗”?

  李强国还是原来的李强国,并不因抄录过席慕蓉的《抉择》而有所改变。

  韩绮梅回想《抉择》里的句子,受了蒙骗似的,一心只想逃开眼前的局面。席慕容,这个幸福的诗人,她的诗是雨过天晴后的一团水气,伤感的时候也折射出幸福的颜色。而她的心始终在荒芜阴沉的甬道间匍匐前行。她需要一种如同号角的诗句,为她磨平粗糙,吸干潮湿,带她寻找光明。席慕容的诗于她,太轻巧,也过分奢侈。

  母亲跟李强国倒是有话说,问他过年为什么没回来,工作怎么样,路上累不累。母亲郑重问他以后打不打算回湖南,李强国清清楚楚地说,看梅梅的意思,希望我回来,我就回来。

  母亲喜上眉梢,看着一声不吭的韩绮梅,问,你看呢?

  韩绮梅愣在那里。这事真是荒唐,他李强国回不回湖南,与她能有什么关系,就算因为一首《抉择》,让她受了语言的蒙骗,对李强国竟起了一丝好感,也没道理让她来决定李强国的取舍。

  韩绮梅默不做声,母亲当是女儿在羞羞答答,转脸对李强国,这事你们看着办吧。

  母亲又是煮糖水荔枝,又是拿水果,还特意取出珍藏的青花瓷茶具,盛情招待李强国。李强国得了韩母的厚爱,慢慢少了些紧张,多了些兴奋。

  杨小莉突然闯进来。

  ——绮梅,看你妈妈高兴的,这女婿还未进门呢,又是粑粑又是糖的。

  母亲严正了脸色。

  韩绮梅说,人家只是过来坐坐,不要胡说。

  杨小莉娇嗔地,哎哟,强国哥,你看是我胡说八道呢?还是绮梅故意掩瞒真情啦?你打扮得这么光彩照人,不会只是为了看韩娭毑吧?

  杨小莉说完一扭身坐在李强国的边上。

  李强国稍许平静的脸色刹那赤红,他挪了挪身子,眼光却艰苦卓绝地瞟了瞟杨小莉领口上那片洁白的肌肤。

  母亲把盛给杨小莉的一碗糖水荔枝端起来又放下,小莉,有么子事啊?

  小莉忙道,没事没事,看这里热闹,过来玩玩。

  母亲对韩绮梅说,你们两个大学生到楼上去坐坐。

  李强国立即起身,韩绮梅没动。

  母亲低声严厉地喊,绮梅!

  韩绮梅极不情愿地往楼上走。李强国随其后。

  杨小莉要跟着上楼,被母亲喊住,小莉,你就在楼下陪我说说话吧。把这碗糖水荔枝吃掉。

  杨小莉若有所失地往楼上张望了一阵,了然无趣地道我回去了。

  韩绮梅搬了一把椅子放阳台,请李强国坐,自己依栏杆站着,眼光越过杨小莉家的屋顶,看得很远,心里在懊恼事情的发展,真的跟自己说过的一样,感情这玩意,是别人能说起来的。她站在一条不能阻止流向的河里,所有的潮流都在迫不及待地把她推向李强国。

  李强国坐在那里。这样单独地与韩绮梅在一起,他不得不压抑情绪的激动。幸好韩绮梅背朝他,他可以在慌乱无主的情况下慢慢调整心理。他觉得脸上热度已经降低,手脚也不再僵硬,整个人已恢复到坐在自己家里的感觉。他肆无忌惮地窥视韩绮梅的背影,揣测韩绮梅此刻心里的波动。他发现韩绮梅实在跟其他的女人没什么区别,她只不过跟他李强国是同一方人,让他安全,觉得亲切,又因她是大学毕业,多少有点知识有点文化,对后代的教育应该也不成问题。深圳的女孩子又霸道又善变,样子顺眼不顺眼的都一心揣度他的钱包,他李强国开家银行也未必调遣得过来。娶个同乡人做妻,应该没错吧?

  这样想着,李强国嘴角浮起一层得意。他想跟韩绮梅说话,言语还是梗在嗓眼里,难以出来,好不容易出来了,却带出一连串的嗳嗳声,言语也变得结结巴巴,“你……你……希望……我……回来吗?”

  韩绮梅转过身,想说你的事与我有什么关系,转念想起自己与他毕竟有信上来往,难于回答也要给出回答。正为难如何启齿,母亲拿了几个鲜艳的大桔子上来。

  ——这是绮梅的哥哥上星期从鸿鹄市买回来的桔子,没想到现在还有这样好的桔子。强国,尝尝。

  母亲示意韩绮梅好好待李强国,下楼去。

  韩绮梅拿了一个递与李强国,自己取一个。

  李强国说过谢谢,慢腾腾地把桔子皮剥开,又极小心地将桔子一瓣一瓣地分开,拉掉桔瓣上的白须,然后将桔瓤上的薄膜撕掉,最后小心翼翼地将桔子肉送入嘴唇。

  韩绮梅一瓣一瓣地吃着桔子,认真地看着这个大男人在她面前做秀。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一个男子这样繁琐地吃桔子。

  等李强国动作笨拙又故作斯文地把桔子剥完,韩绮梅闷声道,你在哪工作好就在哪工作,这是你的事,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李强国又回复到惊慌失措的神态,喉结滚动了一下,最后一瓣桔肉经过他的咽喉仓促地滑了下去。

  韩绮梅撇下他,独自下楼。

  李强国惊讶韩绮梅的无礼,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是不是出了问题。就是出了问题又怎么样?事情成了是她的幸运,事情不成是她的短视。李强国神经质地把头扭向一侧,咬咬牙,等到恢复常态,也下楼去。

  见两人一先一后的下去,又见李强国红着个脸,似是受了委屈,母亲立即愁绪深重。李强国萎萎缩缩地跟韩爹韩娭毑道过再见,走了。

  不一会,从杨家传来杨小莉的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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