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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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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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收获以后,佃户们用大车满载着粮食和柴禾,从附近的乡下送来,从后门直拉进群房院。这样的推想着,菊生同时也回忆着他自己的从前的那个家,心中感到了淡淡的怅惘。他在这座空落落的宅子里,只看见一位双眼实瞎的白发老婆和一位侍候她的十几岁的乡下孩子。“这一家的别的人们呢?”他在心里问,“死完了吗?或者是逃进城了?”他随即又想起来自己的老祖母,她常常对他讲红头和白狼①的故事。在几年前故乡的宅子被土匪烧光后,她在一年后忧伤死了……

①“红头”,指太平天国晚期,遵王赖文光率领的部队,从邓州境内经过,西上陕西。将士均以红布裹头。白狼是民国初年最大的“流寇”的头领,据说是河南宝丰人。他很有军事天才,行军飘忽,常常声东击西,以少胜众,纵横数省,几乎动摇了袁世凯的政权。直到如今,他在河南陕西两省的民间还留下深刻印象。

早饭后,赵狮子兴致勃勃地带着陶菊生和另外两位年岁最轻的蹚将出去玩耍。一走出门面房,菊生才看见这条小街是在一座坚固的寨外边,而他们所盘驻的宅子靠近寨门。塞墙是用赭褐色的大石块修筑的,石缝中垂着枯草,寨门楼塌了一半;寨垛间架着生铁炮,炮口上带着残雪。两扇巨大的寨门镶着铁条,虚虚地关闭着,时常开了一点维儿让那些给土匪送饭的百姓进出。寨河的水已经冻实,有几个衣服破烂的小孩子在冰上玩耍,用畏怯的眼睛向菊生们张望。菊生很想进到寨里看一看,但被狮子禁止了。狮子说:“咱们不要进围子①,咱们往架子②上玩耍去。”于是狮子带着菊生和两位年轻的蹚将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①“围子”是寨。(黑话)

②“架子”是山。(黑话)

出了街道,过了一座带着很深的车辙的小石桥,转向一条小路又走了一箭之地,便到了小山脚下。山脚下有一个很大的池塘,和架着小石桥的小溪相通;虽然那条小溪因水流迅急还没有完全冻实,但池塘却变成一块玉了。有两个年轻的农民在山脚下放牲口:一匹骡子,一匹马驹,两头黄牛。看见马驹,赵狮子快活极了。他飞奔前去,抓紧马鬃,不管马驹多么不驯顺,他一纵身骑了上去。“菊生,”他叫着,“快骑那匹骡子!快骑那匹骡子!”在一位蹚将的帮助之下,菊生很费力气地骑到了骡子身上。但走不到几步远,骡子后脚乱跳一阵,把他从脊背上撂了下来。菊生不敢再骑,那位帮他的蹚将就自己骑了上去,追着赵狮子跑上山头。两个农民望着他们,嘻嘻笑着,一点儿恐惧没有。陶菊生同另一位年轻的蹚将跟在后边,快活地叫着,笑着,跑得呼呼喘气。

天空清爽得像一片海水,只在远远的天边有零星的白色云块,像一群绵羊卧在海滩。山坡上,田野上,村落中的屋脊上,这儿那儿,有背阴处的残雪未化。所有那些化过雪的湿润地方,都在太阳下袅袅地冒着轻烟。从山头上向寨里望去,可以望见寨里有十字街道,稠密的瓦房,少数老百姓在街上行走,还有人在寨上张望。好多天来陶菊生没有这一刻心情快活、他忍不住抓着赵狮子的一只胳膊问:

“狮子叔,围子里边盘有咱们的人没有?”

“没有。管家的不准进里边骚扰百姓。”

菊生忽然想起来昨天早晨所发生的那回事件。原来昨天天明以前,管家的带领一些人偷进那座寨子去揽局子的枪,因底线疏忽,虽然把局子踏了,局子里面的枪也揽了,但驻在几个炮楼上的民团一齐打过来,把管家的一伙包围在局子院里。管家的两只手拿两把盒子枪,领头儿打开了围门风①。蹚将们正要翻过寨墙时,管家的侄儿李祥福的脊背上中了子弹,当时死了。

①敌人包围在门口,叫做“围门风”。(黑话)

“这围子有好家①没有?”菊生又问。

①“好家”又称“好主儿”,即殷实的富户。一般的习惯,非中等以上的地主不能算“好家”。在中国的奴隶时代和典型的封建时代,在社会伦理上和法律上把人区分为“良”“贱”两种,“贱”是奴隶,“良”是奴隶主或封建地主。从西汉起,奴隶主或封建地主即称为“良家”,这名词常见于《史记》和《汉书》。“良家”也就是现在河南人所说的“好家”。

“有。差不多围子里都是好主儿。”赵狮子转望着那两个蹚将说:“这围子里从前十顷地以下的主户不打发叫化子①,到现在几百亩地的主户还有几家。”

①意思有十顷地的大富户在这个寨子中也算穷人,没有资格打发叫化子。

“也有局子吧?”菊生又急着问。

“也有,可是他们从来不跟蹚将找麻烦,很讲朋友。”

“围子的这个门楼是从前军队在这儿打仗时一炮打垮的,”一位蹚将指着东门说,“还放火烧了许多房子。”

“听说没有逃走的年轻女人都给军队拉去睡觉啦。”另一位蹚将补充说。

赵狮子带着骄傲的神气说:“哼,现在的军队还不敌咱们讲义气!”

一群大雁用温和的鸣声互相关照,排成人字阵形,缓缓地从北飞来,飞得很高。赵狮子抬头一望,把马驹向菊生一推,急急忙忙地吩咐说:“快替我抓紧马鬃,抓紧马鬃,别让跑了!”他连二赶三地从臂上取下步枪,推上子弹,一面端详着雁阵一面问:

“菊生,你要我打哪一只雁?”

“打那单个的。”菊生望着落在队伍后边的孤雁说。

“好,”狮子说。“你去替我捡回来!”

赵狮子把步枪随便一举,开了一枪。那只孤雁随着枪声扑噜噜连打了几个翻身,落向旷野。整个的雁群登时零乱,发出来惊怖的纷乱叫声。两位年纪最轻的蹚将也立刻各自找一个目标瞄准,有的打两枪,有的打三枪,但不再有一只雁从天空落下。赵狮子笑着骂他们:

“你们不行,别他妈的糟蹋子弹!”他随即抓住马鬃,推一下菊生说:“快去,去把雁抬回来!”

那只死雁落下的地方约摸在半里以外。菊生意识到自己的票子身份,犹疑一下,但终于揽起棉袍向山下跑去。等他喘着气把死雁提回时,蹚将们已经站在结冰的池塘边了。他们把死雁检查(实际是欣赏)一下,又交给陶菊生,继续比赛着在冰上投掷石子。石子带着无法形容的美妙声韵在冰上滚着,愈远声韵愈好听,只。能勉强用“轻清”二字来形容,最后仿佛是一根极细的铜弦在微微颤动。一位年轻的农民也忍不住参加他们的游戏,投了几次,但所有的人都没有赵狮子投的最好。他使石子在面前一丈之内就落在冰上,一直滚到远远的对岸为止。其余的人,不是使石子落在冰上的时候太晚,便是使石子滚不到对岸就停止下来。陶菊生也投了几次,成绩最坏,惹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玩了一阵,他们带着快活的欢笑回去。走到门口时,菊生看见刘老义正站在寨门外石桥上同一个军人谈话,两个人也都是笑容满面。赵狮子拿着死雁向刘老义举一举,兴致致地说:

“老义,你看这!”

刘老义带着不满足的口气说:“操你娘,只打下来一只么?”石桥上的谈话又继续起来,赵狮子和菊生们走进去了。

 第15章

快吃午饭时候,薛正礼一只手提着一手巾现洋,另一只手拿着一个沉甸甸桑皮纸包,笑眯眯地从外边回来。有一个肥票子赎了出去,他手里的现洋和烟土是在管家的那里分到的。把手巾里的现洋和纸包里的烟土打开,他留下自己的一份儿,把其余的分给大家。陈老五正在刮脸,慌忙地把剃头匠向旁一推,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他特别细心地把自己分得的每一块现洋放在耳边叮叮当当地敲一敲,听听声音;烟土是在管家的那里切碎的,他用手掂掂轻重,把落在桌面上的烟土末用指头肚粘起来,然后用油纸包好。把烟土同现洋一起包进小包袱,陈老五又掂一掂包袱的重量,才坐下去继续刮脸。剃刀在他的脸上发出割草的声音,引得大家望着他的脸孔发笑。整个上午都过得非常快活,下午两点钟的时候便又起了。

出发以后,陶菊生发现了一些新鲜的事情:第一,二管家有了一匹白马,不再步行了;第二,杆子增加了一些新蹚将,而肉票也突然多了一半;第三,也是菊生最感觉有趣的一件事,就是那个上午还穿着军装。站在寨门外同刘老义谈话的老总,如今穿着便衣,挂着手枪,同土匪们混在一道。在几个钟头前还是军人的这位新蹚将,原来他同二管家,同独眼的李二红,都极厮熟,显然他的进杆子并不是刘老义介绍的。刘老义在路上介绍他认识薛正礼,赵狮子,陈老五,和薛的其他部下。他立刻同他们也熟了起来。“你向他叫李叔。”刘老义拍着菊生的头顶说。姓李的望着菊生亲切地笑一笑,用指头敲掉烟灰。“你是叫菊生吧?”他问,“想家不想家?”虽然菊生不喜欢这位李叔,觉得他有些流气①,带着乡镇上的光棍气味②,但也同这位李叔很快地熟起来了。

①“流气”就是油滑,不稳重,不朴实。

②“光棍”在我的故乡不是指光身汉。游手好闲。好结交朋友,惹是生非,以赌博为生的人,叫做“光棍”,和陕北所说的“二流子”差不多。但“光棍”也不是一个绝对的坏名词。好结交朋友,仗义疏财的社会活动分子,也称“光棍”。如果从历史方而来了解光棍,我以为这是封建地主阶层那种游侠精神的堕落。

“李叔,你的那套军装呢?”菊生好奇地大胆地问他。

“二尺半放在围子里,”李叔笑笑说,“放它几天假。”

“你不打算跟俺们长在一道?”

“不。我是从外边请假回来的,快该走啦。”姓李的显然不愿陶菊生多知道他的底细,眨着狡猾的眼睛说:“我这个人好朋友,好热闹,来杆儿上闲玩几天。你日后碰见我可别跟我麻缠呀。”

虽然他这句话是用玩笑的口吻说出来,但多少也含有警告意味。菊生笑一笑,不敢再同他闲扯了。

黄昏前杆子盘到一个大的村庄里,第二天又换地方。这样继续了一个多星期,杆子在天天扩大着。每逢移动,蹚将和票子黑压压地拉过半里长。陶菊生虽然还常常怀念父母,也常常担心二哥的前途,但他和薛正礼们一群人却发生了更深的感情,对土匪生活也因习惯而发生了若干兴趣。他本是一个带有浪漫气质的孩子,在小学读书时代,他常在下课后站立在说评书的面前,聚精会神地听绿林英雄故事,连饭也不愿去吃,如今的绿林生活更发展了他的浪漫性格和英雄主义。他非常喜欢刘老义和赵狮子,因为他们豪爽,勇敢,枪法熟练。假使不是他的二哥过着凄惨的肉票生活而且时时有被杀害的危险,让他永远留在土匪中他也不会感到什么痛苦。

菊生不曾同管家的李水沫说过一句话,看见他的机会也很有限。李水沫烟瘾极大,很少出来散步;移动时候,总是队伍已经动身了他才出来,骑上马,竖起来大氅领遮住脸孔。李水沫所给菊生的印象是一个年岁很轻的,个子小小的,苍白脸皮,像一个文弱书生。虽然经过打仗的那天早晨,这印象仍未改变。

但菊生不仅默默中对李永沫发生情感,简直是相当“爱戴”。他常常设想着民团怎样把李水沫围在院里,李水沫怎样双手拿着双枪,向外作扇形开枪,打开围门风,一个箭步跳出大门,追杀敌人,掩护部下。每次凝想着这惊心动魄的紧张场面,他呼吸短促,眼珠发光,仿佛他自己就变成李水沫了。尤其杆子上流传着许多关于李水沫的小故事,使菊生更觉得这位脸色苍白的人物神秘而不凡。

据说李水沫十六岁就下水,二十五岁时受招安,做了团长。招安后一年多上边不发饷,部队穷困得没法维持。但为着他和部下的“前程”,他不肯叛变,也相当地约束部下。后来有一个姓崔的连长打算偷偷地把自己的一连人拉出去重干土匪。有一天,许多人跑来向李水沫报告崔连长要拉走的消息。李水沫总是淡然处之,不肯相信,摇摇头说:“不会的,你们别听信谣言。崔连长真想拉往山里蹚,他会来报告我的。”这天夜间,崔连长果然把他的一连人集合起来,准备逃走。有人立刻把这紧急消息告诉李水沫,请他马上处治崔连长。李水沫一面安详地烧大烟,一面摇一摇头说:“老崔不会瞒着我的,我不信。”崔连长已经把他的人带到村外了,越想越不对,下命令让人马暂且停住,匆匆地跑进团部,站在李水沫的烟榻旁边,结结巴巴地说:

“团长,我,崔二蛋明人不做暗事。我崔二蛋知道好歹。团长一向待我太好……”

一半由于过于紧张,一半由于心中难过,崔连长忽然喉咙梗塞,没法把自己想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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