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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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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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长,我,崔二蛋明人不做暗事。我崔二蛋知道好歹。团长一向待我太好……”

一半由于过于紧张,一半由于心中难过,崔连长忽然喉咙梗塞,没法把自己想说的话赶快说出。李水沫的眼睛懒散地盯在灯亮上,继续烧烟,用一半安慰一半责备的口吻说:

“有啥子事啊,明天说不行吗?”

“弟兄们穷得活不下去,”崔连长用力说,“大家都愿意拉出去重干蹚将。我来找团长报告一声,因为团长待我太好……”

李水沫若无其事地向崔连长望了一眼:“妈的,芝麻子儿大的事情也用得着急成这样!别说废话,你是不是打算拉出去干几个月?”

“是,团长。”

李水沫继续烧烟,关心地问:“现在就拉走?”

“人马在村外边等着,我特意来向团长报告。”

“拉走多少人?”

“只拉走我自己的一连人,别人的人我决不带走一个。”

“枪支呢?”

“都带走了。”

“叫军需官来,”李水沫向旁边站立的护兵吩咐,“叫他立刻来!”

他把烟泡安上斗门,放下烟枪,坐起身来向崔责备说:“二蛋,外边情形不同往年,就你那一连烂杆枪,一个人分不到两排儿子弹,拉出去能够蹚开吗?既然决心出去蹚,该早点告我一声;现在屎憋到屁股门边你才来解裤带,叫你‘二蛋’①真不亏你!”

①北方话说“二蛋”,“二(尸求)”,“二百五”,都是半傻瓜的意思。这些句词常常送给人做绰号,但那人未必真傻。

说毕,李水沫又倒在床上,拿起烟枪,吃吃地①吸了起来。崔连长莫名其妙地望着李水沫,既不敢走,也想不起说什么话。等李水沫抽毕这口烟泡时,军需官已经急急慌慌地跑了进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李水沫向军需官命令说:

①吸大烟的时候,先将鸦片膏烧成烟泡,安在斗门上,然后对近烟灯的火苗,一口一口吸气。烟泡一边熔化,一边通过斗门和烟枪,将烟气吸进肚里。当一口一口吸进烟泡时候,发出均匀的“吃吃声”。

“去!找二十支好枪给二蛋,一连人子弹袋都灌满,再把团部的轻机枪给他一挺,把我手的枪队的好盒子给他五支!”

“是,团长……现在就办?”

“立刻就办!”李水沫斩钉截铁地说。

军需官摸不着头脑地退走以后,崔连长越发的莫名其妙,眼睛惶惑地向周围乱看。李水沫又掂起烟钎子,眼睛看着崔的脸,下巴尖向屋外一摆,和蔼地吩咐说:

“去吧,二蛋!出去痛痛快快玩几个月,遇着挨打的时候快派人来报个信儿。”

崔连长恍然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突然蹲在地上哭起来。

“我,我不走啦!”他哭着说,“我崔二蛋宁肯困死在这里,也不能离开团长!……”

“嗨,哭啥子?妈的,没有出息!”李水沫真有点生气的样子,坐了起来。“你又不是小孩子离不开娘,离开我几个月有啥子要紧?快起来,爬开去,别你妈的学女人样子!”

另一个小故事也是发生在李水床做团长时候,表现他在战场上的勇敢、镇定和机智。那时李水沫带着他的一团人参加河南的军阀战争,担任进攻一个重要地方。夜间,他过足了烟瘾,右手提着手仗,左手拿着电筒,往最前线去视察阵地。为着减小目标,他不让任何人跟他一道。他自己一直摸索到敌人的前哨阵地,偷偷地察看了很长时候。正要再换一个地方时,不巧被敌人的一个哨兵发现。那个哨兵和他相离有十多步远,把枪口对准他,大声喝问:“口令!”李水沫吃了一惊,立刻捏亮电筒,让强烈的电光直射在哨兵眼上,昂然而迅速地向哨兵走去。等走到哨兵面前时,他忽然关了电筒,扬起手杖重重地向哨兵的头上和手上打了几下,把哨兵的步枪打落地上,严厉地低声责骂:

“混蛋!连问口令的方法也不懂!假若真有敌人来,你用那么大的声音一问,他一枪就会把你干掉了!你叫什么名字!”

可怜的哨兵只以为是自己部队的官长来视察阵地,嘴唇哆嗦着报告出自己的名字,眼望着他向左转去,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边。

诸如此类的小故事传诵在土匪们的嘴上,深印在菊生的浪漫的少年心上。看见这杆子迅速壮大,看见李水沫的名字在方圆三百里内如日东升,他同蹚将们一样地感到快慰,甚至骄傲。当初来时候,他时时刻刻都在意识着自己是一个票,一举一动都提心吊胆;近来只有在他看见或想起芹生的时候,只有在他想念母亲的时候,只有在他希望学会打枪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他自己的票子身份。当忘掉自己的票子身份的时候,他就驰骋着天真的幻想,希望将来他自己的枪法比赵狮子还要好,在战场上的机智比李水沫还要高,他要带领很多的人马纵横天下。当这时候,他就很自然地想起来《三国演义》上的许多故事,于是他把自己幻想成诸葛孔明,神出鬼没地指挥着他的部队。

菊生的心越来越野,所想的越发不切实际了。他热切地希望自己能参加打仗,甚至他希望随着干老子这群人打一次围门风。人们都晓得他是个有种的孩子,但不知道他竟有这一些奇怪的想头。有一天下午杆子盘在一个村庄里没有移动,那位姓李的跑来约刘老义们几个人出去玩耍,问菊生愿不愿去。菊生快活地同他们一道出发。就在这一次出去玩耍,他第一次参加了对善良农民的战斗,在一种矛盾的心情中亲自烧毁了农民的草房,而他的勇敢也被事实证明了。

 第16章

几位闲散的蹚将带着陶菊生跑下岗头,顺着一条荒凉的大路向东走。那位姓李的一路上津津有味地谈着他近来的赌博情形和怎样找寻女人,蹚将们非常的感觉兴趣。菊生一个人跑在前边离开他们很远,忽而跳进大路的深沟里,忽而又跳了出来,快活得像一只解开绳子的小山羊。他不时从路边捡起裂姜石,用力向远处投去,将撅吃麦根的老鸹打起。约摸走了有五六里,猛不防从右边一箭外的小村中跳出来七个农民,拿着红缨枪向大路扑来,从嘴里发出来一种怪声:

“哈!哈!哈!……”①

①北伐以前白莲教在河南有许多支派,如红枪会,绿枪会,黄枪会,大刀会,红灯照,金钟照,铁冠照等。我不记得是哪一种,喝过符之后不准说话,只发出一种怕人的“哈”声。

陶菊生吃了一惊,立刻从地上捡起来一块大的裂姜石,跳后一步。幸而赵狮子和刘老义们眼疾手快,连发几枪,当场打倒了三个农民,其余的回头便跑。蹚将们追进村子,遇见人便打死,遇见房子就放火。在这一次紧张的战斗中,菊生始终跟随着蹚将一起,毫不畏缩。他虽然很可怜那些农民,却不得不随着那位姓李的冲进了一家小院。已经有两个女人横躺在柴门里面,惨白的脸孔浸在血泊里。他们从一个女人的身上跳过去,姓李的抓起一捆高粱秆把上房点着,菊生也狠着心抱一捆燃着的高粱秆跑进偏房,慌慌张张地把高粱秆靠在墙角。火头呼呼地响着,吐出血红的长舌,舔着崩干的草房坡。房坡迅速地冒出浓烟,燃烧起来。菊生没有即刻退出,不放心地望着火头,深怕他离开后火会熄灭。姓李的在院里大声呼喊:

“快点出水!快点出水!”

听到呼喊,菊生赶忙从屋里跑出来,跳过死尸,离开浓烟弥漫的农家小院。这时枪声仍在小村中稀疏地响着,土匪们向各个角落寻找着藏匿的人。很显然,除掉一部分人在事前携带着牛驴和重要什物逃走外,余下的人都被打死了。菊生又点了一座草堆,跳跃着向赵狮子跟前跑去。赵狮子正站在一家门前看房子燃烧,听见奔跑声,转过头来。他望望菊生,忽然大叫:

“呀,看你的肩膀头上!”

陶菊生站住一怔,才发现右肩上有鸡蛋那么大一块在燃烧。他赶忙把火弄灭,笑着嚷叫:

“哎呀!哎呀!怪道我闻着一股烟糊味!”

“你怎么会烧着自己了?”狮子问。

“我不晓得。”菊生望着烧破的地方说,“狮子叔,真倒霉,我这件绿袍子是今年冬天在信阳才做的!”

刘老义和那位姓李的都来了,只是不见陈老五。“陈老五哪里去了?”大家用眼睛互相地询问一遍,随即刘老义用他那种极其洪亮的喉咙大叫:

“陈老五!陈老五!快出水呀!”

“我们要起了!”赵狮子跟着叫。

陈老五从一座已经开始燃烧的房子里跑出来,肩头上背一个大包袱。包袱没包好,有一条裹脚布和一双小孩裤腿子从里边搭拉①出来。刘老义同赵狮子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望着陈老五笑着骂:

①从包袱中露出的东西,只有一半下垂,叫做“搭拉”。低垂脑袋也说成搭拉着头。

“你鳖儿子,老子就猜到你这一手!”

由于大家的嘲笑,陈老五怪没腔的样子,把搭拉在包袱外边的臭裹脚布和小孩裤子拉出来,扔到火里。

“你们这些败家子,”陈老五分辩说,“全不知道东西中用!我要不捡几样拿出来,烧了还不是烧了?”

“对啦,啥东西拿回家都有用处!”刘老义用粗嗓门讥讽说。“嗨嗨,这家掌柜婆床下面压有一块骑马布①,你跑快去拿出来呀!”

①夫妻性交时垫在女方腿下的一块脏布,俗称“骑马布”。

陈老五越发被说得没腔了,就用包袱向刘老义打了一下,喃喃地骂:“你这个麻雄①”于是大家畅快地大笑起来,绕过一个死尸走出村庄。

①刘老义是麻子。俗话说男人的精液是“雄”,所以骂刘老义为“麻雄”。

他们没有回原路,向一条小路转去,继续往岗下走。一里外有一条曲折的小河,蜿蜒于两岗之间。河湾处架一个小石桥,桥那边疏朗朗地站立着几棵衰柳。再过去不远有一个小小的土寨,寨墙大半倒塌了,从缺口处可以望见里面除三二家草房外,较好的宅子都只剩烧毁了的红墙;较大的树木也没有一棵。寨墙外有一棵乌柏树,几片没有落净的红叶在夕阳下显得特别的寂寞而鲜艳。除这座破寨以外,望到青天边也望不见一个有房屋存在的村庄、一棵成材的树木,整个的原野是空荡荡的。

“那就是我舅家的小围子,”赵狮子对那位姓李的说,“房子都是我烧的。”

“你为啥同舅家有仇?”姓李的问。

“小孩没娘,说起来话长。”

赵狮子用一句俗语推开了朋友的询问,向围子那边望去。他忽然瞪大了眼睛,从肩头上取下步枪,小声惊叫:

“噢,那不是我的二舅!”

在寨门外的一座新坟旁边,站立着一个穿蓝布长袍的人,正用手遮在眉毛上向这边了望。当赵狮子发现他的时候,他像兔子一样向大路沟中一跳,回头就跑。

赵狮子恨恨地大声骂:“你跑不了!让你试一试我的枪法!”

赵狮子发了一枪,逃命者应声倒地。但逃命者只是腿肚上穿过一枪,并没有伤损骨。他立刻从地上挣扎起来,一瘸一拐地继续逃跑。因为寨门外几座小石碑影住视线,赵狮子和刘老义发了几枪,都没打中,逃命者的背影突然消失在寨门里边。赵狮子一面追一面发誓地怒骂道:

“你今儿能逃开老子手,老子把头揪下来装进裤裆里!”

“蛋包上逮虱,看它往(尸求)上跑!”刘老义充满自信地大声说。

逃命者一路流着血,筋疲力尽了,逃进一间低矮的草屋,躲藏到床下。这几家农人刚才看见蹚将们离开对岗那个小村庄向这边走来,年轻的男女和小孩子都躲到附近的房壳廊里,只留下两个六七十岁的老婆看门。如今知道是赵狮子来找他的亲舅打孽,都胆大地走回来,亲热地同狮子招呼。他们一共有十几个人,围着赵狮子,有的唤他老表,有的唤他狮子哥,中年人和老年人都唤着他的名字。他们拦着赵狮子不让他往小屋进,七嘴八舌地向他求情。

一个老婆颤声叫:“狮子娃,狮子娃!你饶了你二舅一条性命吧!他已经五十岁啦,活不了几天的。你抬抬胳膊让他过去,让他下一辈子变驴变马报答你。”

另外一个老头子哀求说:“你大舅跟你老表们都给你打死啦,房子也全烧啦,你看在你妈的情面上,便宜他一条活命吧!”

一个驼背的中年农人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年,铁打的冤仇也该熔化啦。他好歹同你妈是亲兄亲妹,一奶吊大……”

“老表,你消消气,你消消气,他不值得一颗枪子儿!”

赵狮子咆哮说:“不行!天王老子来讲情也是白费!”随即他凶暴地对着驼背:“五舅,这是你的屋子,你不把他交出来我点你屋子!”

“你看在你妈的面情上……”

“再说废话我立刻点你屋子!”

受伤者终于从床下被拖了出来。人们向旁边退后几步,不敢再说话。小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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