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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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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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官条子”就是官路,大道。路与败露的“露”字同音,所以黑话称路为条子。

“老义到管家的那里去啦,我的乖乖。”车轴汉用枪托照瓤子九的大腿上打了一下说:“闪开,让‘远方朋友’们进去歇歇腿,老子们也该去填瓤子啦①。”

①“犯”和“饭”同音,“犯”字在土匪中认为是一个不吉利字,凡和“犯”同音的字都忌说。肚皮里边装有饭好像瓜皮里有瓤子,所以把饭叫“瓤子”,把吃饭叫做“填瓤子”。又引伸开去,姓范也改为姓“瓤子”,票房头瓤子九的本名就是范九。

菊生们一进票房,首先映入眼睛的是靠左首的一群肉票。这一群共有十来个,有的在草上躺着,有的坐着,已经被折磨得不像人样。他们的憔悴的脸孔上盖满了灰垢,头发和胡子乱蓬蓬的,夹带着草叶和麦桔片,白色的虮子在乱发中结成疙疽。他们的手都被背绑着,一根绳子把他们的胳膊串连一起,因此任成群的虱子在头上和身上咬,在衣服的外边爬,他们也只有忍受着毫无办法。他们拿黯淡无光的眼珠打量着新来的患难朋友,有的还用凄苦的微笑向新来者表示欢迎,但有的把眉头皱得更紧,脸孔上流露着严肃的表情,仿佛他们觉得这一群可爱的洋学生不该也落在土匪手里,特别那两位最小的学生深深地引起来他们的恻隐之心。

看票的对于这一群“远方朋友”的采到都非常高兴,替他们找凳子,拿香烟,真像招待自己的朋友一样亲切。票房头瓤子九忙着吩咐人去向老百姓派蒸馍和面条给客人充饥。被派出的土匪刚走不久,他又派另一个土匪去催,并嘱咐要顶好的白面蒸馍。他虽然年纪在四十之谱,但为人很活泼,滑稽;爱同人开玩笑。在他下水蹚①之前,他有个绰号叫“快活笼子”,如今因为“瓤子九”这名字也很有意思,原先的绰号就不再被人叫起。躺下去吸完了斗门上的半个烟泡,瓤子九又立刻从床上跳下来,靠着柱子,向胸前叉起双手,笑嘻嘻地盘问新来的“远方朋友”。他有一双一般人所说的桃花眼,年岁没有腐蚀掉这双眼睛的风流神情。当菊生报告他是吴佩孚的幼年兵以后,瓤子九拍着屁股向前边跳一步,探着身子,睁大一双含笑的眼睛大声盘问:

①原来徒步涉水叫做“蹚”,是北方的一个口语。引伸开去,到社会上混人物也叫做“蹚”,如“蹚光棍”,“蹚绅士”,“蹚土匪”。混得好就算蹚得开,混得不好就算蹚不开。在这部小说中,土匪都自称为“蹚将”,这大概是那时代那一带地方流行的江湖话。

“你是幼年兵?你也到山海关去打仗了?”

“我们幼年兵在洛阳留守,”菊生坦然说,“没有开到前线去。”

“你会唱军歌不会?”

“当然会。”

“下过操么?慢步,正步,跑步,都练过?”

“都练过。”

“好,待一会儿填过了瓤子,我得考考你。军队的事情我不外行,你操不好我就教教你。”瓤子九笑着说,端详着菊生的脸孔,晃着脑袋表示不相信。停一停,他轻轻地拍一拍菊生的头顶,又开着玩笑说:“你这小家伙聪明胆大,到蹚将窝里来还要冒充军人呢!”随即他快活地大笑起来,很有风味的稀胡子随着他的笑声跳动,增加了他的滑稽神情。

胡玉莹和那个中年小商人都为菊生的扯谎捏了一把汗。菊生虽然也知道说谎话终究不能够骗住土匪,但既然刚才在路上如此扯谎,如今也不好改口,将来的结果就只好暂不去管。他对于人生还没有多的经验。在他的眼睛里,瓤子九是一个有趣人物,瓤子九的部下也都不坏,单就大家对他们的亲切招待也可以看出在瓤子九的这个小团体中充满着江湖义气。在进到票房以后,芹生感到的是绝望的害怕和忧愁,而菊生所感到的害怕和忧愁都非常朦胧,甚至他对于这遭遇还起了一点好奇和新鲜之感。

瓤子九一面快活地笑着,跳到一个躺着的票子身上走几步,又踢一踢另一个已经割去了一只耳朵的票子的头,转过身来对新来的“远方朋友”说:“再有几天他们不赎出去,就叫他们吃洋点心了。”这一个惨无人道的小场面和这一句威胁性的话,使菊生起一身鸡皮疙瘩。中年商人低下头轻轻地叹息一声,胡玉莹和芹生都面如土色,而小学生张明才骇得像傻子一样。但菊生的不切实际的浪漫性格,和他从故乡的野蛮社会与旧小说上所获得的那一种“英雄”思想,使他依然竭力保持着脸上的微笑。他的神气是那么顽皮和满不在乎,使瓤子九和全票房的土匪们都把赞赏的眼光集中在他的脸上。

“这个娃儿倒很沉住气。”土匪们笑着说。

菊生一半是由于饿,一半是由于他对于新遭遇不像别人一样的害怕和发愁,这顿午饭他吃得特别多。瓤子九拍一拍他的头顶说:“别作假啊①,待一会儿还要看你下操哩!”菊生仰起脸来笑一笑,顽皮地回答说:“当然不作假,吃饱啦不想家。”吃毕饭,瓤子九真叫他先唱了两个军歌,然后又拔慢步。多亏那时的“军国民教育”,陶菊生能够圆满地度过了这个考试。

①“作假”就是“客气”,不过专指客人不肯尽量吃饱而言,不像“客气”一词可以随便使用。

“你家里一定有几十顷田,”瓤子九躺下去烧着大烟说,“凡是到老吴那里当学兵的都是有钱的主户①。”

①“主户”就是地主家庭。

“既然家里有钱有地,又何必出外当兵?”菊生强辩说。

“你们这班有钱的少爷谁不想作官呀?只要喝过墨水子,到老吴那里干三年五载,肩膀头上就明晃晃的①!”

①指军官的肩章。

瓤子九把烟泡一会儿捏扁,一会儿滚圆,最后滚成光溜溜的圆锥形,安到斗门上,欠着身子向“远方朋友”举一举烟枪,连说了两个“请”字,随即他一点不肯误时地重新躺好,让斗门对准火头,贪馋地吸了起来。他吸得那么写意,故意使吃吃声成一种活泼调子,而他的黄色稀胡子就随着迅速的节拍跳动。斗门上的烟泡吸光以后,他感到浑身舒服,松劲地抛下烟枪,闭着眼睛,大大地伸个懒腰,从鼻孔哼出来两股白气。过了片刻,他虎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向“远方朋友”说:

“你们快点各人给自己家里写一封信,我叫推车的替你们送到。信上就说务必在半个月以内派人来赎,半个月以内不赎就要撕票。俺们的管家的名叫李水沫,来人就到这一带打听李水沫的杆子①。”

①成股的土匪叫“杆子”或“捻子”。

“可是我们是亲兄弟两个,”芹生恳求说,“请你替我们向管家的求个情,放我们一个回去。”

“老弟,你这不是故意叫我在管家的面前碰钉子么?”瓤子九很和气地说:“别说你俩的面貌不像亲兄弟,即令是亲兄弟,咱们这儿也没有白放人的规矩。咱们这儿拉票子就是兜票子。不管家里几口人。一齐兜来,隔些日子不赎就撕一个,或割一个耳朵送回去。你们瞧,那边就有两个票割去耳朵,过几天还要他们吃洋点心呢。”

菊生说:“家里接信后当然会派人来赎,不过我们家里太穷,……”

“看相貌你也不是没钱的孩子!”瓤子九跳下床来,走到他的面前嘱咐说:“你们在信上记清写一笔:来说票时要照规矩送小礼,每家的小礼是烟土十斤,盒子枪一打,金馏子一打。总之,越快越好,免得管家的生了气,话不好说。”

为着票房中只有一张小方桌,这一群新来者就分开在两处写信。芹生和菊生被带到大门左边的书房去,其余的留在票房。芹生和弟弟面对面坐在靠窗的方桌旁边,桌上摆着笔砚和信纸。偏西的阳光凄凉地斜照在他们身上。窗外有一株半枯的老槐树,一只麻雀在树梢上瑟缩地欺嗽鸣叫。槐树旁竖着一堆高粱秆,旁边是一个盖着磨石的红薯窖。西风吹着高粱的干叶儿唰唰作响。兄弟两个同时都想起来在故乡常常听到的票子生活,据说土匪把票子的眼睛用膏药贴住,耳朵用松香焊住,口腔用手帕或棉花塞实,手和脚用铁丝穿在一起,就这样投进红薯窖或高粱堆中,纵然军队打旁边经过也无法知道。芹生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提起笔还没有写出一个字,眼泪已经抢先落到纸上。菊生瞟了他二哥一眼,泪珠忽然涌出眼眶,但赶忙偷偷擦去,为的不愿叫看守的土匪瞧到。他忍着便咽小声说:

“信上不要写得太可伯,免得娘要哭坏了。”

 第04章

午夜,小河在星光下哗哗地流着。马蹄踏上河边的薄冰,发出清脆的破裂声,像琴韵一般悦耳。从远远的上流传过来守寨人的稀疏的梆子声,稀疏的狗叫声,还可以隐约望见晃动的点点灯光。一阵尖冷的北风飒飒地吹过河滩,管家的骑的马振一下红鬃抬起头,迎着风怅然凝望,发一声萧萧悲鸣。

为着一个病票没抬到,怕万一会发生事故,管家的命令杆子暂停在小河边上。五分钟后,听见一阵匆匆的脚步声走近河岸,管家的在马上不耐烦地向身边的弟兄吩咐:“去,送那个害病的家伙回他老家去!”随即一个弟兄转身向河岸迎去,一面拉开枪栓,一面用低而沉重的声音向岸上叫:“(此足)住①!(此足)住!”岸上的人们听见这叫声立刻上步,黑暗中有人擦一根火柴点起来一根纸烟。那个病票大概正发着高热,被抛到路旁的时候没有发出来一声哀哭。火光一闪,枪声响了,跟着一个沉重的物体滚下河岸。人马都以最大的静默倾听着岸上动静。片刻间,小河像咽住不流,而空气简直要在严寒中凝固成冰。

①当时土匪中忌说“停住”,拿“(此足)住”代替“停住”。“(此足)”的意义和“踩”字差不多,想系一声之转。

“起①!”管家的又命令说。“让票子走在中间,不要挤下水里去!”

①土匪中把开步走叫做“起”。

带条的①首先踏上了独木板桥,向后面投来个低声警告:“传!孔子②上霜很滑,小心一点走!”

①土匪中把带路的人叫做“带条的”。

②土匪把桥叫做“孔子”,因为桥下有孔。“孔”字读去声。

“传!孔子上霜很滑,小心走!”后面的人照样把警告传递下去,一直到队尾为止。

过了小河,队伍在星光下的小路上扯得很长,前边的人们不时得(此足)住等待。约摸走了一个多钟头,经过一个有许多瓦房的大村庄。有一股土匪放着枪冲进村里,随即有两个麦秸垛和一座房屋燃烧了,火光向突然变得浓黑的天空乱伸舌头。沉沉的静夜被搅乱了咐庄里到处是女人和孩子的哭叫声;原野上到处是慌乱的狗叫声;乌鸦哑哑地啼叫着离开树枝,结队向远处飞去。

“爷们是李水沫的杆儿,大家都听着呵!”土匪在火光中大声喊叫。“限你们三天以外,五天以里,把片子钱①如数送到。要是五天以内不送到,爷们再来时杀你个鸡犬不留!……”

当小股土匪进村里放火时,大队人马盘在村边的路上等候,向天上放几枪助助威风。催过片子后,集合到一起动身,又走了两个钟头模样,下弦月刚刚露出岭脊,他们才在一个相当大的村庄盘下。村中的地主们还没有腾好房屋,除少数有地位的首领之外,其余的土匪和票子暂盘在一个麦场里休息。因为月光被一排房屋遮住,麦场中只看见一堆一堆的模糊人影。纸烟的火星忽明忽暗,在人影中晃来动去。一个矮矮的黑影晃到场中心,对瓤子九悄声说了几句。随后,瓤子九匆匆地走到芹生面前,问:

“我白天对你讲的事,你对你弟弟讲了没有?”

“我还没有讲。”芹生说,赶快从地上站起来。

“这是为着救你们,为啥不讲啊?你现在就对你弟弟讲吧,三少在等着哩。”

“好,好,我现在就对他说。”芹生回过头望着弟弟,发现菊生也正用惊愕的眼光望着他们。菊生的大眼睛是那么有神,虽然在昏暗的夜色中也看见两颗发光的黑眼珠滴溜乱转。对着弟弟的这双大眼睛,芹生迟疑了一下才喃喃地说:

①“片子”就是名片。当时土匪向某村或某家送一张名片(有时是一封信或一个纸条),上写着索款的数目和期限,叫做“送片子”。倘是零星土匪,不敢公然派人送片子,就在夜间偷偷地将片子贴在对方门上,叫做“贴片子”。到期限款未送到,土匪突然跑入村中,烧一些柴垛或房舍,叫做“催片子”。不到最后决裂,往往不伤害人命。

“菊,白天票房头告诉我一件事……”

“啥子事?”菊生盯视着二哥的眼睛问,心口不由地跳了几下。

“这事情关乎咱俩的性命,你可得听从我的话啊!”芹生几乎是用恳求的声调说,随后对着菊生的耳朵悄声地说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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