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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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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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子事?”菊生盯视着二哥的眼睛问,心口不由地跳了几下。

“这事情关乎咱俩的性命,你可得听从我的话啊!”芹生几乎是用恳求的声调说,随后对着菊生的耳朵悄声地说了一阵。“就这样办吧?”他又恳求说,“为着救命,有啥关系?菊,现在不是你任性的时候呵!”

陶菊生低下头沉默片刻,忽然果决地抬起脸孔,用浮着泪光的眼睛向瓤子九和二哥望了一下,说:

“好吧!”

瓤子九快活地拉着菊生向麦场的中心走去,一边走一边叫着:“三少,他愿意了!他愿意了!”走到矮矮的人物面前,他吩咐菊生说:“这是王三少,快点趴下去磕个头,叫一声‘干老子’……哎,你这孩子,为啥不叫呀?口羞么?快,叫一声让我听听!”

“不要勉强他,”王三少笑着说,“熟起来自然会叫的。”

“跟你干老子去吧!”瓤子九把菊生推到王三少的怀里说。“妈的,你真是福大命大,一步登天!”

陶菊生跟着王三少走出麦场时,麦场有一半已经笼罩着苍茫的月色。他说不出内心里究竟是高兴还是悲哀,最后向二哥和同伴们瞟了一眼,瞟见他们都在望着他,他的眼珠上立刻浮一层模糊的酸泪。王三少带他走进一座地主的大院落,一个肩膀上挂着步枪的大个子土匪领他们走进地主的书房。屋里的床铺已经摊好,火盆里燃烧着一堆劈柴,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伕子蹲在火盆边擦着烟灯罩。王三少往床上坐下去,从怀里掏出盒子枪往烟盘旁边一放,擤一擤他的鹰鼻子,望着菊生说:

“你冷不冷?快点在火上烤烤手,今儿晚天气干冷。”

陶菊生靠着床沿,微笑着摇一下头,但他却忍不住把双手向火上伸去。

“不冷就躺在对面陪我说话,”王三少和爱地说,“等填过瓤子再睡。”

小伕子把灯罩擦好,安在灯上,从饭兜里掏出来镶银的象牙烟盒,打开盖子放在烟盘上,就走到外间去布置他自己的床铺去了。王三少躺下去开始烧烟,一面询问着菊生的年纪和家庭情形。菊生毫不畏怯地在他的对面躺下,回答着他的问话。由于太相信义父的亲切关怀,他天真地泄露出他同芹生原来都是在信阳上学。不过王三少对这秘密的泄露只微微一笑,并不表示出一点诧异,仿佛他早就晓得这秘密似的。停一停,王三少很感兴趣地问:

“你俩真是亲弟兄?”

“真是亲弟兄。他是我的二哥,大我三岁。”

“大家都不信你俩是亲弟兄,因为你的眼大,他的眼小,你长的很好看,他长的很丑。”

“亲弟兄不一定都长得很像。”菊生无法解释地笑一笑。“我大哥长的很白,俺俩都黑。”

“要不是我把你要出来,”王三少打一个呵欠说,“再过半个月家里不来赎,他们就要先送你二哥回老家了。”

一直到此刻,陶菊生才把屈身做人义子的耻辱看淡一点,衷心感激义父的救命之恩。几个钟头前所看见的小河夜景又鲜明地浮现眼前;那风声,水声,枪声和马嘶,也依旧清晰地留在耳边。他记得很分明,管家的只有一句若无其事的命令就结果了那个病票的生命,简直还不如杀一只鸡子费事。他到土匪中已经四天,移动了三个地方,每夜都看见土匪们杀人放火,他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都失掉了人性。如今他的生命虽暂时得到拯救,但将来的事情却无法推想。他担心家中没力量拿钱来赎,迟早他仍得回到票房,二哥的希望会变成更大的绝望。想到这里,他的心开始乱起来,而且暗暗地酸痛起来……

 第05章

虽然陶菊生的生命暂时得到保障,吃饭和睡觉也比在票房舒服,但他的精神上却来了新的痛苦。

干老子除头天晚上向他问长问短之外,平素很少同他说一句温存的话,好像经常怀着一肚子心事似的。菊生一看见他那双冷酷的眼睛,鹰嘴形的鼻子,就感到莫名其妙的害怕。这个沉默寡言的人物身体很坏,烟瘾很大,朋友很少,除掉睡觉和行军,差不多整个时间都躺在烟灯旁边。白天,菊生还可以同那位背套筒枪的大个子王成山一道在房间里或院里玩耍;一到晚上,如果不行军,就得躺在干老对面,直到深夜。他自小儿就在祖父和父亲的烟榻上躺惯了,爱看橙红色的烟灯亮儿,爱闻从灯亮上烤出的和从别人鼻孔中喷出的那种烟香。父亲也是每天要睡到下午起床,黄昏后才精神充足地有说有笑,所以往往利用宝贵的夜晚讲给他一段历史或一篇古文。如今他每次躺在干老子的烟榻上,看着同样的灯亮儿,闻着同样的烟香,心头上却压着没有边际的悲哀。童年的生活想起来空幻得像水上的浮烟,而未来是笼罩着一片暗云。

从来到干老子这里的第二天早晨起,他就知道了他所获得的自由非常有限,在那个小伕子的眼睛里他仍然是个票子。当洗过脸之后,他正背抄手靠着门框向院里闲望,小伕子瞪了他一眼说:“不要背抄手!你来了好几天,连这点规矩都不懂?”他骇了一跳,连忙放下双手,离了门框。在票房里他已经懂得了许多禁忌,如像玩耍的时候不准作跪的姿势,吃饭的时候不准将掰开的馍口对着别人,不准将筷子担在碗沿上①,还学会了许多黑话。不过这些应该注意的规矩和黑话都是别的票或土匪用温和的态度告诉他的,从没谁像这位小伕子一样严厉地给他教训。

①当时土匪中的这些禁忌,可以作一个简单解释。不准背抄手,是因为背抄手和背绑着的姿势相似。玩耍的时候,不准作跪的姿势,是因为这姿势使人联想起被抓去见官和被砍头。不准将掰开的馍口对着别人,大概是避讳“对口”二字,“对口”就是“对口供”。不准将筷子架在碗沿上,也许这像是受某种酷刑(如压杠)的姿势或死的姿势。

最伤害他的自尊心的,是吃过早饭后小伕子所给他的一个警告。这是一个明媚的早晨,好像好多天没有看见过像今天这样鲜艳的阳光。他不由自主地跨过门槛向院里走去,打算同两个在院中踢毯子的小孩子一道儿玩耍一阵。谁知道他还没有走上几步,小伕子在背后不客气地说:“怎么不言一声儿就随便乱走?你想逃跑是不是?”这话对菊生是绝大侮辱,气得他涌出眼泪。他用愤怒的大眼睛向小伕子狠狠地一望,颤声说:“我压根儿没想过不明不白地走!”他倔强地站立在阳光下,不肯回屋去,等待着同小伕子打架。幸而王成山从屋里赶出来,照小伕子的腿上踢了一脚,走到他的面前笑着说:“他不懂事,别同他一般见识。走,我带你到外边玩去。”走出院子后,王成山又关切地嘱咐他说:“以后你想出来玩时就告我说一声,我带你一道儿玩,别一个人乱走旧子久了,他们就对你放心啦。”经过这件事情以后,菊生就同王成山建立了友谊关系,两个人在一块儿闲扯,一道儿玩耍。为着避免有企图逃跑的嫌疑,如果没有王成山或别的土匪一道,他哪儿也不去玩。

干老子愈来愈不爱谈话,动不动就向小伕子发阵脾气。近来他有时也到管家的那里坐坐,或找别的小头目抽烟喝酒,但每次回来时他的脸上都发着铁青颜色,好像暴风雨要来时的天气一样。所以只要他在屋里抽大烟,屋里就静得怕人;只有当他出去时候,王成山同陶菊生才能够活泼起来。

王成山是三少的本家侄儿,二十出头年纪,个儿高大,有一双粗大的手。他本来从十岁时候便依靠下力吃饭,给人家作过放牛的,烧火的,后来由掌鞭的升到二领工的,去年失业后才跟着三少下水。他不抽大烟,连纸烟也不常抽,对老百姓也不爱吹胡子瞪眼睛的。有一次他在牛槽边烧一块树根疙瘩,牛屋里充满了温暖的烟气,熏得他和菊生的眼睛不住淌泪,还被呛得咳嗽。他们面对面隔火而坐,一面在火灰中炸着包谷花①,一面闲扯。忽然,王成山用手背揉着眼皮,向菊生笑嘻嘻地问:

①包谷籽放在灰火中,受热后爆炸开,像白色的花朵一样,叫做“包谷花”。

“喂,你猜我成天想的啥?”

“你想娶老婆。”菊生顽皮地回答说,把一个刚爆炸的包谷花拾起来抛进嘴里。

“屁!连老母亲都养不活,谁还想娶老婆!”

“那么你想啥?”

“我,我,”王成山很天真地拍着枪托说,“我想自己有一支枪!”

菊生诧异地望着他,问:“这不是你自己的枪吗?”

“我自己的!哼,我要是有这支套筒枪我也吃香啦!”王成山笑一笑,又接着说:“这是我二叔的枪。他还有两支枪交给别人玩,捞到油水给他批账。咱自己没有这家伙,在杆子上一则捞不到油水,二则说话不响,有啥意思?”

菊生到现在才晓得有些蹚将们所拿的枪并不是自己的,正像佃户耕种着别人的土地一样。他对王成山的出身知道得很清楚,如今更觉得王成山值得同情,甚至对他的没有枪发生不平。像王三少那样的大烟鬼,连走路快一些就会发喘,打起仗来一定是一个菜包子,却偏偏在土匪中有地位,生活得非常优越。王成山哪儿不比他叔父好?他有力气,有胆量,没有半点儿不良嗜好,就因为买不起一支枪,当了蹚将依然养不活自己的母亲!一向陶菊生总以为土匪中应该是有饭大家吃,有福大家享;如今他这一点幼稚的想法被王成山的几句闲话轻轻地打破了。他带着劝勉的口气说:

“你为啥不去吃粮呀?当蹚将的下场终究不好呢。”

王成山感慨地说:“吃粮也养不活老母亲。年儿半载不一定关一回饷,兵血都给当官的喝干啦。既然当了蹚将,菜里虫儿菜里死,过一天是两晌,管他啥下场!”

“可是你年纪很轻,人又挺好……”

“哼,祖上没留下三亩田,二亩地,连一块打老鸹的坷垃也没有,人好算不了一个屁!你是富里生,富里长,不晓得穷人的日子是多么艰难!”

“我晓得,”菊生热情地截住说。“俺家里也有佃户。”

“嗨,你这个洋学生真糟糕!”王成山又笑了,把手中的几个包谷花送给菊生。“我对你说过我是给人家帮工的,我怎么能跟佃户比?我爷我爹都是佃户,可是我爹一死就打了瓦①。我妈把车牛农具都卖光才还清债。到我这一代,唉,就只好当伙计啦。”他叹口气;又拍着枪托说:“要是我自己能有一支枪,一支枪……”

①“打瓦”就是倒楣,不过专指家运败坏而言。

“你将来会有一支枪的。”菊生很同情地安慰说。

“要是我自己有一支枪呀,你猜我怎么办?”他望着菊生的眼睛问,天真地微笑着,在他的纯朴的心中流荡着淡淡的伤感与空幻的梦想。看见菊生用眼睛恳求他赶快解说出他的心思,他就接着说:“要是我有一支步枪,就是一支汉阳造也好,我要把捞来的钱积攒起来,离开家乡远远的,买几亩田地,让老母亲不再受饥寒,我的心愿就算完啦。”

“以后你自己怎么办?跟母亲一道种地?”

“不。跟她一道,怕出岔子会连累她老人家。只要她老人家饿不死,我自己就可以远走高飞,山南海北到处混。陕西人工缺,上陕西帮人家做活还怕养不活自己么?”王成山忽然快活地望着菊生,半真半假地问:“我跟你一道去好不好?我田里活样样都能做,一个人可当俩人用。给你家做长工好不好?别笑,我说的是实话。等你日后做了官,我还可以跟着你当护兵哩!”

这个纯朴的大孩子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幻想里,话一完就格格地笑了起来。陶菊生也分得了他的快活,暂时间完全忘掉了自身的险恶命运。这是他离开信阳来第一次从心中发出来的真正愉快。但忽然他的眼前浮现出同大哥在洛阳会面时的情景,这刹那间的快活就像从浓云缝中漏下的一线阳光,在心上一闪又消逝了。

大哥的笑声和王成山的笑声有点相似,两人的岁数也仿佛,而巴都有颗很好的心。今年初秋,菊生同着一位年长的同学从故乡跑到洛阳去找大哥,大哥请了两个钟头假,带他们在西工一带走走。大哥虽是一个军人,当见面时候,也忍不住眼睛红了。原先他总以为当兵比上学威风而自由,见了大哥,方知兵营才真是黑暗地狱。在军队中,老兵欺压新兵,大官欺压小官,上级把下级看成奴才,动不动就拳打脚踢,破口谩骂,根本没什么道理可讲。“我上当啦,”大哥叹息着低声说,“现在不想干已经迟了!”大哥坚决阻止他入幼年兵营,说幼年兵营比学兵营还要黑暗,最近因为雨水泡塌了两个窑洞,差不多有一连小孩子白白死掉,可是吴大帅连一点也不知道。“你好好儿到开封或信阳读书吧,”大哥紧握着菊生的双手说,“永远不准你再胡思乱想。你要是不听我的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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