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恋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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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恋物语-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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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有没有这一类书,我不知道,而中国竟然有之,实是中国文化史上一件最大的光荣。作者蒲松龄先生用一百多万字去描绘一个怕老婆的故事,魄力之大,使人心惊。《醒世姻缘》男主角狄希陈先生,怕他太太薛素姐女士,怕得要命。薛女士用种种奇形怪状的方法打击他和他的父母、朋友。尤其是对她的丈夫,一见就生气。有一次把熨斗里的炭火倒进狄先生的衣领里,几乎把他烧死。又有一次,用洗衣棒褪打了他六百下,几乎把他打死。作者簿先生对“怕”字有一番说法。他在“引子”里发表言论曰:

君王之中,万一有桀纣的皇帝,我不出去做官,他也难为我不着。万一有瞽叟的父母,不过只在日里使我完廪,使我浚井,那夜间也有逃躲的时候。所以冤家相聚,亡论稠人中报复得他不畅快,即是那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间,也还报复得他不太痛快。唯有那夫妻之中,就如脖项上瘿袋一样,去了固要伤命,留着大是苦人。日间无处可逃,夜间更是难受。官府之法莫加,父母之威不济。兄弟不能相帮,乡里不能月旦。即被她骂死,也无一个来解纷。即被她骂死,也无一个来解纷。即被她打死,也无一个来劝开。你说要生,她偏要处置你死。你说要死,她偏要叫你生。将一把累世不磨的钝刀,在你颈上锯来锯去,教你零敲碎受,这等报复,岂不胜如那阎王十八层阿鼻地狱?

关于《醒世姻缘》,胡适之先生曾考证出来,出自于《聊斋》上的《江城》。我们如果明白《江城》,便明白《醒世姻缘》,如果明白《醒世姻缘》,便明白上面那一段话的意义,以及中国怕老婆的怨偶之间,到底有啥关系。

《江城》的男主角高蕃先生,娶妻樊江城女士,他们可以说是自由恋爱的结合,婚后感情非常之好。可是樊江城女士的脾气绝大,翻脸不认人,说话尖酸刻薄,一天到晚哇啦哇啦吵个不停。高蕃先生以爱她之故,只有忍耐。老头老太太知道后,趁没人的时候,责备儿子没有出息。想不到不责备还好,一责备反而更没有出息矣。樊江城女士听说老头老太太和她对立,火上加油,破口大骂,高蕃先生看她太不像话,顶了几句嘴,樊江城女士更发怒,把他打了出来,紧闭房门。高先生在门口唤了半天,无可奈何,只好在屋檐下躺了一夜。从那一天起,樊江城女士简直把丈夫当成仇人。最初高蕃先生长跪不起,还可以打动她的芳心,后来长跪不起也不行啦,就更不当人子矣。当然也经过反抗阶段,甚至也离过婚,但离了又结,实是天命有归,在劫难逃。且着书上如何写之——

高蕃脸上时常有抓破的血痕,父母明知道是他妻子抓的,只好隐忍不问。有一天,高蕃先生受不了太太的揍,跑到父亲家避难,其状好像一只被老鹰追捕的小鸟。父母正要问他是怎么回事,樊江城女士己尾追而至,就在公婆面前捉而捶之,捶罢,扬长而去。父母谓其子曰:“我们就是怕她打闹,才给你财产,叫你分居,你既然乐于和她在一起,何故逃乎?”高蕃先生被赶出来,四顾茫茫,没地方可去。父母怕他自杀,乃另外为他找了一间房子,又把樊江城女士的爸爸樊老头找来,使他教女。樊老头向女儿开谕万端,女儿不但不听,反而把老头顶撞得面无人色,跳高而去,发誓没有这种女儿。不久,樊老头老太太相继去世,樊江城女士心有余恨,竟不回家祭吊,每天唯有大吵大骂。

有一次,樊江城女士用针遍刺高蕃先生的面颊,叫他爬到床下,而她却在床上呼呼大睡,睡醒了就骂,骂困了再睡,高蕃先生怕她像怕老虎,温柔乡变成为苦地狱矣。又有一次,高蕃先生的朋友王子雅先生来访,不知道利害,在座上大谈特谈女人。樊江城女士听啦,也不言语,只在汤里面放了一点巴豆,这就够啦,一会工夫,王先生去十几次厕所,眼看就要泻死,樊江城女士叫丫头问曰:“迷死脱王,你还敢不敢口没遮拦?”王先生这才知道怪病之所来,呻吟哀恳,绿豆汤已准备好矣。从此朋友奔走相告,谁都不敢去他家串门。又有一次,高蕃先生和丫头讲话,江城大怒,把二人捆起来,用剪刀剪下肚子上的肉,而掉换补之。至于平时,高蕃先生更不能为人,动辄就是一顿皮鞭,又经常用脚把饼踏碎,摔到泥上里叫他捡起来吃。

薄松龄先生的一本巨著和一篇短文,说出来怕的故事,也提出了解决怕的方法,但他的见解跳不出十八世纪他活着的那个时代。同样是夫妻,为啥有的恩恩爱爱,有的怕之如虎乎?蒲先生不在现实世界上寻求第一因,却到阴曹地府寻求第一因。恩恩爱爱者,依他的意见,是:“前世中或是同心合意的朋友,或是思爱相合的知己,或是义侠来报我之恩,或是负逋来偿我之债,或前生原是夫妻,或异世本是兄弟。”至于那些怕君子,如狄希陈先生和高蕃先生者流,蒲先生认为其原因是:“前世中以强欺弱,弱者饮恨吞声;以众暴寡,寡者莫敢谁何;或设计以图财,或使奸而陷命,大怨大仇,势不能报,今世皆配为夫妇。”

照蒲先生的说法,一切都是“果”,现实社会上根本没有“因”。娶了一位母老虎,是上辈子欠了她的债。则我上辈子为啥欠了她的债乎?该“欠债”的因又是啥哉?难道又是上上一辈子她又欠了我的债乎?《聊斋》一文中,篇幅太短,叫人看啦,颇为同情男主角。可是由《江城》而《醒世姻缘》,字数增多,男主角的德行便露出来啦,薛素姐是一个争强好胜、有上进心的女士,而丈夫狄希陈先生俗而不堪,这种人社会上为数颇多——说他坏吧,他绝对不坏,而且是一个毫无心计的好人;说他没有学识吧,他又是大学堂毕业生留学生,写起小文来,头头是道。可是他就是有点不对劲,严重地说,他就是差那么一窍半窍。柏杨先生家乡谚语曰:“宁和明白人打一架,不和糊涂人说句话。”盖即令只说一句话,都能气成哑巴。狄希陈先生连个秀才都考不取,还是请了枪手冒名顶替才考到手的,而枪手正是薛素姐女士的弟弟,她没有结婚前已瞧不起她的丈夫矣。

看了《醒世姻缘》和《江城》,使我们有更多的发现,中国许多怕老婆佳话和所谓怕老婆的痛苦,往往和怨偶不可像狄希陈先生和薛素姐女士,像高蕃先生和樊江城女士,他们固然是怕,但其程度已超过怕的界限,而成了痛恨矣。蒲松龄先生解决怨偶的方法是《江城》上所写的,由一位得道高僧,在阴曹地府,查出二人生前的身世,把孽债打一个总结,账既已经还清,乃用冷水一杯,喷到太太脸上,使她恍然大悟,革面洗心。但现社会对怨偶的解决之道,恐怕不能那么惬意,代替那位得道高憎的,恐怕是一位法官或一位公证人,为二人办理离婚手续,然后,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

严格说起来,中国的怕老婆比日本不怕老婆高级不到哪里去,中国之怕乃怨偶之恨,非爱情之怕也。

千古伤心是结婚

柏杨先生有位朋友,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宝贝得要命。按说独生女儿一定骄纵过度而不成才,其不流人太妹或自甘堕落者,几希。偏偏该朋友祖宗有德,女儿虽骄纵得不像话,可是却没有流入太妹,反而功课奇好,尤其数理奇好。这年头,一个年轻人只要数理奇好,就等于吃了神仙丸,想怎么念就怎么念。她阁下一条鞭上去,由小学,而中学,而大学;由大学,而留学;最后在美国啥啥理工学院,成为该校有史以来第一位航空女博士。中美同胞,无不惊叹,认为她将来定会在社会上露一手。尤其是她的老娘,兴奋得坐卧不安,东串门西串门,宣传她女儿如何如何,谁要是说三句话还没有夸奖到她女儿,那比杀父之仇还严重,老娘能恨他一辈子。柏杨先生深知她有这种绝症,所以一见面就恭维她好福气,有这么好女儿,总算不虚此一生也。有一次,我出奇计灌米汤曰:“看你女儿,多有出息,天分高,教养好,她总有一天要得诺贝尔奖金的,到时候,带着妈妈到斯德哥尔摩领奖,你也可见见活国王,报上再那么一登,真光彩呀!”她曰:“你说啥,死得脱?啥叫死得脱?”我曰:“不是死得脱,是斯德哥尔摩,瑞典国的京城,到那地方领奖呀,听说第一特奖就是美金二十万。”她看我应对称旨,立刻用一种惟恐不被说服的声调叫曰:“我可没有那种福气呀,不过我女儿倒满有雄心,前些时还来信说正在研究研究啥呀,好多博士教佩服她哩。”说罢之后,立刻打开提包,给了我一支她女儿从美国寄回来的洋烟,以励来兹。

这是四年前春天的事啦,今年春天,偶尔又碰到她,我还是按照着老规矩,没头没脑的赞她女儿,最初她支支吾吾,后来因我跟在她屁股后赞个没完,她没好气曰:“老头,你歇歇舌头好不好?”这一次连洋烟也没掏,就扬长而去。

事后才知道,老太婆发那么大的威,不是宝贝女儿死啦,也不是宝贝女儿忘了娘,而是宝贝女儿得了博士学位不久,就结了婚。老太婆当然不反对女儿结婚,可是结了婚之后,跟着就是生子,而且生起来像北京卖的冰糖葫芦一样,“大珠小珠落玉盘”三年就生了三个。如果她身在中国,问题还小,盖中国人工不值钱,请个下女小姐,就可以分忧。无奈身在美利坚,人工贵得可怖,买菜、煮饭、抱娃、喂奶、铺床、叠被、洗衣服、烫衣服、洗盆子、换尿布,大自“电线走火”,小至买根针,都事必躬亲。亘古奇观的女博士,遂成了一个管家黄脸婆。

我们介绍这个故事,并不是触谁的霉头兼碰谁的疮疤,尤其是毫无轻视家庭主妇之意,盖世界上可以没有女博士,却不能没有家庭主妇也。在对人类贡献的价值上“三统”、“性三品”等学说。注疏有清凌曙《春秋繁露注》、苏,家庭主妇要超过女博士千百万倍——这可不是拍家庭主妇的马屁,以便将来挨门讨饭,而是没有女博士的世界,世界仍是世界,没有家庭主妇的世界,简直不能想象。不过,问题在于,一个家庭主妇,只要受国民小学堂教育,就可胜任愉快;而一个女博士,恐怕至少也要投下去二十个年华。七岁上小学堂的话,最快的博士也二十六岁矣(有的年已半百,头发都白啦,还在往里钻,那就更是紧张。)国家花了这么多的钱,自己也费了那么大劲,不过造成一个管家婆,成本未免太高。这种浪费,恐怕连太行山都得赔进去。如果将来大学堂全体成了女学生,而女学生又全体冲进厨房煮饭抱娃,中国高级知识界,势将成为真空。要国家培养一个科学家,就有理由也有权利,要他从事科学研究工作,如果所有的科学家一齐坚决地到河边捞鱼,那又何必培养这么多科学家,直截了当培养捉鱼的好啦。

女博士嫁人,当然是应该的,但如果她阁下折腾了半辈子不过只是煮饭抱娃,我们就忍不住要疑心,当初何必那么穷凶极恶,把臭男人从榜上挤到枯井里乎?当她阁下午夜人静,半闭着瞌睡得要命的秋波,从床上爬起来喂孩子奶时,隐隐约约,不知道听没听到枯井里的哭声也。吾友盛紫娟女土,她在香港读大学时,兼编了好几个刊物,正在日当中,前途无量,却忽然结了婚。结婚之日,来信描写远景说,她丈夫是个大律师(可能是个工程师,日子一久,记不清矣),生活不成问题,所以一定要好好写几本小说。我老人家就一百个不信,盖小姐一旦变成了太太,她的朋友圈就会来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生活方式也会跟着别有天地,而且一有了孩子,更是全盘皆垮,不要说写小说啦,能有心情看小说,已很可贵矣。她对我的看法颇不服气,在信上致训词曰:“你这个老顽固,总自以为是,总用你过去陈腐的经验去判断新的事物,务请拭目以待。”好吧,我就拭目以待,拭到了今天,已整整五年,她不但没有一本小说,而且音讯杳然,便是从地球上失了踪。呜呼,非她不上进也,而是形势比人强也。不过女作家和女博士之间有不同,女作家二十年之后,儿女渐渐成长,她仍可继续爬她的格纸;起初可能有点生疏,久啦也就可以应付,而且随着年龄见识的增加,作品或许可能更成熟。可是女博士学的是航空工程,二十年之后——不要说二十年之后,纵然三年之后,她学的那一套已落伍了十万八千里,她就不得不成为废料。

有裂缝的婚姻

该千万富婆是一个智慧极高的人物,她阁下深知自己年老色衰,虽不能根本消灭问题,但能含垢忍辱,使该问题不致扩大到非摊牌不可的程度,真了不起也。也有人说啦,我宁可孤独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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