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世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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浊世人间-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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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魔鬼本来是可爱的天使,因为嫉妒的缘故,变成了魔鬼,被上帝照屁股上一脚,踢下天堂。上帝即令把现有的魔鬼消灭啦,他能阻挡别的天使不会因心怀嫉妒,也堕落成魔鬼乎哉?嫉妒不但是中国社会的恶德,不但人间的恶德,好像也是天上的恶德也。

邪恶的眼睛

嫉妒这玩艺,连上帝都没办法,它好像有点像中国云贵一带传说的“蛊”。蛊是一种定期发作的神秘病毒,一经钻入人体,人体就发生变化,最后腹痛如绞,伸腿而亡。这种蛊,除了对付仇人外,也似乎专门“为十八年不倒翁”之类的朋友而设,盖有些汉族男人,经验丰富,手段高明,嘴甜得如蜜一样,苗族女孩子被迷得颠三倒四,就嫁给他啦。等到过了三年五载,该男人手头弄了几百两银子,就说要回家看父母,而且家里还有点田产,卖了之后,即行回转,苗族女郎一听,知道他捣的啥鬼,别瞧那小子穷得叮当发响,还多少看不起苗同胞哩,口中虽然海誓山盟,心里早打定了主意,要“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啦。苗女天生忠厚,她不拆穿他的西洋镜,只问之曰:“打铃,你啥时候回来呀?”男人信口开河曰:“明年二月,准踏归程。”好啦,做妻子的就弄了一份恰当的蛊,趁君不备,拌到饭里,吃下尊肚。

该男人一离开苗区,就好像脱了钩的鱼,认为苗族女子,既呆又蠢。可是到了明年二月,他就知道到底是谁呆谁蠢啦。如果回来便罢,妻子弄一点解蛊的药,教丈夫吃了,他就平安无事;如果他阁下真的效法了“十八年不倒翁”,不认这个账,那么,蛊跟定时炸弹一样,猛烈发作,他就只好驾崩矣。据说中蛊死了的人,每人毛孔中都爬着一条蛊,蠕蠕而动,惨哉。

嫉妒是更厉害的蛊,天使何等仁慈,何等美貌,可是一旦爬到她阁下的心窝,她就变了模样,变成了大麻风一样的魔鬼,在天上待不下去,只好跌倒地上,为害人间。连天使尚且难逃它的毒害,普通小民,更不用说矣。所以《圣经》上称嫉妒不作嫉妒,而称为“邪恶的眼睛”。天使有这邪恶的眼睛,天使就变成了魔鬼;人类有这种邪恶的眼睛,人类就变成了一个大醋缸,既浸入,又蚀己,弄得毒菌四溢,不成人形。

刘世昌先生在《说现象》中,特别指出现代中国社会嫉妒的发达。家庭中,姑嫂妯娌甚至兄弟姐妹之间;学堂中,同班同学之间;商场中,同行同业之间;机关团体中《韩诗说》一卷。,同事之间;学术思想界中,同类学者之间。文艺界中,作家与作家之间——几乎没有一处没有这种邪恶的眼睛,而且邪恶之烈,已到了无孔不入,无所不在的地步。

古人不云乎:“不遭人妒是庸才。”但目前似乎连庸才也遭人妒。古人又不云乎:“妒我应是真知我。”——周瑜先生是嫉妒诸葛亮先生的诸葛亮先生的那一套,教周瑜先生一想起来,就心神难安,但周瑜先生的妒是由于他知道诸葛先生足可以跟他匹敌。可是现代的人连江边那个小工,都嫉妒矣。没有原因而妒,不为什么而妒,只是为妒而妒,连盗还有道,可是妒却没有道:“问渠何以然?不自知其故。”

嫉妒之心一旦普遍发展,表面看起来似乎是胡妒乱妒,“不自知其故”,但如果研究研究,倒是可以弄清楚的。曾国藩先生在他自己的诗中,就提出了答案,为了一目了然,我们且列一表,表的前半部分是妒大王,表的后半部分是被妒的朋友。

拙(脑筋里少一条折纹)——能(有才干)

塞(穷斯滥矣)——遇(有相当成就)

无事功(失败)——得成务(成功)

无党援(四面树敌)——得多助(有朋友,有口碑)

无好闻望(套作家)——文名著(名作家)

无贤子孙(儿子太保,女儿太妹)——后嗣裕(孩子发奋上进)

那就是说,脑筋少一条折纹的人嫉妒有才干的人,穷斯滥矣的人嫉妒有相当成就的人,失败的人嫉妒成功的人,出卖朋友的人嫉妒义气千秋的人,套作家嫉妒真正的作家,儿女太保太妹的嫉妒儿女有成就的。“其故”在于他的“拙”、“塞”、“无事功”、“无堂援”、“无好闻望”、“无贤子孙”。贵阁下所听说过皇帝嫉妒乞丐乎?千金小姐嫉妒下女小姐乎?莎士比亚先生嫉妒柏杨先生乎?名作家嫉妒作家乎?杨玉环女士嫉妒无盐女士乎?

王逸先生注《离骚》时,曾对“嫉妒”二字加以分类,曰“害贤曰嫉,害色曰妒”。我们如果用太太小姐作例,就更能明白它的“故”和它的现象矣。一对新婚夫妇在礼堂上,新娘貌如天仙,打扮得漂漂亮亮。新郎一看,双眼发直。新娘曰:“我真紧张,见了人不知道说啥才说。”新郎曰:“不必担心,你用不着说啥啦,男人见了你心跳都来不及,女人见了你,再也不会理你啦。”为啥女人见了她再也不会理她?简单得很,妒火中烧,把舌头烧僵啦。不用邪恶的眼睛给她造点谣,已算她祖上有德,还想有人跟她套交情耶?

(柏老按:朋友面对着你获得的荣耀,笑容僵硬,咬定牙交不肯赞一词,或虽赞一词,却勉强得好像遇到了天灾人祸,急忙躲开正题,另谈别的,那就不是好的兆头,炉火已经燃烧,你可要小心。)

嫉妒和爱慕的最大分野在此,嫉妒的眼睛是邪恶的,爱慕的眼睛是纯洁的也。嫉妒的心胸是窄狭的,爱慕的心胸是宽大的也。嫉妒的意念是恶毒的,爱慕的意念是仁慈的也。记得曾介绍过琥珀女士的杰作,她看见另一位漂亮的女人也在宫廷出现时,勃然大怒曰:“那个该死的女人,我咒她快点出天花。”在中世纪那个时代,出天花乃毁坏容貌,不治之症。

努力猛哼

琥珀女士巴不得别的漂亮小姐出天花,这是标准的妒大王“但得一身荣,不惜他人污”的心理,送到经济部定拿万国注册商标。前面举的那位新郎的例,我想他大概历经沧桑,吃尽了妒大王的苦头。呜呼,哪个太太小姐不爱漂亮乎?一个女人为了美,简直不惜任何代价,拔眉毛,烫头发,扎耳朵,穿五寸高跟鞋,往脸上乱抹粉,饿得发呕也不吃东西。从前更要凶,还猛缠双脚(没有挖眼睛已算客气啦)。如果有家美容院保证说,打一顿屁股,就能把她打成娇滴滴的西施,男人见了她马上就昏倒在地,恐怕她能带着板子进门,进了门就往地下趴。

然而美女是不是就快乐的耶?有时候当然也是快乐的,但有时候似乎也不见得,尤其在全是女人的场合,漂亮的太太小姐往往会遇到做梦都梦不到的镜头——假如她有大权有大钱,当然例外,当了皇后,还怕左右没有奉承的嘴?——尤其她再穿得雍容华贵一点,那就马上成了眼中钉,大家唯一的想法恐怕也会是盼望她赶快出天花。如果她胆敢拒绝出天花,则最好能出门栽个筋斗,把鼻子栽塌。如果上帝不肯帮这个忙,则最好她快点偷人,或她的丈夫坐坐牢、破破产,使她抬不起头,花容憔悴,也能普天同庆。

柏杨夫人一向就有这股奇劲,她阁下一见漂亮的女人,或一见穿着低领口的太太小姐,心里就有气。别瞧柏杨夫人的花容玉貌跟琥珀女士相差十万八千里,但巴不得天下所有漂亮女人都出天花的心理,却是一样。柏杨先生最恐惧的是跟她上街,一则她在人群中拧来拧去,实在不太雅观,二则我只要向别的太太小姐瞟一眼,她就立刻把人批评得一文不值。有一次,朋友请客,在座的有电影明星张女士。张女士之美,应该是谁都没话可说的吧?柏杨先生人老心不老,当下就戴上眼镜,努力猛瞧,正在瞧得吃紧,老妻竟夹了一个热汤圆,往我张大了而流着口水的尊嘴里一塞,烫得我胡子都翘起来,满座哄堂。如此这般,一直到宴席终了,老妻始终用她的三角眼瞅着张小姐,瞅得张小姐心颤胆惊,直找她说话,她也不理。回家路上,余恨未消,滔滔不绝曰:“姓张的,哼,她有啥漂亮?只会傻笑,哼,电影明星见了谁不笑……她再去日本拍片,遇到飞机失事,跌了个脑震荡,哼……”哼了一阵,又说了一些别的炉火中烧之话,不便记载,反正一听就知道是从醋缸基地发射出来的冲天火箭,嗟夫!

当然不是说每位太太小姐都有琥珀女士和老妻这种毛病,不过也正可借此分别嫉妒和爱慕的不同,老妻如果不努力猛哼,而心服口服地赞扬张女士确实是名不虚传的美人儿,那就不是嫉妒唯心主义的认识论根源”。(《列宁选集》第2卷第715页),而是爱慕矣。

女人看到漂亮的女人而赞美之,是爱慕;一声不响,闷在心里生暗气,或用三角眼猛觑,则是嫉妒。男人看见辛苦耕耘的朋友升了迁或发了财而贺之,是爱慕;用鼻孔嗤出声音,或拍大腿曰:“他真行,会拍,会吹。”则是嫉妒。学者专家,对同行的学术理论成就,虽不赞成,但仍佩服但的耕耘,是爱慕;说他左道旁门,不过是算卦的,因而剔除了他的研究费,则是嫉妒。作家们瞧别人的作品受到读者广大欢迎时,欣然而喜,是爱慕;而暗下毒手,说他专门跟人轧姘头,或直向警备司令部和调查局报案,说他思想有问题,则是嫉妒,学生老爷看见同班同学考取了大学堂,或出了国,感到与有荣焉,是爱慕;而以对方名字写封信给学堂,声明放弃学籍,放弃奖学金,而是嫉妒。当长官的看见部属名满天下,受人尊敬,喜形于色,是爱慕;而怒火高涨,认为他侵犯了自己的光彩,遇事找点小麻烦,板板脸,以便教人瞧瞧到底谁伟大,则是嫉妒。大家都做生意,人家生意奇好,自己虚心讨教,是爱慕;而说对方货物全是走私进来的,则是嫉妒。

嫉妒是不同于爱慕;嫉妒的心理基础是恨,爱慕的心理基础是爱。刘世昌先生指出,嫉妒也不同于竞争。盖嫉妒是“向下拉”、“向后拉”的,而竞争是朝着目标向前。有些心理学家认为嫉妒在本质上是社会进步的原动力,适当的嫉妒,正可以使人奋发向上。最显明的例子,莫过于吾友项羽先生啦。有一天,他跟他的叔叔项梁先生在会稽瞎逛,看见秦始皇赢政先生过钱塘江,威风凛凛,乃曰:“彼可取而代也。”正因为有此一念之妒,他才干起来“提着头混”的勾当,把秦王朝搞行七零八落。

一写到这里,附带有点感慨,斯时也,秦政府政府扑灭六国,统一世界因素。它有主要、次要,物质、精神之分。各种条件的地位,把六国的国王,杀的杀,囚的囚,赢政先生东游西荡,好不快活。我们虽没有亲眼看见他过钱塘江时的声势,但那股得意忘形的劲头,想也可以想个差不多。恐怕他阁下梦都没有梦到,就在远处站着的两个地痞流氓(史书上说,二人是杀了人逃亡到会稽的),不但把他的帝国搞亡,还把他的子孙抓住,隆重砍头。天老爷的安排,真是妙不可言。

不过我想,当项羽先生说那句话时,恐怕不会是什么嫉妒,犹如年前美国总统艾豪威先生光临台北,场面也很大,柏杨先生不嫉妒他一样。盖没有比较,便没有嫉妒,我跟老艾比个啥?项羽先生又跟赢政先生比个啥?与其说那是嫉妒,毋宁说那是羡慕。

暗箭、鸦片

我说我不嫉妒艾森豪威尔先生,不是在这里宣传柏杨先生真是活圣人呀,假使有人竟然认为我是活圣人,就非常抱歉啦。不过我虽然不嫉妒艾森豪威尔先生,却是颇嫉妒别的写文章的朋友——学院派一点,我却嫉妒别的专栏作家,盖利害相同,职业相同也。此地的专栏作家有限,写方块朋友的文章,天天在报上出笼,读者老爷比我都熟,所有用不着指名道姓矣。(这同样也不是说我温柔敦厚,盖如果我指名道姓,就只向治安机关指名道姓,向你指名道姓有啥用?)其中有一二之人,写得既比我高明,见解亦比我深入,已经够我心脏抽筋,偏偏他又受到广大读者的推崇和爱戴,以致其书销路奇好,读者老爷简直全都瞎了眼,专门喜欢拜读他阁下的,而不拜读敝阁下的,我心脏的筋遂更加猛抽,如果再不发动点啥,真能抽死。

我最初本打算飞出一顶“匪谍”帽子的,可是该帽已经被套作家和其同类飞过,没有立刻发生作用,有点不太灵光,是以必须发出其他灿烂夺目的宝贝,才能“聚而歼之”之效。就在上个星期吧,有一天,在台北市自由之家一个宴会上,或一个座谈会上——称赞某某,听得我实在难受,就假装心事重重,长叹一声,大官果然在意料中问曰:“柏老,柏老,肚胀仍没有好呀?”我曰:“肚胀倒没啥,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我只是为我们文化界悲,为人心悲,为国家悲。”大官一听我如此之悲,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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