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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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如烟-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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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是高苟科。整个栗子坪村子里周志明最不愿意见到的一个人。


摸到母亲这里找他的人,竟然是从心底十分反感的高苟科,这大大地出乎周志明意料之外。回家的路上猜测了很多,可就是没有往他身上想。

  他们两个人之间,曾经发生过一场极不寻常的风波。

  当年在农村下乡插队的时候,男知青们全都留着长长的头发,破旧的短大衣外面,缠着一根两端散花的短麻绳。每个人无论胸前还是身后到处裸露着白白的棉絮。这种故意暴露出来的棉絮,是一种必不可少的装饰,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那种与众不同的潇洒。

  “知识青年三件宝,麻绳、军帽、破棉袄。”这是插队知青的典型装束。整天和知青在一起厮混的高苟科,不顾爹娘的训斥和社员们的讥笑,兴致勃勃地也配齐了这套行头。于是大家给他取了个形象的绰号,叫做:“假青年”。

  栗子坪知青小组的组长名叫赵泉,生得相貌堂堂人高马大。因为家庭条件比别人都好,所以从穿戴到气质显得与其他知青就有所不同,再加上他平日里谈吐风趣地很会来事,因此特别讨年轻姑娘们的喜欢。一向聪明伶俐极有主见的纯芳,就是因为没有抵挡住他致命的诱惑,最后白白搭上了自己的一条性命。

  村上出去办事的人路过大队部,总是会给赵泉捎回来许多花花绿绿的信件。这些宽窄不一的信封各式各样,上面写的来信地址也不尽相同,但是从信封皮那些煞费苦心的花体字上,细心的周志明还是看得出来,写这些来信的都是一些年轻的女孩子。

  和组里其他男知青相比较,赵泉那张与众不同的国字脸上,浓眉大眼器宇轩昂,眉宇间总是透着一股招人喜爱的英武气概。一米八几的魁梧个头像座铁塔一般,不管在什么场合都显得引人注目。他不单是相貌出众,自小还跟着名师学过武术,无论摔跤还是打拳,在周边几个公社的知青堆里都响当当得很有名气。

  高苟科天天跟在赵泉的屁股后面,纠缠着非要拜他为师不可。赵泉看看实在推脱不掉,再说本来也经常闲得无事,便点头应承了下来。那时候知青的口粮不够吃,也懒得顿顿自己动手生火做饭,赵泉要求高苟科必须按日上缴习拳练武的学费:每天从家里偷出来两个馍。

  于是每当天色擦黑的时候,这师徒二人束腰紧身收拾停当,雄赳赳气昂昂,昂首阔步地来到村子东头的打麦场上。

  那段时间里,社员们各自家里吃罢晚饭就纷纷熄灯上炕,可是躺在炕上谁也睡不踏实。听着从麦场上传过来的沉重脚步声,还有那一阵阵嘿哈的断喝,大家仿佛已经预感到村子里将要发生些什么。

  几个月下来高苟科的功夫果然大有长进,尤其是摔跤的本事。他自小在农村长大本身就有股子蛮力气,再加上赵泉后来的一番悉心点拨,知青组里竟然没有人是对手,他也就有些飘飘然起来。

  我说怎么样哥们,要不咱们比划两下试试?他模仿着知青平时说话的腔调,脚下不停跃跃欲试,动作夸张地晃动着鹦鹉步。

  大家心里自然明白:全是仗着赵泉的势,他才会这般小人得志,都不愿意搭理他。

  可是村上其他的农村青年就倒霉了。无论到地里干活还是井台上挑水,只要兴致上来了高苟科就强行拉着别人摔跤。自然谁也不是对手,不是被他一背一个跟头就是一拽一个前趴。有的惹不起,见伸手便干脆自己先倒在地上,弄得高苟科嘴里骂骂咧咧的很是扫兴。

  如果能有机会和村上那些插队的知青过过招,尤其是总不拿正眼瞧他的周志明,那该是件让人多么兴奋过瘾的事情呀!      

  没想到这种可遇不可求的机会,还真得让高苟科给日思夜想地盼来了。

  这是纯芳死后不久发生的事情。

  老谋深算的赵泉早就打算好好整治一下周志明。同时他也很想从侧面仔细观察一下,周志明被彻底激怒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这一点对他来说实在太重要了。关于在宿舍里掐死纯芳那件事情,虽然周志明当时跪在地上,指天画地的发了毒誓,说要把这一切都烂在肚子里,绝对不会告诉世界上的任何人。可是在赵泉的心底里,还是始终藏着一块叫人不踏实的心病。

  那天正是吃晌午饭的光景。周志明端着碗坐在石碾上,呼呼拉拉地喝着玉米榛子稀饭。高苟科象水浒里的牛二一样,敞开怀歪斜着肩膀,嘴里荒腔走板地胡乱哼着秦腔样板戏,从上房院子里摇头晃脑地走下来。

  赵泉蹲在高处的院坡上,伸着脖子突然喊了一嗓子,高苟科听见后抖了个机灵马上快步奔跑过来。吓得旁边平娃家懒洋洋的大白狗,从晒太阳的篱笆边上跳了起来,夹着尾巴窜回屋里去了。

  就和今天轻云薄日的天气一样,赵泉这会的心情也特别好。他站在那里微咳着清了清嗓子,又看似漫不经心地扫了周志明一眼。见高苟科已经走到跟前,便乜斜着眼睛浮起了一脸的坏笑,冲着高苟科故意大声说道:我说徒儿过来过来。今天和你志明哥过过招,看看这段时间里你这功夫到底有没有长进。

  能成,能成。高苟科听到赵泉这番话激动得几乎要欢呼雀跃起来,立刻兴奋地朗声回答,并且连忙开始系上敞着怀的衣服。

  周志明开始稍微愣怔了一下。但是从赵泉脸上那付阴阳怪气的坏笑,他马上明白今天情况有点不妙。便端着饭碗急忙从石碾上跳下来,装做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匆匆朝被社员们称做“四间房”的知青宿舍走去。

  高苟科何等的聪明机灵,立刻就明白了赵泉的用意,已经心情激奋得有些热血沸腾。一个箭步冲到前面,夺下周志明手里的饭碗放在旁边的石碾上。另一只手马上迫不及待地抓住衣领,唯恐他借机会跑掉。

  赶紧把手给我放开,听见没有?周志明一边低声呵斥着,一边用力挣扎着掰开他的手,想用翻脸来唬住他:要不然,我可真得对你不客气了。

  不就是随便玩一玩嘛!何必当真呢?

  高苟科根本没把周志明的威胁当回事,马上腾挪闪跃地晃动着身子,开始嬉皮笑脸地用力拉扯。他心里十分清楚,今天就是把天捅个窟窿也有师傅在身后给顶着。

  急于脱身的周志明并不想真心应战,结果毫无防备被一个侧背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刚勉强地弯腰爬起来,身子还没有完全站稳,又让高苟科从后面用一记勾腿给绊倒。

  四周立刻响起一片哄笑声。

  周志明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好象是头顶上的天已经实实地塌了下来。

  只有十几户人家的栗子坪,坐落在栗子沟口延伸过来的两道山坡上。整个村子并不太大,一条夏秋两季才会有水的小溪,弯弯曲曲地紧贴着沟底,像条细细的长蛇一样从村子中间静静流过。站在各自的家门口几乎都能看到村子的全貌。因此只要是村子里发生的事情,无论是男吵女闹还是鸡飞狗叫,谁也别想瞒得住,很快就能家喻户晓人人皆知。

  因为这会正在吃晌午饭,没有人到地里去干活,所以全村子的人都在家里。大家听到外面喧闹的动静,便端着饭碗站在自家门口的院子里,一边吃饭一边伸着头看热闹。异常兴奋的半大孩子们,早就被吸引得沉不住气了,不顾大人在身后发出的连声呵斥,都欢呼雀跃地蹦跳着跑来围在四周。

  组里的几个女知青吃完了饭,没事溜达着凑到跟前,勾肩搭背地簇拥在围观的人群当中。

  就连向来处事稳重的生产队队长张欢,也禁不起这一阵阵聒噪传过来的诱惑,闻声走出了自家的屋门,端着饭碗一步步朝这边走来。

  再次从地上爬起来的周志明,脸色已经开始慢慢变得发白,连大脑仿佛也出现了一段短时的空白。人群中传出来的这片哄笑声,让他心里感到羞愧得无地自容。而从旁边观战的赵泉那得意的眼神中,又叫人分明地读出了轻蔑、不屑和嘲弄。这一切立刻让他联想到纯芳的死,想到她死后惨淡苍白的面孔,还有那双迟迟没有闭上的眼睛。同时也想到这件事情,给自己带来的那些无尽痛苦屈辱。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他顺手抄起旁边立着的一把镢头,怒气冲冲地朝高苟科奔去。

  得意忘形的高苟科这会功夫,正沉浸在无比巨大的兴奋之中。他意犹未尽地轻轻摆了摆头,摇晃着身子露出一种胜利者的微笑。

  高苟科潇洒地抬起一只手,慢慢把衣服扣子一个一个解开,然后掐着腰杆敞怀站在那里,满不在乎地咧嘴冲着周志明傻笑。

  他认为周志明今天尽管吃了亏,可是绝对不敢来真格的。所以虽然看到他气势汹汹奔来的样子,也没有刻意地去防备。但是险险地躲过擦身而过的镢头之后,耳边划过的那道呼呼作响的风声,让他顿时恐怖地感觉到了一种份量。怯怯的心底里禁不住开始惊慌失措地紧张起来。

  看这话是咋说的?看这话是咋说的?他立刻显出一脸的委屈无辜。一边小心地躲闪着身体,一边耸着肩膀可怜巴巴地摊开双手,朝赵泉那边投去求救的目光。

  赵泉这个时候倏地敛住脸上得意的笑容,也开始发现局面有点失控。他从看热闹的院坡上迅速地直起了身子。

  他打算把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这边来,便高着嗓门大声地嚷道:咋这样开不起玩笑呢?不是说好玩玩的嘛,怎么和只喂不熟的疯狗一样,说翻脸就翻脸呢?

  赵泉嘴里一边大大咧咧地说着话,一边目光机警地从土坡上探步走下来,他想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从后面把周志明拦腰抱住。

  此时的周志明怒火中烧,连眼睛都已经气红了。他看出了赵泉的这种企图,便先抡圆了手里的镢头逼迫得他连连倒退。然后又突然转身掉转方向,把镢头朝高苟科头顶上狠命地砸下去。

  众人不由得发出一片惊呼声。

  也亏得高苟科跟着赵泉学了一阵功夫。看见眼前的情景不大对头,他慌忙地缩住肩头疾步后撤,这才躲过了致命的一击。失去控制的镢头重重地落在地上,把坚硬的路面砸了一个深坑,几乎就要砸在高苟科的脚面上。

  俗话说:胆大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高苟科这“假青年”毕竟是假的。往日在村子里的耍愣使横,最后都是别人惹不起退步让着他,啥时候见过这种拼命地架势?他被周志明不要命的气势吓得脸色煞白,一只甩掉的布鞋都没敢弯腰去拾,惊慌失措地踉跄着掉转头没命地朝栗子沟深处逃去。

  高苟科是在吴山脚下的山沟里面从小揽羊放牛长大的,一会的工夫便跑得没了踪影。怒气难消的周志明双手提着镢头,紧跟在后面眼看无法追上,只有站在树林茂密的栗子沟口,冲着吴山苍莽的峰峦一阵阵喘着粗气。 

  撵不上高苟科的周志明觉得不甘心,被身后看热闹的人群簇拥着,又转身朝上房院高苟科的家里奔去。

  常年害眼病的苟科爹,同他经常惹是生非的儿子大不一样,平日在村里为人谨小慎微胆小怕事。刚才站在自家房前的院子里,他就已经知道儿子这回闯了大祸,只得无可奈何地迎候在院坡上。

  苟科爹一边用袖口擦着迎风 流泪的眼睛,一边满脸苦笑朝周志明递上廉价的纸烟,嘴里还连声不断地道着歉:周青年,千万别生气,赶紧把烟吸上。那狗日下的东西,他今天要是敢回来,我一定替你好好收拾他。

  周志明扬着头没有搭理他,一进院子便惊得鸡飞狗叫。闯进正屋西头的灶房,朝着高家用了许多年的老水缸狠狠的就是一镢头,见没有动静使足劲抡圆了又是一下。

  邻县八渡镇烧制的酱紫水缸就算再怎么出名,也不可能经得住这般敲打,立刻半边缸沿跌进水里,然后一纹到底来了个水漫金山寺。

  双脚泡在水里的周志明觉得还不够解气,踏着泥水走到灶前,准备把嵌在锅台里的铁锅也给他砸个稀巴烂。

  正在这个时候,他的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怯怯的声音:志明哥。

  回过头去一看,原来是高苟科的妹妹小凤。满脸无奈的小凤姑娘把手扶在灶房的门框上,正眼含泪水地望着他。

  周志明刚才被气得发昏的大脑这才开始慢慢地冷静下来。象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他怏怏地扔掉手中的镢头,一声不响地走出灶房。

  看到家里唯一的水缸被砸破,院子里站着的苟科爹可不干了,两只脚连跺地带蹦跳,心疼得差点哭出声来。他象突然清醒过来似地一声怪叫,从屋檐上取下犁地的牛鞭,号啕着朝栗子沟方向追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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