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最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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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轮(最新版)-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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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被校长一手挽住一个,只好跟着走进了校长室。
  校长从桌上玻璃板下取出半张纸递给王小嵩说:“你们看,我没记错,是有你吧?”
  纸条上写的是——敬向母校图书馆捐书一千册——吴振庆、徐克、王小嵩、韩德宝。
  校长没从暖瓶里倒出水来,拿着暖瓶走出去了。
  吴振庆说:“准是徐克这小子!有一次我跟他说过,当年咱们掌权那阵子,曾把学校图书馆的书都当废纸给卖了,买红布做战旗和袖标了,想起来,总觉得对不起母校。”
  王小嵩说:“我可没掌过权,也没卖过学校的书。”
  吴振庆扯起王小嵩:“快走,咱俩别在这儿装人啦!”
  二人刚一出门,不料被等在门外的许多学生围住了,许多笔记本和笔递向他们:
  “校友叔叔,请给我们签个名吧!”
  “我们一定向你们学习,永远热爱母校!”
  “我是校黑板报的记者,请两位校友叔叔谈谈回访母校的感想好吗?”
  “你们当年是红卫兵吗?批斗过老师吗?砸过学校的玻璃吗?”
  “你们当年早恋吗?”
  二人不但大窘,而且十分惶恐,完全不知如何招架这意想不到的情形……
  

《年轮 第四章》5(1)
晚上,王小嵩回家。
  屋子规整了许多,这儿那儿堆放的东西,用布或挂历纸盖着。
  王小嵩躺在床上,望着母亲给一件小衣服钉扣子。
  他说:“妈,你也睡吧。”
  母亲说:“嗯……”看看表,“还不到九点,太早了,妈这一辈子熬惯了夜,躺下也睡不着。”
  “妈,弟弟妹妹他们小孩儿的衣服,你以后不要做了。”
  “唉,买件小衣服,便宜也得十来元钱。扯几尺布自己做,要少花一半的钱。过几年,妈有心做也做不了啦,眼睛不行了……有时一行扣子几次才能钉齐。”
  母亲凑近灯前做针线活儿的样子,像外科医生缝合毛细血管。
  王小嵩体恤地望着母亲。母亲纫不上针,只好将针线递给他。
  王小嵩纫好针后,说:“妈,我三奶搬到哪住去了?”
  “究竟搬到哪儿住去了,我也不知道。她家比咱们家早动迁两年,你弟弟妹妹串过门儿,改天问他们吧。可怜你们三奶,挺有股劲儿活到八十多,就是为了活到住进楼房那一天。可是就没活过天意。差几天往楼房里搬了,也不知阎王爷找老太太有什么急事儿。不闭眼,就是不闭眼。谁给抚上,一离手儿又睁开了。就把我请去了,我先给老人家磕了一个响头,然后说:‘他三奶呀,您是不是还在怪我家孩子他爸对您说过:共产主义再有十年八年就实现了啊?您要是真怪他,我替他给您赔个不是吧。他那也不是存心骗您啊!他那是好心安慰你呀。他一个大老粗,对国家大事心里哪能有个准谱啊?’也怪,我说完了,只用手一罩,还没抚,老人家眼睛就闭上了。”
  王小嵩神色渐渐感伤,又问:“那……我广义哥呢?”
  “你广义哥可了不起,别看人家孩子当年没了一条腿,活得比整人还有志气。硬是在家里,靠一个十几元钱的破半导体,学会了好几种外国语。现在已经出了几本书了。你小姨的女儿考大学前,住在咱们家,我还让你弟弟带着她,去找你广义哥给辅导过外语呢。小秀,就是你小姨的女儿,在北京读书的时候,没去你那儿?”
  “去过……”
  母亲说:“听说有的农村女孩子,一考入大学,就变得虚荣了,小秀没变吧?”
  “没变。”
  “没变就好。你小姨命苦哇,一辈子都为拉扯小秀这孩子了,连自己病了,都瞒着小秀,怕分了小秀的心,影响孩子的学习。你知道你小姨得的什么病吧?你弟弟妹妹没去信告诉你?”
  隔壁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年轻母亲的哼唱声……
  王小嵩睡了。
  第二天,母亲送王小嵩出门。
  她说:“留你小姨身边多住两天吧,这次以后你就见不着你小姨面了,她来信总提你,一直怪想你的。”
  王小嵩点头。
  “要是你小姨还能动,你就把她接来吧。”
  王小嵩点头。
  王小嵩上了火车,在列车的过道上,一边吸烟,一边凝望窗外田野……
  他想起了小姨。
  不仅想起了小姨的笑声,还有一连串的声音回荡在他脑子里。
  小姨的说话声:“大姐,你别问了,我就是死,也不会告诉你的。”
  弟弟妹妹的欢呼声:“噢。小姨要生小孩儿!小姨要生小孩!”
  母亲的说话声:“你……你可要多保重啊……好歹……你得把孩子拉扯大。”
  小姨父亲的说话声:“走吧!谁叫你这么丢人现眼。”
  弟弟妹妹的哭语声:“小姨,小姨你别走……小姨我们不让你走嘛。”
  王小嵩童年时自己的喊声:“小姨,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
  列车有节奏的前进声,那声音好像是代替当年的他说:“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他问售票员:“要乘几站?”
  “到终点,还得走……”
  “走多远?”
  “二十多里吧。那一段路没公共汽车了。到终点你自己打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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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轮 第四章》5(2)
他来到小姨住的村子,一个小男孩引领王小嵩走入一个破败的院落说:“就在这儿!”说完,那孩子一转身跑了。
  王小嵩望着屋里,心中说:“小姨,我来了!我看你来了!”
  他犹豫了一下,走入屋去,一个中年妇女正在外间熬药,扭身惊奇地打量他:“你找谁?”
  “我从哈尔滨来,看我小姨……”
  那个妇女说:“我知道你是谁了,快进屋吧!她刚刚还讲起在你家住的事儿呢!”
  王小嵩轻步进屋,见小姨躺在炕上,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她脸上已完全没了当年的神采。
  小姨并没有回头看,嘴里说:“别费心照顾我了,我知道我得的什么病,我也知道我的日子不多了。”
  王小嵩说:“小姨……我是小嵩啊!”
  小姨一怔:“小嵩?”脸上流露喜色,要挣扎起身,却挣扎不起……”
  王小嵩急忙走到炕前,在炕边坐下,轻轻按住被子不让小姨动。
  小姨拽住他一只手,眼中落下泪来:“小嵩,想不到……我还能,能见上你一面。”
  中年妇女端药进来,王小嵩接过药碗,用小勺儿喂小姨药。
  小姨轻轻推开。
  中年妇女悄悄退出,走了。
  小姨说:“我不吃药……我再也不想吃那药。”
  王小嵩说:“小姨,人家替你熬好了,不吃,人家怎么想呢?”
  小姨说:“她是……小时候的伴儿,不会……多想什么的。”
  “小姨,喝吧……”他举着小勺期待着。
  小姨饮尽了小勺里的药,又双手接过碗,一口气喝光。
  王小嵩掏出手绢,替小姨抹嘴角的药渣。
  他轻轻将小姨扶倒床上。
  几只母鸡目中无人地逛进屋里,东瞧瞧,西望望。
  小姨说:“外屋粮箱里有米,你……替小姨喂喂鸡。”
  王小嵩起身到外屋去喂鸡。
  屋里砰的一声响。
  王小嵩赶紧走进里屋,见暖水瓶碎在地上,床边的洗脸架也倒了。洗脸盆滚在一边,小姨的上身伏在床上。
  他急将小姨扶起,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小姨说:“我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
  王小嵩摇头:“小姨,不……”
  “我想……洗洗脸……梳梳头。”
  “小姨,我给你洗,我给你梳……”
  他哭了……
  他放倒小姨。流着泪,扶起洗脸架,捡起盆,扫走碎暖瓶。
  他替小姨洗了脸,替小姨梳头。
  小姨靠床坐着……他捧一面小镜让小姨照。
  几只母鸡又逛进屋里。
  小姨说:“这些鸡啊,很对得起我,下了不少蛋,都在外屋篮子里。我也没什么给你母亲带的……你走时,带回去吧,也算我的一点儿心意。”
  王小嵩答应着:“嗯……”
  “是几只老母鸡。也不知道我死了,它们会怎么样。下蛋少了,送给谁家,谁家还不把它们杀了吃肉?”
  王小嵩说:“小姨,你别这么说……你会好起来的。”
  小姨又抓住他一只手说:“想……听我告诉你吗?”
  “小姨,你要告诉我什么?”
  “告诉你……当年……那件事儿。”
  王小嵩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小姨说:“我也喜欢过男人……”
  “小姨,忘了当年的事吧……”
  “我喜欢过一个男人。我忘不了。我知道,你,你母亲,你们全家,包括秀秀,我的女儿,都恨他,恨我爱过的那个男人……可是,我不恨他,我一点儿也不恨他。他还是真心对我好的。”
  小姨指着屋角的一箱子说:“你……把那箱子打开。”
  王小嵩去打开了箱子。
  小姨说:“有个小铁盒是不?你给小姨取过来。”
  王小嵩捧着一个小铁盒,又坐在炕沿。
  小姨从手腕上捋下了用皮筋儿套在手腕的钥匙,放在他手上说:“打开……”
  

《年轮 第四章》5(3)
王小嵩打开了铁盒——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叠起来的、已经发黄的报纸。上面,是一颗黑纽扣,带着一截线……
  小姨说:“你母亲说得对。一个男人爱不爱一个女人,只有这个女人心里最清楚……那天晚上,雨下得很大,后来半个月内就没停过。我见他衣服上缺扣子,就翻出一颗给他钉,刚钉上几针,外面就敲起了锣,就有人喊:‘抗洪的马上出发了,车一刻不等啊!’他一把扯下扣子就走了……一去就再没回来。”
  小姨向王小嵩伸出一只手。
  王小嵩将纽扣取出放在小姨手心。
  小姨瞧着,缓缓攥住了手。
  王小嵩又取出报纸放在被子上……报纸上有一张男人的遗照,一行醒目标题:共产党员以身堵坝,壮烈献身。
  小姨说:“多少年来,各种各样的人,总想从我口中问明白……我一个字也没吐露过……如今,再没人问我了。倒非常……想对什么人……说明白……都隐瞒了那么多年了……我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
  小姨的手抚摸着男人的遗像……
  她说:“这颗扣子,我留下……你把报纸带回北京,把我告诉你的告诉秀秀……让孩子心里也明白。”
  王小嵩哭了:“小姨,我明天带你回哈尔滨……我妈妈非常非常想你啊。”
  小姨说:“哈尔滨……我也想你们全家啊,明天吗?”
  王小嵩点头:“是的,明天……”
  “好,我去……别忘了……带上那篮子鸡蛋。”
  夜晚。
  月光洒入宅内。王小嵩坐在高腿方凳上,握着小姨的一只手。
  农村女人的呼唤声:“三丫!三丫!”
  农村女孩的应答声:“哎!干啥呀?”
  “去把你爸找回来!”
  “他在哪儿呀?”
  “在老张家打纸牌哪!”
  “我不去!他家狗一见我就咬。”
  “快去!死丫头!支使不动你了是不是?就说猪拱开圈门了,跑丢了!”
  接着是一阵农村女人唤猪的声音。
  小姨睁开了眼睛说:“听见了吗?”
  “听见了……”
  “活着,多好哇……”
  王小嵩说:“小姨,你要对自己的病,有点儿信心。”
  小姨苦笑:“我是不想再拖累乡亲们了。”
  “小姨,别这么想……”
  斯时月光如水,洒入屋内。小姨问:“今晚,月亮怎样?”
  王小嵩起身走到窗前望月。
  “圆吗?”
  “圆。”
  “大吗?”
  “大。”
  “自从我病倒,躺在床上,晚上就只能见到月光,见不着月亮了……”
  王小嵩走回到了床边,复坐在凳上。
  小姨说:“我喜欢月亮,从小望见又圆又大的月亮,我心里就什么都不怕了,也不怕死了。我觉得月亮像个好女人,它对世上的一切命运不济的女人,都是怜悯的。它望着我,我觉得它对我是那么的亲。我望着它,又觉得我对它是那么亲。从小死了娘,我觉得月亮就像娘一样……”
  王小嵩不知说什么好,只有默默地攥起小姨的手。
  小姨说:“村上老辈人们传下来一种说法,说如果人,能望着月亮断命,死后那魂,就会升到月亮里去,和嫦娥作伴……你信吗?”
  王小嵩摇头。
  “可我信。从前也不信,自从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不知为什么,就信了。”
  王小嵩说:“我信,小姨开始信的,我就开始信。”
  小姨苦笑了:“对要死的人,灵魂那些说法,信,总归比不信是个安慰,对不?”
  “对……”他不知心里在怎么想,目光四望,最后落在了屋角的一卷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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