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红色之恋》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母亲的红色之恋- 第1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父亲的这些老战友们都是工农出身的军事干部,大字不识几个,说话从不拐弯,虽然这些评价听起来有些语无伦次,逻辑混乱,但只要慢慢加以梳理,不难构画出他们心目中父亲的形象,那就是:作战勇敢,胆大心细,聪慧过人,仗义豪爽。

  这就是半个世纪前我父亲给他的战友们留下的深刻印象;从中也不难悟出母亲的择夫标准和审美追求。

  战争年代部队不乏能打硬战的军事指挥员,急需的是能做凝聚人心、鼓舞士气的政治工作者,所以组织上人尽其材,让父亲担任了政治委员,离休之后,他一下子失去了做思想政治工作的对象,便经常对着四个儿子大摆龙门阵,痛说革命家史,怎奈我两个哥哥一个弟弟对此毫无兴趣,只有我或许是学习历史专业的缘故,对他那些遥远的充满火药味道的军旅生涯感到其妙无穷,这使父亲大有遇到知音的亲切。

  找一个对象倾述金戈铁马的辉煌岁月,已经成为父亲离休之后尤其是晚几年的精神寄托。于是;无论是冬日的黄昏,我们依偎在火炉旁,任窗外雪花飘飘;还是夏日的月夜,我们闲坐在树荫下,听耳边凉风习习,总要沏一壶清茶,侃半天大山,我无数次地听着我父亲讲那过去的事情。夏归秋至,冬去春来,我从小听到大,一直听到父亲临终前。

  我敢说,除了母亲,这世界上没有比我更了解父亲的精神世界和心灵感受。所以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讲,只有我能说得清楚母亲究竟看中了父亲什么。

  父亲一生中有过许多次绝处逢生的经历,而每一段故事都极具传奇色彩。

  父亲3岁那年的夏天,左眼皮上长了个小米粒大的疥子,开始并没有引起我爷爷的注意,穷人家的孩子整天泥里水里脏兮兮的,长疮流脓是常有的事。

  有天午后,天热的出奇,父亲光着脊梁蹲在茅坑里拉屎,就觉得眼着成千上万的绿豆蝇嗡嗡乱叫,不时碰撞叮咬着眼皮上的疥子,便随手一挠,不经意间抓破了疥尖。没成想,过了几天那疥子受了感染,越长越大,不住地流尚脓水。爷爷这才慌了神,抓了三副草药给我父亲煎服,不但不见轻,反而愈加严重,半月后,疥子已长到桃子般大,左眼挤成一条缝,什么也看不见。

  到了秋高气爽的时候,有一天父亲突然开始高烧不退,神志不清,水米不进,奄奄一息。爷爷请来个乡野郎中号了半天脉,最后叹气道:“这孩子火气太旺,中毒太深,恐怕过不了今夜了。”

  这天傍晚,爷爷闷着头,不声不响钉了个一托长的木匣子,单等我父亲咽了气,速速埋掉。

  半夜时分,守候在父亲身边已经几天几夜没合眼的奶奶实在困得不行,靠在炕角上打起盹来。这时一只狐狸般大的野猫从半掩的窗户外轻盈地跳到炕上,这只狸猫本来只是夜里出来毫无目的的四处觅食,路过我家屋檐时闻到了屋内散发出的浓血臭腥味,这强烈地刺激了它的食欲。没等奶奶睁开眼睛,这只饿猫便锁定了目标,猛扑上前,冲着父亲脸上的脓包一口咬去,顿时满脸浓血四溅,露出白花花的骨头,在朦胧的月光映照下格外恐怖,父亲惨叫一声,顿时昏死过去。

  爷爷本以为这下父亲更是必死无疑,没曾想,天亮时父亲突然哼了一下,轻轻叫了声:“娘哟,俺饿了。”一口气接连喝了三大碗玉米馇子粥。到了第三天,父亲拍拍屁股若无其事地从炕上爬起来,自个儿到场院里玩耍去了,喜得奶奶冲着观音菩萨画像直磕头。原来那狸猫下口又准又狠,不但咬去了脓包,而且拔掉了毒根,父亲命不该绝,竟然又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我后来仔细观察过父亲的左眼,果然隐约有一个铜钱大的疤。这使我想起小时候父亲训斥我们时常用的口头禅:“你爸爸从小就是疤瘌眼,鼻淋淋,吃啦啦,要长相没长相,要个头没个头,要不是跟着毛主席闹革命,哪有你们的今天。”于是恍然大悟,方知“疤瘌眼”一说并非无端自贱,而是语出有因。

  1939年,随着侵华战争的扩大,日本军国主义分子的能源物资愈发紧缺,于是,开始在华北地区大肆抓捕劳工,押送到日本国去挖煤。

  这一天,保长来到爷爷家通知,三日之内父亲兄弟3人必须出一个劳工,逾期不去,日本人就要满门抄斩。

  爷爷当然知道,保长此言并非唬人,豺狼一般的小日本说的出做的出,但如果真把儿子送去了日本国,肯定就是有去无回,死路一条,再无相见之日。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儿子去送死也舍不得呀。因此,自从接到派单,爷爷愁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整日蹲在墙旮旯里吧嗒吧嗒抽旱烟。

  到了第三天傍晚,爷爷仍然没有拿定主意,这时候父亲走过去说:“爹,俺大哥刚成亲,是家里的顶梁柱,走了家里就塌了半边天。俺二哥炮筒子脾气,见了鬼子就红眼,那还有个好?数俺年龄小,在家也不顶什么事,就让俺出去闯荡闯荡吧。”

  一番话说得爷爷老泪横流,虽说舍不得小儿子去冒风险;但左思右想又觉得平日里兄弟三人就数我父亲心眼活,点子多,此一去兴许还能有个活路。

  父亲临行时,冲着爷爷奶奶连磕了三个响头,喊了声:“爹,娘,请恕儿子不能尽孝了。”便被鬼子押上了开往东北的闷罐列车。

  那一年,父亲只有16岁,个头不足一米六,体重不过一百斤;怎么看也是个孩子。

  火车开到山海关,几百名劳工通通被赶下车体检。接收的日本军曹一看父亲又瘦又小不符合要求,十分恼火,不由分说,用皮鞭批头盖脸抽打一顿,退了回来。日本国总算没让去,但也不准回老家。所有体检不合格的老弱病残又一起押上了通向东北密山煤矿的列车。

  密山位于黑龙江省东南部,与俄罗斯水陆相连,这里山峦起伏天寒地冻;人烟稀少,荒野茫茫。解放初期王震将军率10万解甲官兵,吹响了开发建设北大荒的号角,开赴的第一站就是密山。曾经在此生活过的毛泽东秘书李锐作词描绘过昔日北大荒的景象:茫茫甸,西风晴起霜天变。霜天变,牛车栏草,夜空鸣雁。北飞南越何曾厌,千江万水常相恋。常相恋,指头望断,低头思念。词句的字里行间寄托着无限的岁月沧桑。

  日本人侵华时期,密山县曾改名为伪东安省。由于这里紧靠苏联,山角下的大兴凯湖横跨中苏边境,所以日军戒备森严,驻扎了大量部队,再加上这里是重要的煤炭基地,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劳工源源不断的从关内各地押送到矿山挖煤。

  密山煤矿实际上就是一座人间地狱,劳工踏进这个大门就失去了人身自由。他们吃的是橡子面,住的是简易的集体工棚,屋里冬天冰冷,夏天酷热,跳蚤满身爬,苍蝇直扑面。井下作业环境更是恶劣,瓦斯爆炸、透水、火灾事故频频发生,几乎天天死人。矿上设有矿警队、督察队、狼狗队和特务队,各道关口都有严密把守,经常有劳工受不了非人的折磨,半夜逃跑,不小心触到电网身亡,即使侥幸越过电网,也会被巡山的狼狗队、督察队抓回来,脱光衣服绑在电线杆子上,让狼狗活活咬死,就算躲过矿警的搜捕,那零下40度的严寒也足以将你冻僵。

  父亲惊人的酒量就是来到密山之后为了抵御风寒,慢慢培养出来的。矿工们每日从几百米深的井下上来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围坐在工棚的火堆前,咬一口烤得半生不熟的大马哈鱼,喝一碗地瓜干酿造的65度老烧酒。我记事时,父亲已经患病戒酒,没能亲眼目睹那饮酒的场面,但父亲的战友曾经向我绘声绘色形容过他豪饮时的英雄气概。

  父亲的战友们说:“你父亲的酒量那叫猛,一口气能饮三大碗,而且面不改色心不跳,谈笑风生,神态自若。淮海战役的时候,杜聿明放弃徐州,向南逃窜,粟裕下令华野各参战部队轻装上阵,日夜兼程,追击逃敌。那一夜北风呼啸,大雪纷飞,你父亲挎着一个足足能盛三斤重的军用水壶,里面盛着满满一壶烈酒。一夜顶风冒雪急行军走了一百八十里,走一路喝一路,天亮的时候,在宿县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咬住了敌人尾巴,你父亲把刚好喝了净光的水壶往雪地里一扔,瞪着血红的眼睛,驳壳枪半空中一挥,率领着全连猛虎下山般扑上前,那情景真是酒壮英雄胆,气吞山河如虎,威风凌凌,所向披靡。”

  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七  结婚
父亲被送进密山煤矿不久正好赶上伤寒大流行。那病来势凶猛,传染性极强,一旦得上,九死一生。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上万名的矿工就病倒了七八千,日本人为了控制病源,隔三差五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口罩,捂的严严实实地到工棚来突击检查,只要发现有发高烧、打摆子的劳工,就强行抬出,说是送到医院去隔离治疗,实际上偷偷地就扔进了深山狭谷里的“万人坑”。提起“万人坑”,工友们马上就会谈虎色变。身体再棒的小伙子只要扔进荒无人烟的“万人坑”,不是饿死,就是冻死,再不就是被成群结队守候在一旁的野狼活活撕碎,总之是绝无生还的希望。

  父亲是在发高烧的第三天晚上被鬼子把头发现的,不由分说,抬起来就往外走,好心的工友见父亲迷迷糊糊还没断气,就偷偷地在他棉袄里塞进一个瓦斯矿灯。正是凭着这盏矿灯微弱的光亮,父亲在死人堆里吓退了成群的饿狼,度过了漫漫长夜;天亮的时候,居然从“万人坑”又爬回了工棚。

  我后来无数次想象着父亲挣扎着从“万人坑”向外爬时的情景,实在想象不出,求生的欲望是怎样使一位气息奄奄年仅16岁的孩子,奇迹般地战胜了严寒和野兽威胁的。我后来几次萌发去密山的念头,亲眼看一看父亲险些丧生的万人坑是个什么样子,可惜都未成行。

  我中学时期多次从电影和画册上看到过“万人坑”,那些呈现着以求生的本能张着口、向上爬姿势的遗骨,那些弓着身躯呈痛苦挣扎状的遗骸,那些被捆着铁丝、带着脚镣或头骨被打漏的遗骸,以他们永远不会再改变的姿势,控诉着当年日本帝国主义的罪行。而我的父亲就曾经从这里爬了出来。

  我最近偶然翻到一篇文章,大意是说东北的几十处“万人坑”目前已处于无人过问,无钱维修,无人看管的窘境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每年寥寥无几的凭吊者,竟然多数是日本忏悔谢罪的代表团,国人早已把它遗忘。逝者如斯,我们的青年一代还能记得这段血泪历史吗?

  父亲是在天亮前爬回工棚的,一个早起撒尿的工友发现了趴在门口浑身冰凉的他,吓了一跳,急忙把父亲抱进屋。在工友们的掩护下,父亲躲过了日本把头多次搜查,四十多天后,他浑身上下褪了一层皮,头发眉毛全部掉光,硬是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这场大病促使父亲暗暗下定了逃跑的决心。

  1940年腊月的一天,7位来自山东的穷哥们躲在后山僻静处撮土焚香,滴血为盟,磕头结拜,对天发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生是关内人,死是关内鬼,拚死也要逃出这座阎王殿,只要有一个活着回到老家,就要为7家老人养老送终。父亲在7人之中年龄最小,东北人昵称老疙瘩,但因为平时会说话、点子多,反而被6位大哥一致推为逃亡行动的总指挥。时隔不久,父亲便不动声色地开始了有计划的准备工作。

  矿务局有个日本小把头名叫山本,年纪和父亲差不多大,个头不高,练过柔道,没事就喜欢找中国劳工摔跤,劳工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谁也不敢和他较真摔,每次都是比划几个回合就假装摔倒,起初小山本赢了之后就会兴奋得挥舞着双臂呀呀乱叫,但是时间久了,连他自己也看出别人是有意让他,于是觉得受到污辱,气得直骂八嘎呀路。有一次他找父亲摔跤,被父亲三下五除二,干净利索地连摔了他三个狗啃屎,一旁围观的劳工都捏了一把汗;以为父亲这次肯定要遭殃;没想到山本爬起来,不但不生气,反而高兴地拍着父亲的肩膀说:“你的,大大的够朋友,他们的狡猾,良心坏了坏了的。”

  一来二去,山本和父亲交上朋友,父亲摸透了山本的脾气,你要是总让着他;他会瞧不起你,时间长了便不再对你感兴趣,可你要是回回赢他,他面子上又过不去,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恼羞成怒。所以父亲的策略是赢他几次再让他一次,始终吊着山本的胃口,使他经常不断地保持找父亲玩耍的兴趣。要说山本对父亲也真够朋友,为了让父亲陪他玩,经常让他提前上井,甚至还教了父亲一些简单的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