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回答不了……
总之，这是一个神秘的与世隔绝的社会，人们都默默地过着他觉得命该如此的生活。谁也不去探究以往，因为昨天同今日一样；谁也懒得去展望未来，因为明天也势必如此……
我们所说的那个幸福家庭，就在这么个拉萨城的一座庄园里。
在拉萨，像这种高大结实、沉静神秘的庄园可有的是，为什么单单要选上这一座呢？
除*喇嘛挂了名义上的一品官之外，在噶厦①，最高的官职是二品。拉萨城里达到这个级别的只有四家，现在我们就要看到的这个家族——纳昌家——是其中之一。
拉萨的贵族子女，除了信教虔诚送入寺院成佛之外，大多到国外接受中、高等教育。家境差一点的去印度，而豪门望族则前往英国。
第一章 藏“二品”庄园（2）
论门第和财产，纳昌先生自然属于后者。他被送到英国并取得了剑桥大学的毕业证书。凭自己的学历和父亲的品位，纳昌先生自然而然在噶厦有了一个高位。当时，正值亲英的打扎活佛②摄政，故留英的少壮派势力骤增，真有大权独揽的趋势。
论年龄和学历，纳昌自然属于重用对象。然而他天生是一个倦于政治、懒于行动的人。当少壮派与热振①为首的亲汉僧侣的冲突刚一显露，纳昌便超然混乱之上，离开了噶厦，在国民党的蒙藏委员会里弄得一个委员的头衔。当然，这种职位除了拿津贴外，既无事干，又无实权。但纳昌先生并不遗憾。尤其到1947年，当少壮派与拥戴热振的僧兵终于大动枪炮、造成双方惨重的伤亡后，纳昌先生越发坚信自己的处世哲学了，那就是嘻嘻哈哈、稀里糊涂、事情少管、清福多享。
不过说他这个委员全无事干也不尽对，他还得隔一两年去内地开开会。当纳昌先生第三次去内地开会时，居然将委员会里的英语翻译领了回来。
这个英语翻译就是华君。
后来的故事很简单，老纳昌去世后，没有生育的华君拒绝给任何一个藏族小孩当母亲。她坚持要汉人的小孩，而且要女孩——在这一点上，夫人与那个要她说藏话、穿藏袍的老太爷一样固执。最后，爱情战胜了顽固的宗祠观念，胜利了，它的果实就是五妹儿——扎西梅朵。
扎西梅朵不是爱情的结晶，却是爱情的胜利果实，这一点对她心灵的健康成长是非常重要的。
现在，小扎西梅朵已经在这个庄园里生活了十年。这个美丽活泼的小女孩，使这座本来就与拉萨一般庄园不一样的纳昌庄园，越发成为整个拉萨最引人注目的贵族庄园。
这是一个春天的早晨。除了被春色点缀出的姹紫嫣红，庄园里还有两尊古希腊神话的雕塑——带翅膀的小天使，活泼可爱；举着水瓶的少女，婀娜多姿。这儿比起拉萨其他的贵族庄园，多了几分西方文化的洋气。
小扎西梅朵跑了出来，在茵茵草坪上追扑着一只美丽硕大的蝴蝶，身后跟着一只活蹦乱跳的狮子狗。奔跑中，扎西梅朵突然跌倒，俩丫环模样的少女急急忙忙地跑过来。
大一点的丫环紧张地问：“摔到哪儿了，小姐，摔疼了没有？”
两个丫环把扎西梅朵扶了起来。
两个姑娘是扎西梅朵的贴身丫环，大的叫次兰姆，十六岁；小的叫卓玛，和扎西梅朵差不多大。
扎西梅朵夸张地叫：“哎哟，疼死我了，今天不能上学了！”
“那怎么行，小姐，那怎么行？！”次兰姆对小姐的决定十分紧张。
卓玛则直接说出了她们的担心：“你忍一忍吧，小姐，你要是不去上学，我们要挨打的。”
扎西梅朵朗朗一笑：“吓唬你俩的，看你们紧张的样子！再说，谁敢打我的贴身丫环？”
上学前，扎西梅朵向爸爸妈妈道别。穿睡衣的纳昌身上那懒散的嘻嘻哈哈的性格更加明显了。岁月对华君的改变不大，反而使她更成熟，更具风韵。
扎西梅朵让爸爸亲亲脸颊就跑到华君身边，向妈妈撒娇：“妈妈，今天你送我上学！”
“好了，都是大姑娘了，怎么能这么娇气！”
“没关系，女儿，”纳昌笑呵呵地，“爸爸就喜欢看你撒娇！”
扎西梅朵俏皮地向爸爸做了一个鬼脸。一个男仆牵过马来，在马旁边上躬身伏下。扎西梅朵动作敏捷地踩着男仆的脊背翻身上马。
纳昌十分欣赏地望着女儿的动作、神态，十分得意地对妻子说：。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一章 藏“二品”庄园（3）
“都说要三代才能造就一个贵族，可我们只用了十年！”
“你是说，她已经可以用脚去踩一个人的脊背了？”华君调侃地，“你呀，哪像一个在英国受过教育的人！”
扎西梅朵上的是贵族学校。拉萨的贵族子女都上这个学校，他们从六七岁开始就由男仆背着上学。男孩子如果大点可以骑马了，便在两个仆人一前一后的庇护下，神气地奔向学校。可是女孩子没有这种胆量，她们十多岁了还心安理得地伏在男仆背上，与骑马的男孩子一样神气。
然而扎西梅朵是个例外。八岁，她第一次去学校时，就又哭又闹地拒绝让奴仆背着上学，她要骑马，否则宁愿自己走。开始，爸爸不答应，担心危险，后来在母亲的劝说下，才给她选了一匹温顺的小母马，并让一个男仆、两个丫环前前后后地簇拥、保护着她。
大一点的贵族家庭的孩子也和扎西梅朵一样，上学也带着奴仆，照顾他们在学校的生活。为此，学校专门拨了好多间房子，让这些毕恭毕敬的仆人在里面伺候他们的小主人。
每天早上第一节课是宗教课。学生每人面前横放着一本长长的经文，他们用合唱的声调吟诵着。不过谁也不翻那个小本，他们都背熟了。至于其中的内容，谁也不过问的。
这是扎西梅朵最反感的功课，每当这时，她就联想到那些出没在拉萨街头的肮脏的喇嘛，想起那些阴森、恐怖的寺院。每天从第一节课开始，她从家里带来的愉快心情便消失了，剩下的全部时间都熬着、盼着回家的时刻。
除了宗教课，藏文课也是她的沉重负担。
现在，正在上藏文课。班上大多数同学都用竹笔在柔软的绵纸上写着小楷，可扎西梅朵却懒洋洋地用双手端着一块长方形的木板在胸前慢慢地一上一下地扇着。这是她用来写大楷的书写板，像这样的小木板，全班可没有几块，而且另外几块的主人显然年幼得多。
原来，藏文课是根据学生的程度，依次在木板上写字母、拼音、中楷，最高一个等级是在纸上写小楷。扎西梅朵已经在贵族学校度过了四个学年却还写木板，这很少有。而她并不因此着急，还是不慌不忙地扇着。她的第一板已经写完，在老师指出许多问题之后，已由教室门口的一个校工将木板刷洗过了。按说，必须赶紧扇干，赶紧用石灰包弹上线再写。一般一节课应该来这么三四次。
后来，倒是老师着急了，他问扎西梅朵：
“干了吧，扎西梅朵？我给你弹线。”
老师一边弹线，一边对她说：
“今天下午学校检查书法，咱们用点儿心……”
扎西梅朵的心真正沉了下去，这是她在学校里最害怕的一关。校长领着全校老师坐成一排，而学生根据自己书写的级别，排成队依次通过，接受检查、评论。先不说字写得好坏，单是排在比自己矮许多的小同学中间就够丢人的了。
中午吃饭时，小卓玛眉飞色舞地说，现在是春游龙王潭的季节，她的全家昨日去过了，说是湖心亭里点满了酥油灯，今年游玩的人特别多，五只渡人的牛皮船都忙不过来。还说，湖心亭挤得连热芭①们跳舞的地方都没有了，只好靠在栏杆旁卖唱。
扎西梅朵还想着学校下午的难关，因此毫无兴趣地说：
“今天下午又要检查书法，”她把饭菜推了一下，“不想吃了。卓玛，收拾了吧。”
次兰姆想了想，安慰道：
“也用不着担心，小姐，就让卓玛替你端木板。”
第一章 藏“二品”庄园（4）
“还不是一样，又不是她写的，反正我得立在旁边。”
“你不用站在旁边。小姐，下午你别去，让卓玛独个儿顶着。”
卓玛狠狠地瞪了次兰姆一眼，但次兰姆迅速地使了个眼色，还偷偷向外边指了指。卓玛明白了。
“小姐，您别管，我什么都替您做。”卓玛高高兴兴地说，“您尽管和次兰姆姐姐上龙王潭玩去。”
“这行吗？”
“当然行。”次兰姆说，“我们先去，等检查完，卓玛再来，她跑得快。”
扎西梅朵答应了，觉得这个办法挺好，顿时将烦恼丢在脑后。她愉快地对卓玛说：
“完了快来，我们在湖心亭等你。”
一年一度的游玩龙王潭，这两天正是高潮，在湖四周的加拉林卡①里，好些城里的店铺都搭了临时帐篷，做起生意来，卖些当地小吃或是印度的糕点、糖果。各式各样的乞丐，以各式各样的方式接受人们的施舍。
扎西梅朵和次兰姆在林卡里逛悠，她们在这里买两块干乳酪，每人一块；在那儿买一枚空心藏桃分着吃，一路上嘻嘻哈哈。尤其是扎西梅朵，有时扶着次兰姆的肩头，有时吊着她的胳膊，没有一点儿贵族气派，倒好像某个中等家庭的两姊妹，穿上好衣服出来招摇过市。
次兰姆毕竟小心一些，担心遇到熟人传到老爷耳朵里。只要碰到带着仆人、地毯，席地休息的贵族家庭，她便收敛了笑容问扎西梅朵：
“小姐，他们可认识您？”
扎西梅朵却满不在乎地说：
“谁管他们认不认识我，我又不是来看他们的。你看那边……”说着蹦蹦跳跳地拉着次兰姆跑了。
在林卡里转够了，她俩便乘牛皮船到湖心亭去。
一上湖心亭，次兰姆就拉着她向三层楼上冲去，要去看各种神像。但扎西梅朵不想去。
“我不去，黑古隆洞的。”
“哪儿黑呀，酥油灯都点亮了！”
“有什么好看，像鬼火一样……”
扎西梅朵的比喻把次兰姆吓坏了。
“不敢乱说，小姐，”她附在扎西梅朵的耳边，悄悄地说，好像真怕菩萨听见似的，“菩萨要生气的。”
“好，好，你去吧，去吧，我就在这儿等着卓玛。”扎西梅朵又叹口气，“唉，你看这儿有多美！”
这儿确实美，蔚蓝的湖水，瓦蓝的天空，娇绿的垂柳。有几棵大柳树不知道什么缘故斜躺着，几乎与湖面平行了，但它们的枝叶仍然十分茂密，在微风的吹拂下，在湖面上轻轻地荡悠。远处，是布达拉宫挺拔巍峨的背影，它的金顶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辉……
在节日的今天，这儿人声嘈杂，倒是另一种气氛——热烈、丰富的生活气氛，这是她那什么也不缺少的贵族生活所唯一缺少的。
一阵非常美妙的歌声传来，扎西梅朵立即寻着歌声找去。
在湖心亭另一边的石栏边，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背靠石栏杆，正唱着一支古老的民歌。因为亭上很挤，看的人都围到她身边了。姑娘微微垂着头想把羞红的脸藏起来。她身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坐在栏杆上，弹着一把音色破沙的长柄琴伴奏。这个人的相貌很让扎西梅朵反感：瘦黄的脸皮，一双狡猾的小眼睛总在几个盯住姑娘的轻薄少年身上打转，又贪婪，又有引诱的神气。扎西梅朵暗暗猜测：“他是姑娘的什么人呢？”
姑娘的声音很美，像银铃似的，还带有稚气的童声。歌的大意是：古代，一个孤独的老妇人到深山脚下去呼唤她的儿子。她儿子是为了斩除危害部落的妖孽而到深山去的。妖孽再未出现，可儿子却永远没有回来……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一章 藏“二品”庄园（5）
姑娘已经唱到最后，被歌中的情节感动着，眼圈红红的。
扎西梅朵被姑娘的歌声感动了。平常，她也爱唱歌，可从来没有唱过民歌，因为她瞧不起这种土里土气的东西。此刻，她也只以为自己的心是被唱歌的人打动的，她上去拉住少女的手，亲热地说：
“你唱得真好，真好！”
“好！好姑娘……”旁边那几个轻薄少年浪声浪气地喊起来，向这边挤来，可能把扎西梅朵也当成了目标。但在扎西梅朵狠狠瞪了他们一眼之后，才仔细打量她的穿着，被她的气派镇住了。于是又向卖唱的姑娘喊道：
“再唱一个，姑娘，再唱一个，我的好姑娘……”
姑娘的头垂得更低了。但弹琴的男人却向那几个少年赔着笑脸说：
“再唱，再唱，再唱多少也唱不完。各位少爷爱听什么只管吩咐。要不，再来支情歌。”然后他马上板起面孔对姑娘说：“再唱！唱《月儿静》。”
《月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