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鱼，运气好的通常能逮到两三斤重的胖头鱼呢。听拐子叔说过下塘口的上游连着大冶湖，要是沿着上水口往上游就可以游到大冶去，大冶是什么样子？泥鳅不知道，细猫也不知道，只有狗子知道。狗子去年跟他父去大冶看过病，他晓得大冶长个什么样子。狗子说大冶很大很大，大冶满大街跑汽车，楼房密密匝匝的，竖得比村口电线杆子还要高。到底大冶有多大，泥鳅还是没弄明白，但他相信狗子说的大冶很大很大。上次村里开进一台拖拉机就到他家院墙碰坏了，要是开辆汽车，那还不把房子碰没了呀。大冶那么大，娘去的深圳那有多大呀！泥鳅开始为娘担心起来，那么大的深圳，娘会不会走丢呀！娘走丢了，兜里的钱用光了那怎么办呀？泥鳅越想越害怕，越想越觉得不能让娘去那么远那么大的深圳！
也不知游了多久，泥鳅他们爬上岸往后瞅，马垅村看不见了。三根狗尾草串了七八条巴掌大的鲫鱼。三个人赤条条站在风口，等日头和风把身上的水珠晒干吹干。细猫说他父早晨到大冶买火车票去了，还说他父要在大冶帮他带本新华字典。细猫摆出一副很陶醉的样子，望着头顶白晃晃的太阳，自语自言地说，我父这会儿肯定坐上回家的车子了，泥鳅狗子晚上你们要不要来看电视呀？
泥鳅没吭声，他抖掉背心的草屑，眯缝眼对狗子说，狗子还是你娘疼你，哪儿也不去！
狗子骄傲地翘着嘴巴说，那当然，我娘是世界上最好的娘！
狗子提起裤头好像想起了什么，他哦了一声接着说，晓得啵，听我父说，土桥有个女的到外头打工死了，可惨呢，他们村里人去收尸，人家却把女的给烧了，听说只让带回一个盒子，里头只装一捧灰！
泥鳅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一脸惊诧，打工怎么死呢，我不信？
我父说那女的成天加班，每天都要加到夜里二三点钟，她是让活累死的，信不信随你！狗子说完收拾那脚边的鱼，仰头又说，嗳，我们烤鱼吃吧，我有打火机！
细猫一听要烤鱼，连说，好呀好呀，游半天肚子早就饿扁了。说着细猫跑过去折河边的树刺。泥鳅站在原地发呆，加班还能累死人，我父成天加班，这一下子娘又要去……
念什么呢，泥鳅难道你不想吃鱼呀？狗子不知从哪里捡来一张屁股纸点燃了，正给树刺引火。泥鳅耷个脑袋，说他不玩了，他要回去了。狗子细猫望着泥鳅远去的背影，猜不透他发了什么疯，玩得好好的却要回去。狗子一生气，一脚踩熄火苗子，没劲，不烤了，回去！
泥鳅你坐在门槛干什么呢，帮奶收拾一下桌子。奶奶湿滴滴的手在围裙揉成一团，天黑透了，你娘怕是要回来了。
泥鳅十分不情愿地转过身子来，嘀咕一句，总叫我收拾桌子，你就不能收呀！挂钟咚咚响了七下。奶奶端出一碗丝瓜，看了看钟，哟，都七点了，泥鳅你到路口看看你娘有没有回来？泥鳅扭扭身子，撅着嘴眨巴眼睛，盯着奶奶说，奶，我问一件事，你要是告诉我了，我就去？
这孩子还跟奶讲条件了，说吧，什么事？泥鳅奶摆摆头笑道。
奶，你说加班能把人累死嘛？泥鳅擤了一下鼻子，他怕奶奶听不明白又补了一句，就是每天加班，每天加到夜里二三点钟，能累死人嘛？
哦，人不是铁打的身子，像你那么说的，就是铁打的身子骨也要折了，何况人呢！泥鳅奶解开围裙，坐下来不解地问，泥鳅，问这事干什么？
泥鳅不争气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奶，你是不是说加班会死人啦！
像你那么说的，肯定要死人，怎么啦？
那你还让我父去深圳打工，现在又让我娘去！泥鳅缩着鼻子，愤愤道，土桥有个女的到外头打工，成天加班让累死了！
你这是听谁说的，原来你是怕你父你娘出事哟！泥鳅娘会心地笑着要去搂他泥鳅。可泥鳅一闪他躲开奶奶的手，你要是让我娘再去深圳，我、我从今以后再也不听你话了！
泥鳅，我还没走，你就不听奶奶话了呀？泥鳅娘摘下斗笠从外面走进来，将扁担靠在门角落。
翠翠，回来了呀！泥鳅这是跟我闹着玩呢，没事，我家泥鳅最听奶奶话的，是不是？泥鳅。
泥鳅跑到娘跟前，央求道，娘，你别去深圳好不好？土桥有个女的出去打工都累死了！泥鳅见娘满不乎的样子，又说，娘，那事是真的，狗子他父晓得这事，不信你可以去问他父呀，真的累死了！
尽瞎说，小孩子家好生念书就好，别成天缠着娘，不去赚钱你拿什么交学费呀？泥鳅娘食指头点了点泥鳅额头。
那我就不念书了！泥鳅见娘执意要去深圳，哇哇地哭了起来，我不念书了，还不行嘛，我想父了，我要娘在家里好好呆着，我怕、怕没了娘！
吃饭，瞧你这点出息，这么大了还爱哭鼻子！泥鳅娘把泥鳅搂到怀里，摸着他的后脑勺说，等娘赚足了钱，就回来，好不好！在家好好听奶奶的话，要是你不听话，娘可不高兴哟，娘再不也不会回来了！
泥鳅缩着鼻子，嗯地一声，跟娘坐到桌子旁，望着腾热汽的炒鸡蛋他扭脸盯着娘，娘，你出去两个月学费就会赚够吧？
泥鳅娘笑着说，那哪够，还不够来回坐车的呢！
那半年！
泥鳅娘摆摆头。
一年总会够了吧！泥鳅竖起一个手指头，一年，啊！那么久，我会想娘睡不着觉的！
傻小子，赶紧吃饭吧，要是赚足了学费，用不着一年我就回来了！泥鳅娘夹了一筷子鸡蛋搁在泥鳅碗上。泥鳅咧嘴笑了，娘，我们拉勾，赚足学费就回来，说话算话，骗人就是小狗！跟娘拉完勾，泥鳅伸出筷子给娘夹鸡蛋，娘，你多吃鸡蛋，拐子叔说加班比割谷插秧还累人，你吃多一点，蓄足营养，骨头里都有劲！泥鳅看见娘眼圈发红，咽下自已夹给她的鸡蛋嘿嘿地笑了。
第四节
细猫他父果真在大冶给他买了本新华字典，红皮的封面，跟块砖头似的。细猫说新华字典有一股香味，
摊开新华字典让泥鳅闻闻。泥鳅皱皱鼻子，一股淡淡的香味泌入，他说有点像他父刨开新木头的味道。可狗子说味道像月季花。细猫说，比月季花还要香。细猫把新华字典抱在胸口，望着满脸羡慕的狗子说，我娘说了，她到深圳头个月赚的钱，就会给我买个书包寄回来，泥鳅，你有没有让你娘买新书包呀？
我有书包，我才不要新书包呢，新书包勒肩膀痛。泥鳅知道娘要是给他买书包了，那赚学费的钱就少了，娘回家的日子就远了，泥鳅觉得娘在身边比什么都好。
新书包才不勒人呢，蚕豆那个还珠格格的新书包我背过，一点不勒肩。细猫向狗子求证道，狗子是吧，上次你也背过嘛，勒人不？
一点也不勒人！
泥鳅知道蚕豆那个新书包，淡蓝色的，上面还画着还珠格格和皇帝，那是蚕豆他娘拿豆子到镇供销社跟人换的，宽宽的背带，两侧还可以插喝水的杯子。泥鳅梦里好几次看见娘提着那么一个书包，朝他招手，可快到娘跟前时，泥鳅让一个石头绊倒了，梦醒时满屋子月光，照得泥巴墙斑斑驳驳。
瞧，我父买的苹果！
细猫从兜里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的苹果，青青的苹果在日头照耀下，跟绿宝石一样诱人。狗子凑到细猫跟前，讨好地笑道，细猫，让我闻闻，看香不香？
细猫歪着头盯着狗子想了一会儿，就让你闻一下吧，你先把鼻子揩一下，别让鼻涕弄脏了。狗子接过苹果两眼微眯，鼻子缩成一团，那小肚子一下子瘪了下去。香不香？细猫见狗子睁开眼就问他。
香，香死人了！狗子依依不舍地把苹果还给细猫，只不过苹果还没长熟，肯定很酸！
我就爱吃酸苹果，我父说吃酸东西开胃的。细猫对狗子的担心不以为然应了句。
你父给你又是买字典，又是买苹果的，你父对你真好！狗子蹲下来，继续弹他的玻璃珠子。
那苹果是我父给我娘买的，我父说娘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路远不带东西吃，会饿坏身子的。细猫啃了口苹果，嘴角流出液来。看见细猫嚼着苹果，泥鳅这会儿觉得牙根很酸，口水从胃里涌了上来。
我看电视的火车里就有卖东西的，怎么会饿坏身子呢！泥鳅说。
我父说火车坏人多得很，有的坏人拿瓶水给你喝，一喝就睡着了，等你醒来身上的东西就没了！细猫皱着眉头，一抿嘴把苹果咽了下去，泥鳅，你娘路上带么事好吃的？
泥鳅没吭声。细猫又说，我娘这回带了好几样好吃的，面包呀，健力宝呀，还有个大香瓜……
泥鳅对狗子说，我们不听细猫吹牛，咱们到村口大樟树底下玩珠子吧！于是，狗子捡起珠子跟泥鳅往村口走，细猫在后头喊，你们等我一下呀！狗子扭过身子，扮了个鬼脸，呸——呸呸，小气鬼，才不等你呢！泥鳅知道狗子还在惦记人家的苹果呢，就跟他说，苹果有什么稀罕的，等我有了，一定切一半给你。
嗯，我才不稀罕那青苹果呢，那么酸，像农药！夜里把细猫小*烂掉了！狗子说完开心地哈哈笑起来，泥鳅，上次游泳我看见上水塘那片洼地种有西瓜，晚上我们去偷几个，怎么样？
偷东西，要是让我娘晓得了，她要抽我的！泥鳅不肯跟狗子去偷瓜。
不去拉倒，我找蚕豆去！狗子甩开胳膊找蚕豆去了。
泥鳅的奶奶在摘花生，花生因为没到季节所以嫩花生很多。泥鳅奶把嫩花生放一个筛子，把外壳稍稍硬一点的放到另一个筛子。泥鳅搬个小板凳坐在奶奶对面，问道，奶，这些花生是不是让娘捎在路上吃的呀？
嗯，那么远的路，不捎点吃的，肚子哪吃得消！
这些嫩花生晚上可以煮一锅，我要好生吃一大碗！泥鳅挑粒干净的嫩花生扔到嘴里，嗯，真甜！
唉，这么多嫩架子，摘了心疼呀，要不是你娘去什么深圳，谁想到这个时候去拔花生呢，再过个把月，这些嫩架子一斤就变两斤！泥鳅奶望着小山似嫩花生，叹了口气，少吃点，这嫩架子是让你娘捎到火车上吃的！
啊，我娘带嫩花生呀？那这些呢？泥鳅指着另一个筛子问道。
这些我赶这两天好日头晒好了，让你娘捎你父尝尝，你父打小就爱吃花生！泥鳅奶望着远方，陷入遐思！泥鳅认为奶奶偏心，他说田婶都带了好几样东西呢，我娘就带这么点东西，火车上能吃饱么？泥鳅奶说到那天再煮几个鸡蛋，家底薄不能事事跟人家比。泥鳅奶说那话，声音哽咽，老树皮一样的巴掌往眼睛来回抹了两下。泥鳅觉得胸口怦怦作响，他不摘花生跑到里屋仰躺在竹床上，两条蚓蚯不争气地从眼角爬出来。
咣当咣当，火车一路奔跑。田婶从包里摸出一个苹果只顾啃起来，坐在泥鳅娘对面的是个中年男人，他拧开汽水，一股白沫子冲出来，几滴沫子溅到泥鳅娘脸上，中年男人笑着赔不是。泥鳅娘假寐，耳边响起田婶拉健力宝拉环的声响。田婶用胳膊肘捣捣泥鳅娘，翠翠，你一天都没吃东西了，还有半个苹果吃点吧！
田婶指着茶几自已吃剩的半个苹果，又脆又香我实在吃不下了！田婶喝口键力宝，打个嗝接着说，这么热的天，你那些嫩花生早就馊了，别吃了，会吃坏肚子的！
泥鳅娘笑着说，没事的，田婶。那苹果我吃不惯，去年泥鳅他父给孩子买了几个，我尝了一个，一宵都没睡踏实过，那金贵东西咱这胃吃不消。
泥鳅娘捂着肚子，接着说，这嫩花生还没馊透，还可以吃的！泥鳅娘脸色苍白，额头冒出大颗大颗汗珠子，捂着肚子哎呀一声滚到座位底下。
娘，娘。你怎么啦！哎哟！泥鳅从竹床摔起来，他摸着膝盖头知道刚才自已做了个梦。
第五节
晚上，月亮两头弯弯高高地挂天边，河水哗哗地流淌。泥鳅问狗子月亮像什么？狗子说像娘梳头的梳子。泥鳅说不对，你看月亮泊在水里，就是一只小船么。狗子仰头朝月亮望了望，又朝河面看了看，嗯，还真像船，两头尖尖的小船，那今晚我们就坐这月亮船去偷瓜！狗子说完哈哈笑了！
上回你和蚕豆偷到瓜了啵！
唉，别说了，上次要不是蚕豆我就偷到了！
怎么啦？
蚕豆不会游泳，我说这河水不深顺着河底淌过去就可以了，可蚕豆还没等水淹到脖子就打退堂鼓了！你说气不气人！狗子愤愤地说道，送到嘴边的西瓜就让飞了，多甜的西瓜哟！
明天娘就要去深圳了，晚上一定要偷两个，一个让娘在火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