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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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蔷薇- 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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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连串对我的指责中,却唯有这一点让我发自内心地厌恶,并为与父亲相处的十九年感到由衷愤慨。

整个过程中我都挂着难以称之为笑容的笑容。当我耗尽全世界的情绪也无法为悲伤和无助寻找出口的时候,我不想为这

些人浪费一个表情。我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到他们和他们所代表的畸形强权之渺小,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可以如此居高临

下的鄙夷他们。但这一刻我感到极其厌倦,我比这些人有多得多的资本为生命自豪。这些人所纠缠的,同生命浩大而原

始的真相相比,分文不值。

“这…这不成为理由,”显然埃诺里先生没有准备好反驳我的话,只好用上了万能句式,“好吧…没有异议…那么接下

来……”

“我有异议。”

我被那个清澈而坚决的声音惊醒,下意识转向加拉哈德。他已经往前跨了一大步,身后的两个红衣人无法完全制住他,

表情十分勉强。

“如果你们给希斯维尔定的罪名是‘以人造人的身份冒充人类’,那么从法律的根源上来说不成立。”他朗声说,“没

有人能选择自己的出生方式,你们不可以仅仅因为这个就给人定罪。”

“莱维因先生…咳…”似乎原定的一边倒模式被打破了,窃窃私语嘈杂起来,“您以前也在仲裁会供职,应该知道制造

人造人是严重违法的…”

“对,制造这个行为是违法,但不意味着制造出来的成果也是违法的。这是完全的两码事。”加拉哈德镇静地望着主席

台,我几乎要被他的神情感染,“希斯维尔以人类的社会身份活了二十年,就已经是受到承认的社会人。他有他自己的

,独立于任何人之外的生命。任何否定这点的结论都是错误的,就像你不可以因为一个孩子是私生的就把他扔进河里,

那是中世纪的做法,才是违法的。”

“住口!”一个尖锐的声音划伤了沉默,我不认识那个声音的主人,或许曾经有一面之缘,但我完全没有印象,“这里

没你说话的份。人造人哪有什么自己的生命?随便篡改生命规则的产物是祸害,必须要销毁掉!”

“仲裁会一向都允许所有人发言。”他面不改色,口吻颇是自豪,没有看那个粗暴的打断者,而是始终保持了对主席台

的注视,“对于他的生命我可以作证,和你们在座的——应该说比你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要饱满丰盛。我们相处了十四

年,我从他那里感受到的情绪和人格都和人类一样真实,并且从未有意伤害别人。至于祸害……他不是一个有害的物件

,而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你们却要‘销毁’他,你们是在谋杀,你们才是真正的祸害。”

他一口气说完,目不转睛。

在我苍白的记忆里,加拉哈德一直都同他父亲一样公正廉明,对正义有着原真的信仰,却又开朗热情,总是笑得令四周

的人神清气爽。我极少看到他这样的厉色,却深深地感谢主神,让我短暂卑微的生命中得以有他扶持陪伴,不致太过苍

茫。

只是我们都无可奈何地知道,这时候他再说任何话都没有用了。

“好…好吧…您的意见我们听取了,”埃诺里先生打了个不甚圆满的圆场,全体再次安静下来,“不过仲裁会已经决定

…我们很遗憾…曾经我们也以为…希斯维尔先生您是个很好的年轻人……”

我不想理他,下意识看往莱维因先生的方向。只见他一言不发地望着他儿子,眼神镇定如同磐石。

“决定了?!”加拉哈德并没有放弃,“那你们还开审议庭做什么?你们怎么可以…”

“好了好了…”埃诺里先生唯唯诺诺地说,“那么就这样…希斯维尔先生…教团的决定…对你的处决定在……”

我心境透凉地望着干枯瘦小的老人,完全不想浪费丝毫口舌。很久以后我也没有明白,自己当时死到临头,还从哪里得

来如此盲目的勇气。

然后命运的轨迹线急转直下,转折之迅猛远远超出了今日的我所能想象的幅度。

埃诺里先生的声音陡然在空气里僵硬时,我尚未反应过来。然而他额头正中央的血窟窿就这样在光天化日下逐渐扩大成

能够吞噬一切信念的黑洞,暗红色的血像被禁锢了千万年一般,迎着新鲜的空气奔涌而出,污染了黑皮线本上的姓名。

69。Ragnar·k

尖叫声是在埃诺里先生睁着无法瞑目的眼睛仰面倒下去的时候才响起的。

一时间四下叫声此起彼伏,却无法压抑生命最后时刻爆裂的残酷声响。无数银光纠结聚合成的银色光球凭空浮出,旋转

,如同印度密宗里的逆莲般锐利美艳。但是下一秒这些组成莲花的银色光带就猛得挣脱彼此的束缚,向四面八方弹射出

去,过程之剧烈,仿佛爆炸一般。

弹射开的银光落在墙壁和人的脊骨上,如同刀子切开奶油,留下永远无法修复的伤痕。被斩成两段的尸体在空中绽开血

花,随即重重落在地上;与身体分家的头颅沿着陪审席位置的梯度向下滚动;被砍掉手臂的人嘶叫着倒下,随即被另一

道银光击穿咽喉;人们踏着同伴的身体奔向出口,人性的本能因一个活命的机会而暴露无遗。

然而他们仍在不断死去,苍蝇般大片大片廉价地死去,像是黑死病横行时被抛弃在阳光下等待焚烧的无数尸体。日光下

所行之事,不再同他们有关了。墙上突起的玫瑰装饰大片大片被削下来,扬起亘古的尘埃,遮蔽了容颜。所过之处无人

生还。

在一片混乱中我愣愣地立在原地,甚至没有发现自己身上的魔法束缚已经解开了,也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样孤零零地

站在大厅中央有多么愚蠢而危险。但是没有一道银光击中我,它们都险险地避过去了,我不知道缘由。

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也完全无法想象这场惨绝人寰的屠杀是因什么而起,因为这显然不是教团有必要采取的杀人

手段。然当某个玄黑与纯白的念头撞进来时,有人拽着我的手臂,拖着我蹲下。

视线切换的缝隙间我瞥到那个仍在不断释放死亡判决的银球,恍然觉悟过来,那不是什么密宗的莲花,那是张狂而卓越

的纯银玫瑰。

把我从极度危险而不自知的境地里拉回来的是加拉哈德,先前两个束缚他的人被银光打穿了脑袋,魔法也就自然解开了

。于是他利用自己敏捷的身手与他藏在壁雕下凹的缝隙里躲避的父亲汇合,两人合力撑开了结界,才勉强顶住银光到达

我这里。

至此我或多或少清醒了些,帮助他们加固结界。逃出去的风险很大,靠结界避过一时是个更好的选择。

而此时的我,也完全不想揣测或面对那朵湛银的玫瑰。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世界终于安静了。

整个过程中莱维因父子都目不转睛地向上张望,直至四周的嘈杂声完全陷入死寂,头顶上也不再有银光呼啸而过,加拉

哈德才勉强站起身来,活动一下被狭小的空间挤压的四肢。我们没有撤除结界,但显然这对父子较之刚才已经轻松得多

了。

“拜托,老爸,”加拉哈德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我们为什么要躲起来?我们不是站在希斯维尔这边的么?”

“拜托?我才要拜托你!”莱维因先生大口喘着气,一手叉腰,一手扶着放审判文件的小桌台站起身,“要是那家伙还

有足够清醒的大脑来分立场,就不会这么做啦!”

事实上,如今的我们命悬一线,前途未卜,困在一个小小的结界里动弹不得。然而这对父子的谈话却几乎让我笑出了声



于是我也站起来准备透口气,扩大了结界范围,好让我们站得宽敞些,思考下一步对策。

然后我僵在原地。莱维因先生凝重地看了我一眼,加拉哈德倒抽了一口气。

那位制造了这场惨剧的黑色神明静静地站在大厅的另一端看着我。教团的一侧建筑被整个打穿了一个洞,风灌进来,黑

色的衣摆上下翻飞,四周建筑和人体的碎片遍地杂陈。而他立于断垣残壁的中央,与身后的风景竟然形成奇异的决绝美

感。

我从未想象过这样的他,似乎一层戴了二十年的面具陡然剥落下来一般,一切的温和得体都成为过时的错觉,生生在我

脚边碎裂。我忘记了一切,只切肤地感到某种支撑他生活中美好念想的事物坍塌了,之前我一直不愿面对的那个阴影中

的,幼年丧失双亲,与旁人的口水和养父母掺杂了其他感情的目光挣扎搏斗了二十年的他回来了。那是地狱中的黑暗神

祗,是堕落的启明星,是玫瑰失去根的样子。他仍然那么俊美,美得尖锐而苍凉,漂泊,美得我心如刀绞。

他看我的目光如此宁静,穿过半个大厅直直捅进我的心脏。那一瞬我有种错觉,他完全没有意识到就在刚才发生了什么

事,他做了什么,多少曾经迫害过他和他的家族,为他本应洁净美好的童年抹黑的人得到了报应,成为了他的手下冤魂

。他只在看着我。

雷格勒斯…雷…

我全身颤抖,默念着他的名字却发不出声音。

此刻我打定主意,如果他要伤害加拉哈德和他父亲,我会尽全力阻止他。我不想再有人伤亡了,不想他们再离开我了,

不想再看到死亡了,不想他的手再沾上更多鲜血了。

他平静地向我走来,步履迈成一条直线。

响指轻轻叩下,我们三人合力制作的结界顷刻土崩瓦解。

我甚至能感觉到莱维因父子的神经在那一瞬绷到了极点,但是他只是轻轻将我抱进怀里。

在众目睽睽——虽然我不知道这座大厅里还剩下几双可以视物的眼睛——之下,他将我揉进怀里,我感到他的唇落在我

头发上。

近距离听见他的心跳不过半个月前,却已恍同隔世。

可以的话,我甚至想就这样死去,死在他怀里,这样便不用再去思索以后,不用再说服自己,不用再与他分开。我希望

有一道银光击穿我,我就可以在他怀里倒下去,用血温暖他,笑着与他话别。

“我们回家吧,”他在我耳旁轻柔地呼唤,“跟我回去,好不好?”

但是我不能这样做,我已无资格再不闻不问。

可是我是如此地爱他,在失去了那些人之后,我多么贪恋他胸前的温暖,多么希望这就是毕生,就是永恒。

“跟我回去,好么?”

他又问了一次,我僵在原地不能言语。

我爱他,可是在这个时候,我无法说出口。

我知道我们不能走下去,可是我不想放开,多么无耻。

僵持。

一秒,两秒。

十秒,三十秒。

没有动静

然后我被某种不可知的力量甩出去,撞在身后木质小平台突出的转角上。脊椎一阵钝痛,同时我感到胸腔炸开了,肋骨

和内脏的碎片搅在一起,不分彼此,硕大的空虚和疼痛盘踞在原先心脏的位置,疼得视线模糊,记忆破碎。我甚至没有

看清他离去的瞬间,只有焦灼的黑色玫瑰从苍白的领口探出一隅,倏得擦过一段生命最后的节点,划伤眼角。

一切都结束了,都被我亲手毁掉了,都是我的错。而我生命中最为刻骨的音容消逝以前,我尚未来得及祭拜残余的青灰

,就被丢在荒漠中央。所有的甘霖都不再眷顾于我了,所有的思念都徒劳无功了。他再也不会回过身,勾起清俊的唇,

微笑着扶我起来,背对阳光拥紧我了,连他也离开我了。

这次是真的,彻彻底底地被抛弃了。

“…希斯维尔,你没事吧?”

加拉哈德在我眼前询问地挥了挥手,这个动作有些不合时宜,却在那一瞬立刻惊醒了我。我用一种反常的速度站起来,

差点撞到莱维因先生那支撑了镜架多年的鼻梁。

“没事。”

“看你这样也不像没事啊。”加拉哈德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哥哥还是那句话,你要是真难受,就什么也别想,

跟他去吧。毕竟爱情这种东西…人生是没有十全十美的。”

“我真的没事。”我咬牙听他说完,重重地重复了一遍,似乎是在给自己虚假的信心。苏格兰初夏的风贯穿建筑残骸,

扬起剥落的灰尘时,我才感到了自己脸上冰凉的触感,却不想伸手擦干,“没事的…”

“好吧,”加拉哈德犹疑地看了我一眼,“不过你真的不去追……爸!”

莱维因先生狠狠拽了一下他儿子的右臂,疼得加拉哈德倒抽了一口气。我一惊,他却镇定地转向我,棕色瞳孔深处沉淀

着厚重的安慰,让我无端放心下来。

“你别理他。”他果断地把加拉哈德拉到一旁,“不管怎么说…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我不是想随意评论。但我建议你还

是先调整一下,想清楚该怎么办。毕竟你们都还年轻,还有足够的资格谈所谓未来和希望。同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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