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最后一个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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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最后一个处女-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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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是猫族的耻辱。想来想去,它寂寞,活该。
  我打定主意回到红砖房就把这件事记下来。因为这次逃学跑来杭州,俄罗斯是不同意的。我也真的后悔了。好端端坐在红砖房,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想得美美的——那是多少人削尖脑袋所要寻找的幸福呀。
  五十三
  雷锋塔已经倒掉了。三潭印月呢,不是夜,印什么月?虎跑泉那是好遥远的地方。船到湖心亭,俄罗斯坐在凉亭里喝茶,东一句西一句乱说。偌大个西湖,在她眼皮底,法海那般没落。她指着远处横桓的青堤敷衍我,诺,那是白堤。苏堤呢?苏堤在远处。
  俄罗斯玩过两次西湖,若不是我保证杭州有几个可以免费吃住的朋友。爱我比西湖深,她也不会再游的。顶着烈日到西湖边,她说,翻脸都可以,走是不可能再走的了。我靠在栏杆上,望着这片青绿色的湖水发呆。儿时读过的那些民间故事,这会子苍老如天边白云。后来撑过来一条船,我头脑一热,轻飘飘跳下去。俄罗斯没办法,只得付了茶钱坐到船舷边上拍打温情脉脉的水随我走。
  船去的是三潭印月。
  当年,康有为是不是这样坐着船在西湖上茫然。我思索着。几个港仔举着美丽的望远镜东瞧西望,一个老妇带着鲜红的太阳帽。文化衫上印着地痞味浓浓的“你以为你是谁”,像一段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历史。端端堆在我面前。大约是昨晚夜市上丢了相机的原因,俄罗斯没精打采,我也懒得动。好在湖水污染得还可以,走着厌着就到了。等到我踩着光溜溜的石板,慢慢左拐右拐,慢慢向没人处走时,我终于听见一声叹息,一声埋得深深的叹息从那玲珑清鲜的“曲径通幽”的石碑上摔落下来,阻断了路,使我不得不黯然回首。
  先生的归隐如果是无奈中的无奈,那我的到来只能说是无奈中刻意之行了。好在倦了,先生可以睡,太阳落山了,先生也用不着赶路。尽可拿着过期的《民报》或《新青年》,生些闷气,消些闲愁。灵隐寺的钟声,间或可以入耳。醋鱼的美味,毕竟不是什么地方都能品尝。栖身小岛,咋说都是天大的福气。哪像我,半个世纪以后赶来,蝉闹得正欢。装满欲望的声音响得让人不相信有从前,时间也无耻得仿佛只愿为明天存在。
  晚上在酒吧喝啤酒,许琨问我西湖跟童话中说的如何,我愣着答不上话。俄罗斯告诉她说,在岳坟,他坐在墓地边晒太阳,伸着懒腰,衔着坟头扯下的青草。历史真会开玩笑。我站着,岳元帅睡着,秦宰相跪着,而他李望南坐着。许琨虚虚假假的说好,又胡乱夸俄罗斯几句话说得别开生面的话。西湖便慢慢消失在啤酒瓶里。许琨说,她刚好领了奖金,明天请我们去楼外楼吃醋鱼。周末她要去上海陪男朋友。这与我在红砖房想象的相去甚远。不要风波亭,不要有人碍手碍脚跪着;不要西湖醋鱼,不要白日维新。从某种意义上,我宁愿西湖除了白娘子什么都没有,我宁愿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坐在水边,有月望月,没月望风。点燃一只烟,看时光怎样一寸寸往烟灰上缩就好。然而这太奢侈,太不现实。至少现在我清楚我是坐在西湖边一个叫“尖叫”的酒吧里,像一个有闲人那样品着喜力啤酒。
  五十四
  我说耗子药假,俄罗斯则咬定是耗子成了精。果然,我托朋友从柳州带来的两只捕鼠器,放在洞门口,进进出出的耗子们总能巧妙地避开。我很是担忧,因为它们已经好几次险险地从俄罗斯脸上滑过了。有天倘若那厮恶作剧,随便舔一口,教我日子怎么过?
  “看来得养猫。”放学回来,填完耗洞,我边洗手边说,“开不得玩笑哩。中了鼠疫,这辈子没盼头了。”
  “养猫?连人都养不活你还养猫。”俄罗斯换上迷你裙在镜子边转来转去。我发觉,自从英子走后,我越是处处替她作想。她越是处处同我作对。
  家居闲着两只小猫。家居好说,就是他母亲难得讲。明要不行,偷总可以。要偷就偷体弱的那只。一来它不乱叫,二来家居的母亲也少心酸两天。要谁养?一根布条拴它在桌子脚下,它不真正上战场,时不时咪咪几声就作数。想到这,我试探着说:“猫家居有的是。反正他一家三口还在求你介绍媳妇,不愁他家不肯。”
  俄罗斯穿上迷你裙通常都比平时高贵七分,我不敢泄露偷的想法。
  “那只病猫,别缺德了。弄来说不定会给耗子咬死。”俄罗斯瞅瞅新做的奥米加发型,作个娇样。“再说猫屎,半粒足可以薰臭这房子一个星期。本来就够晦的了。”
  我冲过去抓住她的肩,强忍住火气,换上一种我自己也吃惊的口吻:“宝贝,我还得为你负责。”
  本来嘛,耗子喜欢的是她,怕耗子的也是她,要我想办法想办法的也是她。我还什么招数没用?往洞里灌开水填石灰,半夜起床四墙角追打“这我还怕不清楚,死东西在我脸上撒个野,别说娶娶嫁嫁,连毕业也等不到有人可能就容不下我了。”俄罗斯离开穿衣镜。“我恨猫还比狠耗子强烈。猫是不养的,再想想其他法子。”
  “还有什么法子呢?除了猫。”我天生耳朵软,听俄罗斯这么一唱,半点主张也不敢出,傻乎乎望着米黄色的迷你裙发呆。
  “主意倒是有一个——”
  “卖什么关子,快说!”
  “拿探亲一号招呼它们。”
  给它们服避孕药,边倒是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我叽哩噜地认同。脑子风车般围绕着那些花花绿绿的避孕药俱乱转。
  五十五
  蜡烛燃完了。夏天的午后,天不是蓝色。
  河水呜呜流着。俄罗斯抱紧孩子颤颤惊惊回答着河伯的盘问。
  蹲在岸边洗手,水中没有我的影子。
  长长的黑发划成一道优美的弧,渐渐升到对岸,那弧竟然连了首尾。像平日吐惯的烟圈,也像卑微的希望。
  河水偷偷的,淹没了我的每一个脚印。看不见所走过的路,俄罗斯满脸惶然。花裙子打湿了水。
  等到我伸出手,河里的水却一浪比一浪高了。我急切地叫:停下,不准带走她!
  惊涛拍岸。枉费了我对水的二十三种解释。
  岸边徊徨一下午,我筋疲力尽。
  红砖房门前,我翻窗子。
  耶稣坐在我的椅子上。枕边堆着他的疑问。
  “是女人装饰你的存在?”
  触目惊心的红色。我愤怒地写下“不是”两个字。
  “为什么飞天没位置?而你,而你二十三年来,一直摸不到飞天飘带?”
  “昨天让它去吧。今天,我不在乎——”刚写到这。耶稣猛一扬手,抢过答卷,他嗥嗥怪笑。
  “明天,你配?”
  再次走出红砖房,不见俄罗斯,我偃苗者般落泪了。
  天空是黄色的,太阳也是黄色的,远远的黄土坡上,风也是黄色的。
  五十六
  “骗我吧,新月?两三个月就毕业了。新月决定跟欧阳去结秦晋之好,我直接意外。
  欧阳去是俄罗斯老乡,今年大四。新月一进学校他就展开咄咄逼人的追势。我们班谁都不相信尖声尖气,面带下流的欧阳能把新月弄到手,但是看到新月都会想起欧阳。
  新月出生在南方一个半商半儒的门第。母亲善写一手“六分半”体,信安拉。新月遇事一急,也会真主长真主短的念个不停。除解放前那个姓郁名达夫的浙江人,她谁也不爱。松松他们能够大段大段背出《春风沉醉的晚上》,说起来也是新月的功劳。欧阳花钱花米,死缠活缠,新月抱着霍达的小说跟他去过学校后边的松树林一次就不了了之。欧阳到红砖房央我去约她好几次,她都一口回绝。最后还咬定欧阳想诱奸她,怕成帮凶,我也不敢再往她的寝室钻。上学放学的路上也有意避开。没想今天一下课,她抱着我送晓露看的《南方的无奈》给我意外。
  “望南,不是玩笑。”新月一个个放鹌鹑蛋在锅里。“没看你的小说前,我也这么认为,走都要走了,何必搞得情天恨海。”
  “你是说——”我暗暗不安起来。
  “是的,但我感激。”新月平静极了。“一混,大学就要走完,真的假的都没有,我怕我后悔。”
  “我抱歉。咳,这个晓露……我内疚极了。那个恐怖的声音又在我心坎边缘盘旋:”
  春天让花儿开放,那是一种伤害,一种伤害……
  “你一直追求完美,新月,你是对的。在学校找归宿,的确太早,也不现实。”我想只有打消她一时的冲动,才算对得起她。那天从私人医院回来,我差不多都是恍兮惚兮过日子,墙上那两个深不见底的眼眶老是跟着我。每天下午俄罗斯站到墙边画画的时候,我缩在大红被子里,也会瑟瑟发抖。仿佛我将第一个被审判。
  “只有残缺的才是完美的。”新月果断地说,见我没啥反应,她举例,“那个断臂的尢物,记得不?”
  “这是个别。生活和艺术,谁让你划等号?”我总算松一口气,看见风就是雨,涉世不深的女孩大多如此。可是我还是迷惑。“你究竟看到些什么?”
  “没受伤的人生是无意义的。也可说是可耻的。”新月淡淡一笑。“你暗示。要完美,先得残缺。而我们这一代,只有伤害,才有残缺。”
  我哑口无言,《南方的无奈》中我曾这样感叹过好几遍。
  “其实郁达夫只有一个。而且是历史。”新月递碗给老板娘,怪兮兮笑,“可惜性爱能屈就情爱,情爱则不能。”
  “哦”。
  “情爱是神圣的。性爱建立在情爱基础上,因而性爱更加神圣。”
  “我看你毕业后会去从妓。”我火辣辣地说,“抱这种心态恋爱的人,一般都是——”
  “我外祖母就是妓女出身。我从妓,算返祖,也没什么大不了。”新月一副破坛子破摔的劲头让我想起连风也是黄色的那个梦。
  “这是我的耻辱你的不幸。”抱起凳子上的稿子,我急促促地说,“但你不要忘记,人生应该是严肃的。”
  “快坐下坐下,”新月站起来把酒杯斟满递给我。
  “能够让某段日子刻骨铭心,天大的放纵都千值万值。”
  我又一次哑口无言。《南方的无奈》,开篇就是这样说。
  五十七
  “我的圆凳呢?”
  “安子他们抬去玩麻将,你用小板凳将就写。”我躺在令班上四五十个男女嫉妒不已的大木床上啃半青不红的苹果。
  “没正式姿式,字写提好吗?”俄罗斯放下笔,顺手抓起《饭店管理》,“我先看看书。”
  “随你,倒笔划姑娘。”
  “我要你读给我听,老师说,这种记忆方式最好。”
  “唉呀,你越来越不像话。”
  “那我玩会儿再看。”俄罗斯说着,摸到我身边,小口小嘴吻我。
  她的主见很软,歪脑筋却是不少。
  不想写字,她有成千个理由。不想看书,她有上万个借口。
  “你累不累噢。”我探起身,开始一周一次的枕边训话。
  “别成天瞎混了。好歹算个大学生,连知识产权也搞不懂。这像话吗?吴绮丽哪天怀的孕你比当事人还要清楚,这像话吗?正学的不学,你以为凭几句依哩哇啦的日语就可玩社会?”
  “今天才发觉我文化浅?”俄罗斯扭身乱嚷,“死皮赖脸追我时为什么不早说?我告诉你,”嚷到这,俄罗斯近于嘲讽地挤挤眼,“我告诉你,就打算半个世纪后你混成作家,那时我的孩子也差不多是作家了,你以为你稀奇?”
  玩艺术的都有走极端的本能,不是惊世骇俗,就是庸俗惊世。俄罗斯不幸。做了第二种。亏她有耐心,初初认识我的晚上,能聚精会神听我朗诵《磨房的轮子》,《西洲曲》那些悲风逼人的长句。
  越想越气,越想越有种上当受骗的滋味。一条铁训蓦然闪过我的记忆:恋爱的艺术,嘴要软心要毒。我跳下床一把拖她到院子里。正想逐一逐二批评指正,给她纷乱而愚蠢的灵魂注进新的活力,可是,懒洋洋的夕光里,她却露出了无法抗拒的妩媚。
  就这样,在这个流行小睡的午后,红砖房出现了一幅可爱的图画——绿的纱窗白的门帘飘飘扬扬的,古老的青石板上,一个高贵的男人和一个浅薄的女人对峙着。他们面前躺着一只茶杯,三只拖鞋。两只红色的。
  五十八
  芳儿如晤!
  我的家乡没什么好样子,跟平时说给你听的无多大区别。只是不在秋天,街上没有飘飘的黄叶。倘若你一定要问新奇的话,那只有桃花了。
  这儿的人们喜欢种桃花。小巷里走着走着,冷不防会冒出一两枝挡住眼,颇有意思。在上次来红砖房跟你乱吹“文学是挽歌”的沈睡家住了一夜,今天清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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