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最后一个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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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最后一个处女-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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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花丛中,最清高的,大约只有莲了。每次写信,我几乎都是这样翻来覆去跟朋友讲。
  然而,当我在冬天的荷城,第一次见到莲,我的心乱了。
  在四海酒楼吃完火锅,我随俄罗斯去她同学家玩。
  天不算冷,没有飘雪。风高高吹着。
  墙角几株装着欢颜的梅树,瘦筋筋地打着几个花骨朵,半点开放的意思都没有。天井里的鱼池中,几条软软的水草,在欲冻未冻的水里僵卧着。凝固的枝条,好像我小时候某段错误的经历。
  问俄罗斯的同学,她说这是莲。冬天精神不起来就是这嘴脸。
  “什么,这就是莲?”我睁圆眼,“这就是莲?”
  一种自欺欺人的感觉轰然传遍全身。瞬间感情,像犹大。
  “快进屋,看席琳?;迪翁在加拿大的演唱会。发什么呆?”
  “莲,你看,莲。”
  “残枝败叶的,你看什么莲?”
  “我不喜欢席琳?;迪翁。你先进屋去。”
  支走俄罗斯,我拉拉大衣下摆,兴味索然坐在池子边。
  捡起半截枯枝碰水中的莲,它软软的,一触即溃。
  周敦颐说得天花乱坠,原来是此一时彼一进的道理。我跟北国朋友的千万种解说,绕来绕去,跟印度摸像的瞎子没两样。
  “俄罗斯,你知道不,莲过去一直亭亭玉立——”进屋去,我向俄罗斯小声抱怨。
  “第一个崇拜莲的,是天才。第二个是奴才,第三个是蠢才。”俄罗斯奚落我。
  一时间,我好不尴尬。这也许是几年来,附庸风雅的报应。北国的简单,我是一百个看不起的,曾好几次跟柔弱无骨的朋友说她生错了地方。北国只适合快刀烈酒的马背英雄。然而我忘记了,天生万物,并非是任人所爱,而爱上迟暮,比如美人,也比如冬天的莲,都是笑话。
  十七
  雪花骑在公路两边的松树上,像兵荒马乱年代送走丈夫的孕妇。臃肿,颤惊惊的。中巴摇来晃去,碰着我的睡意和酒。
  见我难过,俄罗斯伏在毛领下嗲着声说“你睁开眼,我带你旅游。”
  “沙漠上走得又饥又渴,突然见到前边有只碗,你是——”
  “说不定是只夜壶。我才懒得管。”
  “好,你没好奇。你接着走。沙漠尽头,出现一群建筑。你希望它是哥特式还是田园式?”
  “我巴不得它白天哥特,晚上田园。要情人有情人要人头马有人头马。”
  “啧——你进屋子,香桌上供有红的青的苹果,只准拿一个——”
  “把红苹果吃了,送青苹果给小孩,并对少妇说——”
  俄罗斯打断我,忍住笑,继续旅游。
  “村庄外有片森林。你希望森林安宁还是喧嚣?”
  “安宁的。安宁得可听见少妇的呼吸,安宁得可听见少妇的心跳。”
  “唉!钻进森林,面临一条汹涌的河,对岸狮子咆哮金子闪光,仅有一只危险的木筏,你过河不?”
  “当然过河,俄罗斯,为什么不过河呢?”我眯起眼说:“你以为一个路边少妇就打发得了我?”
  “停!旅游完毕。”俄罗斯直直腰,握住我的手。
  “我破译给你听。别插话。”
  “只瞧瞧那只碗,并怀疑它,表明你这人有远见。对建筑物模棱两可,体现你稀哩糊涂。拿青苹果,证明你游戏人生,无敬业精神。乱世为流浪儿,盛世八成做泥瓦匠。碰见的少妇,她是你妻子的化身。她很灰心,嫁了个花哩花哨的男人。她抱着的无疑是你女儿,你没吻她。只拿青苹果敷衍她——怎么说呢?她有个心不在焉的父亲。萧条的森林,暗示你一生忧郁孤寂。最后你没被困难吓倒,过河去了,寓指老有所成,有钱有权。那时,别说出版一本《南方的无奈》,就是出版十本也是你的势力范围。
  一席话,浇得我满头雾水,越发神志不清。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处。我的一生,果真如摊开的白纸那般摆着,一览无余?载着我的车轮,也载着一群毫无相关的所谓命运从它上边辗过。我扭头往后边望,好在没有烟,也看不见血痕,我想,那张纸一定是冻僵了。
  “我也被阿丹领着旅游过。”俄罗斯紧抓我的手,“只有一项和你答得不同。”
  我没问她,车进市区,她自家说了,跟我预料的一样。
  望着她,我忧心冲冲,这一项太关键了。
  “呀,南哥,我说漏了。还有一段,就是走出村庄,你面前先是一堵墙,你是爬过去还是跳过去绕过去?”俄罗斯恍然大悟地尖叫,逗得不少人恶恨恨地回头。
  “我退回去。”我懒散散的说,心中黯然极了。
  十八
  阳光穿过葡萄架,小块小块的浮游在院子里。蜜儿花间低飞,空气中鲜牛奶味乱挤。俄罗斯破旧的老花镜,米黄色的长腿灵巧地挂在不声不响的耳朵上。眼袋灯笼那般高高摆着,嘴唇吝惜地往口腔里边缩。她在读《南方周末》。从她光光束结脑后的发髻上,我看到青春深一脚浅一脚的迹痕。
  女儿拖着麻花辫子从里屋轻盈飘出,书包上绣着《神秘的羔羊》。
  “不,妈妈,要吻嘴。”
  她两只手勾住俄罗斯的脖了,歪着头,笼子里相思鸟跃跃跳跳。我躺在黄铮铮软椅上,想着年轻时没有想通的心事。
  睁开眼,小女孩的笑貌,一串串紫葡萄,细碎的阳光,历历在目。摇醒俄罗斯,我一口气告诉她所做的美梦。
  她笑。
  俄罗斯一笑,酒窝就跳出来。虽说只有一个,却也风情万种,容易让人生出许多遐想。
  “就你爱做些模不着边际的梦。昨天是毕加索教你养鸽子,今天是女儿拖着麻花辫。我看你恍兮兮的,明天趁早问问校医。”
  “这梦是真的。不是真的不会有这么深刻。早晓得学校有你,几年前我就来了。”我呢喃着,脖子有些发硬。
  “也不晚呀!我敞开心扉等着你好好生生爱呀。”俄罗斯双手推开我。
  “老实坦白,你到底贱不贱?才失恋,马上千方百计算计我。”
  “俄罗斯,别说得这么难听。男人在夜间感情最脆弱。”
  “南哥哥,求求你别灰心丧气好不好?你回答那句‘求爱是医治失恋的最佳办法’不就得了?”俄罗斯拍拍我,侧过身横亘在我面前,像堵颓废的墙。
  台灯淡幽幽亮着,夜浅浅滑落了。而梦,不顾一切地阳光灿烂地向我泻来。我想,我的女儿这会子定然背着《神秘的羔羊》,在放学的路上蹦蹦跳跳。
  她到处向同学吹嘘:还没到秋天,我们家的葡萄就熟了。
  十九
  我有些心虚,摸下床自个儿寻毛衣穿上。伸手勾勾脸盆中的热毛巾,若无其事地说:“初初追你的那阵子,你再傲些冷些俗些,我都会偃旗息鼓,也不用你侍候。还不是你沉不住气。一听我提伦勃朗,就两眼放光芒——”
  “我一直感觉是我俘虏你呢,咋了?”俄罗斯没翻墙跳院地怒下去,她退到窗子边,像个射完最后一支箭连羽毛也没捡到一片的猎人。
  一场因为我赖铺而引发的战争烟消云散,我暗暗松口气。开始有模有样地洗耳恭听。
  “你要来见我的第二天早上,跟不跟你好,我在窗子边考虑了五十五分钟,打定主意最后五分钟决定,不防你咚咚猛敲门。坏就坏在那天天空晴朗,碧空万里无云。你碰到一个好天气。”
  “窗子边站五十五分钟?我的‘瑚蒂佩’!潘金莲就是在窗子边惹下的祸根。下次千万别乱站了。这是女人学坏的前兆。”
  俄罗斯热烈地望着我,满脸潘金莲式的娇羞和大胆。
  “站出一本《金瓶梅》,再坏都不算坏。”
  我沉吟,反手捻了捻她的耳坠。“没有笑笑生,几百个潘金莲都站不出名堂。”
  “芳儿错了。南哥哥,别跟她一般见识。”
  我笑笑,连牙齿也没露。
  “唉,只想花六十分钟在你头上的,没料到会是一生。”她从身后抱住我,下巴在我的肩上轻碰。“昨天下午你不在家,日子好长哟。我去河边洗床单被套,拖着鞋走过田坎,一荡一荡的,像个农妇。太阳恹恹地睡在艺术系房顶,眩目啊!”她轻轻摩挲着我的胡子渣。痒痒的,我不再正直了,左手大面积地侵犯她的腰身。因为俄罗斯一直奉行的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在家荡妇,出门贵妇。况且今天她是如此的纯情得可人。
  二十
  风从她的肩爬上我的肩,又从我的肩伏到她的肩上,象吃饱了没事做的孩子。我暂时忘了被香儿奚落的不快。软绵绵地靠着红砖房的外墙。听俄罗斯影影绰绰谈她过去的情爱。
  “猜,分手时他怎么跟我说?”俄罗斯瞧着墙,好像她花枝招展的日子,我守在她们湘西。
  “上帝不是我!”我叫声轻轻的,像低垂的夜幕。
  “他说:”你不珍惜我,会有人珍惜。你以后一定会痛苦失去我。‘我笑噢,但说真的,那瞬间,真担心全天下可嫁的男人都死光。“
  她说得远远近近的,令人想起初恋的丝丝缕缕。
  “我们分手的那天,月光惨白惨白,冷幽幽铺了满街薄薄的一层。
  她的新欢站在马路对边,猩红的烟头一晃一晃。
  我没哭,但流泪。那天晚上,我学会抽烟。“
  “慢慢戒掉吧。我受不了你拿起烟就想到她。”俄罗斯两手绕着我的脖子,额头轻轻碰我。“走也不清清静静让你走……你也是自已没主张。若是她带一个白粉鬼来,你也要吸白粉?”
  “我总认为我之所以失败跟不会抽烟有很大关系——后来,她来过学校,那个秋天满是对不起。红茄克。没戴毛领。”我喃喃的,往事像条冻僵的蛇,缩在我怀里,凉丝丝蠕动。
  “他访问过学校十次。在楼梯口,缠住我,要我等他五年。我又羞又恨,咬着牙心平气和对他说,‘放心吧,我等你。把能谈的恋爱都谈遍再来找我。小王子,在这个小小的地球村,不嫁你嫁谁?’你说这风范,帅不?”俄罗斯数完她的辉煌,眼巴巴望着我。
  风停了。或许是我们走得很近的缘故。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
  生活真不要脸,稍不小心,初恋就给糟蹋得千疮百孔。
  二十一
  捡起掉在地上的书,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新女性气质》。信手翻翻,不外乎是教女人为了情爱丰满怎样卖巧装乖,为了男人规矩怎样欲擒故纵。有一章节见地新奇,题目叫“不妨放虎归山”,匆匆翻翻,小有情趣。
  轻轻塞书回枕头底,俄罗斯惊醒了。她微微发烫的手握住我不放。说我占有她不说还要占有她的隐私。我估计她是呓语,不防地她睁开狡黠的黑眼睛说得头头是道。
  “拿你跟书上的例子比,你一生视爱情如粪土。亏你也写得出《走在昨天都是泪》那些文字。”我不吱声,她打个哈欠,又说,“男子汉,感情要用在更重要的事情上。不要只喜欢谈恋爱。”
  “你这几天怎么老踩着别人的痛处不放?画也不画,削着脑袋气人。俄罗斯,我哪点得罪你,明着来。”我诋毁。衬衣也不脱便钻进绣着君子兰的被子里。
  月光从窗子边漫进来,白花花的,堆得满床都是。蜗居上百天的红砖房,第一次摆满异日之笑的苦涩。
  “南哥哥,好生睡。不要发作。都怪我妇人家心眼小。我发誓,再提过去的是蚊子。好生睡。我做”希望“给你看,昨天你声称做得像‘委屈’,俄罗斯说着往枕上移移,摆正她的鹅蛋脸。”
  “啊,还差不多。你做一个‘失望’”。
  “像。传神呢。再做‘绝望’。”
  “正确。做‘忧郁’。”
  “对,也对。脸谱专家也不敢说半个不字。做‘陶醉’陶醉,明白吗?眼睛别闭完。放松,再放松,嘘——”
  我天昏地暗地吻着这张千变万化的脸。
  离开二中的那天下午,我跑到第一次约会的雷打坡上。风把夕阳吹得皱皱巴巴,冷冰冰的一块隔着一块。我看不到初见时沁儿扬起的脸,很是心凉。躺在蓑草丛里,随随便便修完指甲,随随便便流完泪。傍晚,搭过路车回一心一意厌烦的学校。
  “南哥,我们湘西有句俗话:一个锅,一个盖,各人的汉子各人爱,别犯傻了。”
  “我老家也有句土话:花红红两天,李子红两天,酸麦子不红也要红半边。”我两眼潮湿,整个儿像根草。
  《新女性气质》又掉在地上,似乎还“啪”的一声。
  二十二
  我坐在昨日重现读格林斯潘的文章,正在感到厌烦,服务员扭着腰走来喊我接电话。宁婷湿漉漉的声音异常动听。她说,大白天一个年轻模样的男人泡吧,看上去是有些上等,但明眼人都晓得这种男人比一般群众好色。快出来,我请你去大部落吃饭。帐不用付,我跟老板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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