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最后一个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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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最后一个处女-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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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等,但明眼人都晓得这种男人比一般群众好色。快出来,我请你去大部落吃饭。帐不用付,我跟老板打招呼了。
  宁婷在一家电台工作。人长得像鱼。像鱼的女人大多不错。我是逃离二中的第二个周末在安子家认识她的。那天一进门,她鱼一样在安子家花花草草的院子里游来游去。我跟安子说这个女孩子像鱼。安子趁我上卫生间时出卖了我。我从卫生间出来皮带还没有系好,她远远向我伸出手。我记得我很拘束。握手时腋不的书掉下来,她捡起书说,上中学时她翻看过,难得静下心。《在少女们身旁》只适合中年以上的人看。后来有一天我偷偷吻着她的发梢,平平衡衡地想过,这还不是你见不得男人稳重的缘故。那天安子的父母不在,我们喝了好几瓶波尔多港红酒。宁婷最后定格在我脑海里的画面是——九八年从兰州大学毕业,辛苦经营了整个大学时代的爱情正式寿终正寝。伤感兮兮的,一副所有男人都对她不起的模样。我劝她,单枪匹马在社会上闯,凡事能将就就将就。她不信。一条熟透的鱼那样躺在安子家宽大的沙发上翻《礼拜二午睡时刻》。那是加西亚。马尔克斯一九六二年的作品,八年后因为《百年孤独》的横空出世,这个短篇好像被埋没了。至少我是没有翻过。
  挂断电话走出昨日重现,宁婷在对边路口等我。她穿条黑不溜秋的裙子,脸画得端端正正。像鱼,有颜色的那种。安子曾对我数落他这远亲的种种不是之处。可我一点也察觉不出。和她在一起,心绪反倒随随便便。谁也不会走进谁,不用伪善,因而也就没必要考虑明天。没有明天,人就比较真实。我甚而开始怀疑爱情和海誓山盟的关系,怀疑故乡那座曾经让我泪水涟涟的城。我年轻,没必要为我所做的一切负责任。俄罗斯从来看不到这点,每当我流露出玩世不恭的腔调,她就祖母一样告诫我,望南,《走在昨天都是泪》发表才三个多月呢!
  一个未婚女人要先积点口德。我取笑她,你既不是年轻模样的男人,怎么知道他好不好色?
  你不是我,你又怎么知道我不知道他好不好色?况且,我提醒你,我们是住在一座装满伪爱情的城。
  我想,她大概又是失恋了。现在的白领眼光基本上集中到事业上去了,爱情方面自然短视。往往虚晃一枪,见好就收。偏偏宁婷一碰到恋爱都喜欢全力以赴,眼去眉来之后,一旦情天恨海,自然要多吃些亏,听她诋毁我还要生活两年的城市,我没精打采地说,这是一座不设防的城。有的是流浪歌手和“恋爱豆腐”——宁婷轻描淡写地说,小李子,你少跟我烦,除了你们这些学生,谁都相信爱情已经进入了后爱情时代。
  我用充血的眼睛望牢踩着猫步的宁婷说,我想起《生命中所不能承受之轻》,米兰?;昆德拉只说了一半,另外一半是:有两种女人,一种人在一个男人身上找寻所有男人的影子,一种人在不同的男人身上找寻一个男人的影子。你离开一个男人或者接一个吻,全城人没必要跟着陶醉。
  宁婷的电话响了,她浓浓的四川口音淹没了我的话。在夕阳浅浅地照着的街道上,夜市摊贩准备着一天的开始。穿着宝姿裙子的宁婷在打电话,格林斯潘远在美国,我跟宁婷介绍过他。刚开口,宁婷就打断我,她粗鲁地说,那个大管家,理财是有一套,但不见得他管理得起爱情。爱情可不是容易格式化的东西。
  二十三
  凭我在外边这些年的经验,年轻人谈故乡,一般都是炫耀给他人听的。这也算人性的一种。我虽然没有去过几乎诞生中国第一个诺贝尔文学奖的湘西,不过俄罗斯一开口,我就知道她又要夸夸其谈了。这不,听——“天嘞,清水江绕着我们湘西,一波三回头,简直舍不得离去。清水江上荡木筏,才真是裙也飘飘,发也飘飘飘。天嘞!我的那帮画友,身材无可挑剔,脸庞子更没讲。可惜书读少了,我形容不出。”
  自从上个礼拜在花溪公园遭了俄罗斯的冷淡,我对她多少怀有成见。见她这般卖弄,便冷笑道:“是啊,美哉湘西,物华天宝,鸡蛋一毛钱三个;人杰地灵,爱情三分钟永恒。尤其多产细皮嫩肉。如云美女,一直雄居出口地位。偶尔有几个滞留本土,却也鹤立鸡群,不同凡响。”
  “说得对,就是这样。你怎么知道的”俄罗斯没理会言外之意,乐哈哈的。“当然,你们老家也不错,百里杜鹃,驰名中外。去年花节,我们到阿丹家,彝族舞芦笙舞全跳。你们的那首《彝族舞曲》,美惨了。英子咬定是洋曲呢。”
  冷冷回头,故乡像个闲坐的老年妇人。那场来得风光,去得慌乱的爱搅得她苦不堪言。除了月光惨淡,落叶翻飞,我再也记不得什么枯荣。不是生于斯长于斯的缘故,回头看她我都不姓李。俄罗斯不提起,我差不多已经把故乡遗忘了。
  从红砖房出发,朝着太阳落山的方向走一百二十余里。如果是暮春三月,远远就会看见一座老城轻巧地伏在金灿灿的菜花上。蜜蜂的嗡嗡声催眠着除你之外的整座城镇。出来念书后,我第一次回故乡,却是在一个忙碌得让人讨不开眼睛的夏日,不论是茅草弯刘家老得褪了色的窗户,还是文昌宫女孩子绷得紧紧的腰身,都给我一种活生生的动感。听依云说,冬天的小城像一个玩累了的孩子,安安静静的,只有东一声西一声的狗叫。我家住在乡下,冬天学校放假,没在城里呆过。听依云说,她喜欢踩着薄雪上东山去。残碑边,断桥处,她都寻得着儿时的梦。她说,在这个城市只要你梦过,几世几年,你也会寻得着它。
  我是在一个万木萧萧的秋夜离开故乡的,我坐在雷打坡上,数着城里的灯一盏灭了又灭一盏,南门河升起惨淡的雾,城虚幻如不存在的想象。连下山的路也看不清楚。我无端以为是爱情离我而去的缘故,久久地跪在这座年轻的山坡上,为永远失去的日子,也为这个城市的一砖一瓦默默地祷告。在我自私的心底,故乡是座不应该有秋天的城。我在秋天离开她,纯粹也是一种错误。
  “不过你们家的确没湘西靓。河水呜呜咽咽,山坡笨头笨脑。”俄罗斯翻着嘴皮乱说乱有理,真讨人厌。
  “可惜你要出嫁,谁也不会把湘西作嫁妆送你。”望望墙上几根粗野的线条,我低声叽咕,“也不配。”
  二十四
  有一种浮在梦边的感觉。泛泛的,连死亡的气息也没有。离家乡和月地都远远的。水波却老好地温存,夹杂着我无法控制的情绪。
  上帝!我是怎样虚伪地感受着俄罗斯的存在。我复杂地想象起来。我的生命退缩到残缺的岁月。
  逃学一般是在夏日的午后,太阳懒得不肯滑下山坡,老是站着不动,我们从没有玻璃的窗子翻出去。穿到学校外边的小河。河不深,搅的人多了,半节课时间,水浑得让人讨厌,在我们班上,我年龄偏小。这一先天不足导致我经常被人逮去压到水底。直到我应该说是懂事后,我仍不相信,除了空气,这世上还有另外一种会让人窒息的东西。
  第一次高考结束,我带着少许的失恋和满腔落榜的苦楚,哀哀地坐在长江边发愁的那个傍晚,茫茫然的,还是不懂得什么是无望,什么叫难忘。
  从那以后,每逢下水,我总喜欢躺在水上,不呼吸,不游动,让身体自个儿慢慢地下沉,下沉,直到水爬过我的唇我的眼睑。就像今夜一样。然而,如果说多年以前我的下沉是因为理想或恋爱的破灭,那么我今天的下沉却只是由于自己对自己的虚伪了。说起来,过去那些颠三倒四的日子,真值得怀念。毕竟啊,那是可以不考虑结果地生活的时光。我眼下虽然也是在四周的黑暗中下沉,可我的每根神经都在告诉我,我在离红砖房不到一千米的花溪河里泊着。我根本无法忘记俄罗斯在我的想象和愿望之间摇摆。
  除了看俄罗斯画画,这半年几乎没有能让我集中精力的东西。包括她面红耳赤地和我争论“我们承受,我们拒绝”。我坐在圆凳上,很难统一我的观点。明明地举一大堆例子是为证明人所特有的拒绝性。结论却落到俄罗斯认定的承受上。争论下来,我自己感觉到我自己累和索然。一般情况下理智只承认看得见的东西。俄罗斯的左手总是霸道地叉在腰间,她常常把握笔的手伸得很远。光线不太好的时候,笔一丢她就不干了。墙上的画,我天天看都一个样。可是我已经习惯了她的笔尖离开墙壁的一刹那,习惯了她微微侧开身子让窗外的光充分照进来,习惯透过她的背影去看待她不易觉察的微笑和不安。我真希望时间永远死亡在红砖房。可是水漫过我的唇我的眼睑。我不得不另外换一个姿势。
  夜,一如从前。
  我看见俄罗斯坐在岸上。
  承受和拒绝以外,我们还讨论什么呢?我努力地想,秋天的星光远远地游荡着。我真想悄悄地滑进水底去,就这样不了了之地结束我们的爱情。我清楚记得抱着浴巾走出红砖房时,我还有意无意地多看了一眼。虽然门关着,门后边还有门帘,可我想看见的我还是看得见。
  二十五
  推开七号寝室的门,波儿精彩地如下分派着。
  “就这样定:结巴和那顺乌日图负责打饭拎开水。小江耐心好,菜由他洗。豆芽哥掌勺。我会精打细算,伙食费归我管。”
  “哟,俄罗斯大姐,哪股风吹来的?屈尊寒舍,篷筚生辉。”那顺乌日图抢到门边来。字正腔圆,果然不愧为一室之长。
  让俄罗斯坐上我当初睡的铁床,她接过“豆芽”递的茶吹了吹。“快计划你们的,省得哪次来你们寝室都空坐。”
  “你是永远的客人,要不,请看现实的。”
  这个那顺乌日图,俄罗斯一向赞不绝口,他时常侃蒙古包,献哈达,王洛滨给她听,上次俄罗斯生日他醉酒,狂言十六岁时他就喝过最烈的酒,骑过最快的马……
  在舞厅弹了大半个学期贝斯,半个歌手也没追到手的结巴翻起身咧嘴直笑:“这可是波儿你自己说的,一百二十块,没吃的,没吃的找你!哈,休休想二两饭小半块霉豆腐就打发我,你说的,天天有肉吃。南哥作证,南哥作证。”
  大家轰笑起来,三餐不继的日子结束在望,这可比年考万不万岁还要实在。
  “派个弟兄拎两瓶”二锅头“炒几个菜。南哥他们难得来。”青皮寡脸的小江摸着枕套说,“还藏有三十二块钱。干脆结巴去打点,反正今天是你的值日。”
  “这孬种种,前几天就哼没钱钱,跟着我吃吃……”
  结巴一急,话更难讲清楚,盘腿坐在被子上乱骂。
  “小家子气不断一天,结巴就不会好一天。”小江睁直眼。“上个月女朋友要我帮买许国璋英语,你没见我戒了半个多月的烟?”
  结巴傻笑着,下床拖了鞋,接过钱,笑咪咪讨好俄罗斯:“我的亲姐姐,你喝”爱吃醋“还是‘椰风挡不住’?”
  “‘椰风挡不住’”俄罗斯笑道,“快去快回,姐姐晚上还有课。”
  结巴走后,波儿又吹开嗓子:“只是那顺乌日图,他这个北方佬,不准喝酒。他醉了,乱舞,敲锅砸瓶的,还了得?”
  “喝他的,喝他的。骑士不喝酒还叫骑士?”小江干笑道。“损坏东西照赔。这是三大纪律八行注意所规定的。大家都是知识分子,丑话先行。”
  “喝酒的人,每天多交一块钱。作为寝室的风险金,保卫科过问。好歹有孝敬。”豆芽在蚊帐里吼。
  “也别订得这么死。人家喝酒是自个儿掏钱。”俄罗斯笑吟吟地插腔。
  “吃烟喝酒各人随意。”波儿来劲了。
  “我们最好错开食堂开饭时间,一家大小,安安心心吃。”
  “和食堂同步开饭好——否则其他寝室来混饭吃不好说。”豆芽人无远虑却有近忧。
  “同时开饭,乌鸦他们肯定来挟菜吃。结巴捞不到肉,要乱来的。”波儿忧心忡忡。
  “他小归小,也不要一味由他。”我打着圆场。
  “这是小事,凡是能吃的,都给锁好。肯定有人要偷嘴——我那两大罐燕窝,唉,两大罐。”
  “锁是办法。就是怕馊。寝室里人多气杂。”
  “再说耗子也不能等闲视之。”
  “干脆养猫。”
  “与其养猫不如养只老母鸡。我家就是靠母鸡发的。”波儿眉开眼笑。“每早上还可煮荷包蛋吃。妈,像住在家里。”
  “凉拌三丝、油炸花生、西湖大排、芹菜牛肉、红星二锅头驾到!”门推开,结巴在店小二背后油口油嘴。
  “第一杯,愿波儿持家有方,月月有余。”
  “第二杯,愿小江媳妇不再对英语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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