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惊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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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惊悸-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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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说:“别啰嗦,拿名片来!” 
那人赶紧掏出一张名片双手呈递。 
“姐”掠过名片,凑近烛光看了一眼,立刻喜笑颜开地又说:“明明知道我是她姐,有话干吗不先跟我说?从现在起,我就是她的经纪人了!咱们开诚布公谈谈条件吧!” 
那人笑道:“这儿哪是谈正经事儿的地方呢?” 
“姐”说:“那你找个清静的地方,边吃夜宵边谈。你埋单!” 
那人巴不得地说:“最好最好,当然当然……” 
“姐”和那人说话时,红卫兵肖冬梅撑持不住头脑晕眩,双臂往桌上一叠,将脸伏在手臂上了。“姐”和那人说了些什么,她是一句也没听入耳。 
红卫兵肖冬梅在那家酒吧掀起了一场“文革”歌曲大家唱的热潮。先是摇滚乐队队员们以摇滚风格唱了《东方红》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接着男男女女们或单独登台或结伴登台,你献唱语录歌,他献唱诗词歌;语录歌、诗词歌都不会唱的,便唱“革命样板戏”。人们那么唱时,似乎是在受一种全体的怀旧心理的左右。其实那根本谈不上是什么怀旧心理的表现,只不过是全体地默认了一种 
亦庄亦谐的娱乐方式。太庄则就不成其为娱乐;太谐也就接近着闹腾。而彻底的闹腾又不是那种场合人人都能接受的。亦庄亦谐仿佛怀旧,正符合着那一些男女们那一时刻所选择的宣泄分寸…… 
演唱公司的业务部经理开着门,“姐”架伤员似的架着肖冬梅刚离开不久,酒吧经理前来视察了——他望着台上人们的如醉如痴,耳听着“鬼见愁”之类的“文革”歌曲,纳闷儿地自言自语:“今晚我这儿是怎么了?都抽的哪一种风呢?” 
“姐”醉成那样儿,居然还能认出自己的车。 
演唱公司的业务部经理说:“您就别开车了,请你们姐儿俩坐我的车吧?” 
“姐”竖眉瞪眼地说:“坐你的车?我看你是居心不良!” 
他说:“您多心了。不是您要求我先找个清静的地方初步谈谈条件的吗?你们姐儿俩等着,我去把车开过来……” 
等他将他的车开到“姐”的车旁,“姐”已伏在方向盘上昏然大睡了。而肖冬梅较“姐”要睡得舒服多了,她伸腿侧躺在后座,嘴里还一味嘟哝着:“刷夜真好,刷夜真好,姐不回家嘛,还刷嘛还刷嘛……” 
车内充满了“姐”儿俩口中呼出的酒气,那当经理的男人打开“姐”的车门,刚伸头进车门说出一个“请”字,立刻被酒气逼得缩回了他的头。酒这种东西的气味儿是这样的——打开瓶盖是香的,斟在杯里是香的,饮在口中也是香的,但若进入胃肠气味儿再从口中呼出,则就不香了。无论多么高级的酒都是这样,它的气味儿也无论从男人的还是女人的口中呼出都是这样的…… 
幸而那当经理的男人是位正派男人。他想她们姐儿俩都这样了还谈什么呀?又想这姐儿俩若是没人管,就这么昏然大睡在车里也不是个事儿呀!他有心将她们送回家,又不知她们住哪儿。车门从外边是锁不上的呀,连车门都不锁她们的情形可太不安全了呀!这个对女人挺讲道义感的男人灵机一动,不避嫌疑地翻起“姐”的挎包来,“姐”的一个小电话本儿正巧带在包里。他就翻着电话本儿,用自己的手机一一按上边的号码给别人打起电话来: 
“喂,先生,对不起,您不认识我……您认识一位三十多岁的身材高挑的女士吗?对不起,我也说不上她的名字……但我知道她就是本市从前文艺圈儿里那位大姐大呀……” 
“喂,小姐,对不起,您不认识我……” 
幸而他不厌其烦,遭到对方怀疑性的训斥也不在乎,终于联系上了一位古道热肠的男人…… 
半小时后那男人乘出租车赶到,两个男人一见面竟认识,是毕业了就没见过面的大学同学。后赶来的男人在晚报当文艺部的记者。他坦言他是“姐”的好友…… 
当经理的男人心领神会地笑道:“不管你是不是她好友,反正咱俩认识,我就百分之百地放心了。否则,来一个陌生男人,我还真不知究竟该不该把这车的钥匙交给他。我决定明天上午代表公司与她们谈合作问题,到时候她姐儿俩出了问题我可向公安局检举你!” 
当记者的男人伸手接过车钥匙时,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手表,那会儿已是夜里两点多了。 
他一本正经地说:“我和她只是朋友而已。她看重的是我的为人。我们关系很纯洁的。”说完,打开驾驶室那一边的车门,小心翼翼地将过气的“大姐大”横抱了出来,宛如横抱出一只古董花瓶。当经理的男人,已将另一边的车门替他打开了。他绕过车头,重新将胡雪玫放入车里。好在她苗条,醉睡如泥,臂腿软垂着,怎么摆布怎么是,抱出放入的就格外顺利。当记者的男人心特细,见车内有垫,又将一个垫儿塞在她颈后,使她的头往后靠得舒服些。 
当经理的男人也一本正经地说:“我看出来了,你对她是真不错。我也得心疼这个小的,也许这个小的以后就是敝公司那一片天空上的星了!”于是将另一个垫儿替肖冬梅垫在头下了。 
“哎,你结婚没有?” 
“光棍一条。” 
“说清楚,是二茬光棍,还是原始光棍?” 
“当然是原始的。想做媒?” 
“你这位大记者,还用我做媒?” 
“我这个圈子里的女性,有几个真瞧得起我们记者的。她们只不过经常得利用我们罢了。” 
“她也没结婚吧?既然你们是朋友,她又看重你的为人,何不把她套牢?” 
当记者的男人苦笑道:“我倒想,可她哪儿容我得逞啊!” 
两个各有动机的惜花怜玉的男人,又聊了几句男人们之间那种不咸不淡的话,说分手就分手了…… 
肖冬梅是被“姐”的叫声惊醒过来的。 
她醒前正做着梦。先梦到自己是模特,在绚幻的灯光中,身上不断地变换着霓裳彩衣般的时装,迈着优雅如仙女般的步子,在T形台上走来走去。而T形台上阵阵地飘着浓雾似的瑞气,使她看去像是驾云的人儿。而她自己仿佛分成了两个人。一个走在T形台上,一个坐在观赏座间。而且,观赏着的自己,竟对表演着的自己心生出无比强烈的嫉妒……后来T型台又成歌唱台了。自己又不是模特而是歌星了。为自己伴奏的,正是那些长发的或秃头的小伙子……怎么他们都戴着红卫兵袖标呢?咦,自己怎么也戴着红卫兵袖标了呢?而且,自己穿的是无袖的演出裙。红卫兵袖标戴在裸臂上多难看呀!她一边唱着“抬头望见 
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一边想用另一只手将裸臂上的红卫兵袖标扯下来。然而无论怎么扯都扯不下来。奇怪呀奇怪呀,红卫兵袖标是用什么别在裸臂上的呢?也没发现有别针呀!难道是用线缝在裸臂上的吗?看不出针脚呀!难道是用胶粘在裸臂上的吗?可袖标和手臂之间竟能伸过另一只手!手一攥,袖标就皱在手里了。手一松,“红卫兵”三个字又呈现着了。扯时一点儿不疼,但却鲜血流淌。袖标和自己的裸臂,仿佛组成着一种魔环和魔棍之间的关系。别人要想将它们分开简直是痴心妄想,魔术师却能眨眼间就轻而易举地将它们分开,而自己却不是娴熟地掌握那奥秘的魔术师……听自己唱歌的人真多真多啊!人山人海!千千万万条手臂不停地挥舞着。咦,咦,怎么人们的手臂上也都戴着红卫兵袖标呢?“姐”不是始终不相信自己是什么红卫兵吗?“姐”不是说“文革”早成历史了吗?“姐”不是说今年已经是2001年了吗?难道又一场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吗?!那不是“姐”吗?“姐”怎么也成了剪短发穿一套绿衣裤的红卫兵了?她身旁那不是自己的亲姐姐肖冬云吗?亲姐姐身旁那不是自己的两名红卫兵战友赵卫东和李建国吗?“姐”和亲姐与他们都在喊什么呢?他们似乎在喊“万岁!万岁!”——怎么听起来像是在喊“反对!反对!”呢?!千千万万的人也在一边挥舞着手臂一边喊,声浪此起彼伏,忽远忽近,忽强忽弱。这一阵听来像是“万岁!万岁!”那一阵听来像是“反对!反对!”…… 
忽然许多人向台上冲来。最先跃上台的是“姐”、姐和两名红卫兵战友——呀!呀!他们手中明晃晃的都拿的是什么呀?那不是一把一把的剪刀吗?拿在他们另一只手中的瓶子里装的又是什么呢?是洋酒吗?他们喝醉了吗?红卫兵是可以耍酒疯的么?……天啊天啊,他们怎么剪起为她伴奏的长发青年们的长发来了?她正欲阻止,长发青年们的长发已纷纷落地,好像并不全是被他们剪下来的,也有被他们生生扯下来的……他们手中的瓶子里装的原来是墨汁呀!他们对着酒瓶饮酒似的含一口墨汁,向她的伴奏者们喷一次——于是她的伴奏者们的脸全都黑了。比她从画报上从新闻电影中见过的一切黑人的脸更黑……接着自己的亲姐姐和自己的两名红卫兵战友,以及随后跃上台的一些人们,团团围住了自己那位曾是“大姐大”的“姐”——姐们围着她大跳忠字舞。“姐”害怕极了,惊恐地瞪大双眼,咧嘴无声地哭。她想冲过去护“姐”,但自己仿佛被定身法定住了,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姐”被许多手高高地举起来了,那些手似乎要将“姐”抛下台去……“姐”终于尖叫了一声:“小妹救我!” 
那一声叫惊神泣鬼…… 
她就在那一时刻梦醒了——睁开双眼,四周打量了一遍又打量一遍,才算渐渐忆起自己人在何处。口干舌燥,头疼欲裂。挣扎起瘫软的身子,慢慢走到 
纯净水器那儿接了杯冷水一饮而尽,方觉清醒。坐在沙发上呆呆回忆,继而回忆起了一夜的荒唐一夜的自我放纵,但那是些不大能连缀得起来的片片断断的回忆。至于怎么回到“姐”家的,则一片空白了…… 
她听到“姐”的卧室里传出“姐”的声音,像是梦中的呻吟。知“姐”也回到家里了,遂安其心。自作自受!谁叫你喝那么多酒,这会儿不难受才怪了呢!还用酒灌我,使我也忘乎所以起来,活该受点儿惩罚!……她笑了。“姐”梦中的呻吟使她解恨。但“刷夜”的快活和放纵的快感又使她回味无穷。那是她出生以来最放纵的一个夜晚。最?……此前她根本就没稍微地放纵过自己啊!中学也罢,小学也罢,学龄前也罢,她可一直都是循规蹈矩,言行谨束的好女孩儿好女生呀!“文革”开始以后她也并未张狂啊!越细细地回忆,越觉昨夜的自我放纵太有堕落的意味儿。但是……但是堕落的感觉多么来劲儿多么的好哇!……她想,如果人的身体,尤其青春勃发的人的身体,有时需要剧烈的体育运动来证明它的能量无限的话,那么“堕落”一番或者也是其所需要的刺激性的“运动”吧? 
她这么想时,深觉自己昨夜确实是“堕落”过一番了。既为自己的“堕落”感到可耻,更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耻。甚而,认为自己的头脑之中竟产生那么一种可耻的想法,简直是意识的丑恶了。 
但理念的风车一经转动,所形成的思想的风就不会自行停止了。她越是命令自己悬崖勒马别再想下去,越是感到继续想下去的可怕,越是无法勒住她的思想的缰绳…… 
文化大革命是不是一场红卫兵们的精神所需要的刺激性的“运动”呢?否则为什么整整一代的青年陷入了空前的亢奋?将社会这辆车子的全部车轮疯狂卸下,当成自己喜欢玩的滚环一样,是不是也能证明红卫兵们红小兵们的精神能量无限?是否更意味着是一件刺激的事,而实际上与“三忠于四无限”并没什么内在的关系,革命口号只不过是疯狂的借口罢了呢?…… 
她不但因自己的思想感到可耻和可怕,而且也感到万分的罪过了。 
多么反动的思想啊! 
不许再想不许再想不许——她的身子离开了沙发靠背,坐得极为端正,并且紧紧闭上了双眼,为的是使那理念的风车停止转动…… 
而她这样对自己的头脑确起到了一点点作用。思想的速度渐缓,嗅觉开始变得灵敏了——什么味儿?酒味儿!哪儿来的?…… 
她仍闭着眼睛,东闻西闻,觉得酒味儿是自身散发的。不很浓,但无疑是酒味儿。抬起一只手臂闻了闻,仿佛每一个毛孔都往外透着酒味儿。当然,她昨夜饮那点儿酒,并不足以使她如此。只不过她醉意一过,对酒味儿又恢复了特别灵敏的反应罢了。那也不纯粹是酒味儿,恰当地说是包含有微微的酒味儿的汗味儿。房间里没开空调,一身一身的热汗,是被弄回家以后醉睡之中出的…… 
一名毛主席的红卫兵,一名初中女生身上竟有酒味儿!堕落呀堕落呀,可耻呀可耻呀…… 
她一跃而起,冲入了洗漱间——对于刷夜的好回忆,刹那间被破坏了…… 
正在莲花头下冲着冲着,猛听一声呼叫:“小妹!” 
是“姐”在呼叫。 
“小妹!……小……救我!” 
“姐”又呼叫! 
她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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