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唐瑾和妻子在望山楼歇下,安排唐琰和两个孩子住在北面的小院里。
楼外是夜风吹动湖水的细碎波浪声,尉迟晓翻了个身,身后一只手将她搂住。
“又睡不着?”唐瑾问。
“吵醒你了?”尉迟晓转过身对着他。
“没有,我也睡不着。”夜色映出他含着微笑的容颜,“在想什么?”
“在想……诺儿和谂儿很可爱。”尉迟晓握着他的前襟,像猫儿一样偎着。
唐瑾明白她的意思,拽了被子把她的后背盖好,“太医说你身子还没好,要再养一阵。”
“……我知道。”她眉间一点幽怨,像是有梨花点的眉心。
唐瑾贴着她的脖颈悄声笑说:“……我也想。”
他暧昧的暗示在夜里氤氲,尉迟晓推开他,“快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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谂儿和诺儿稚气可爱,又正是淘气的年纪,叠翠园里的湖石假山,凡是能爬的地方没有这两个不去的,山响草堂前那座三人高的假山更是他们最好的玩处。假山建时为其趣味,唐瑾将山中镂空,设计成八卦阵之型,绕入山体石中犹如迷宫,磴道曲折,洞谷幽深,四处皆是道路,若不识得道路却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而那山体中又另有穹顶石洞,其中凿水井,摆石桌,可以烹茶对弈,格局极为精妙。
唐谂和唐诺来的第二天就看中这个地方,唐瑾“重伤未愈”无力带他们进去,尉迟晓便说:“那跟我进去吧。”
唐瑾记得只有初来时,他带着妻子在这山中石洞里手谈过一局,后来各色事情忙碌便再没来过,她贸然进去岂不迷路?
尉迟晓笑说:“等我出来时,夫君就知道了。”
“稍等一下。”唐瑾叫来妙音嘱咐,不多时妙音就拿回一个兔形陶埙。他把埙塞进尉迟晓手里,“实在出不来就吹一下,我进去寻你。”
尉迟晓含笑收了陶埙,领着两个孩子进去。唐瑾和唐琰在后面的山响草堂里摆了棋局,两人方在棋盘上摆开阵势,就听见外面假山里传出阵阵笑声,两个男人也不由笑了。
“大嫂和那两个小子倒是很投缘。”唐琰说。
“伯母和侄儿自然是投缘的。”唐瑾按下指尖的白子,“我正巧有一件事想跟你说。”
“大哥只管说。”
……
堂外假山里的笑语直到一两个时辰之后才停下,唐瑾抬起头,见尉迟晓牵了两个孩子出来,正往草堂这边走。
诺儿性急先往草堂里跑,扑到父亲怀里急着炫耀,“爹爹、爹爹,那里面可好玩了!里面还有个石桌,还能从井里打水,那个桌子上还有茶杯!大伯,你说里面是不是有神仙住?怎么还有棋盘?那个棋盘还是白的、滑滑的!爹爹,那里面最窄的地方只有这么窄,就这么窄!”他边说边用手比量,“而且里面绕啊绕的,好多路,伯母说里面是按照八卦阵设计的!特别好玩!爹爹,我明天还能进去玩吗?大伯,我能吗?”
唐瑾见领着谂儿进来的妻子略有倦意,对他说道:“伯母身子不好,得歇两日才能带诺儿进去玩。”
后进来的谂儿向唐瑾问道:“大伯,八卦阵到底什么样?伯母说八卦阵变幻、变幻……”他一时想不起那个词,仰起头向尉迟晓求助。
“变幻莫测。”尉迟晓微笑着向他提供了答案。
谂儿懵懂的点头,依旧看向唐瑾,“那八卦阵到底是什么?”
“就是按照万物的规律制造的阵法。”唐瑾尽量用孩子能懂的方式解释。
“那和‘八卦’有什么关系?什么叫‘八卦’?”谂儿又问。
“谂儿学到《道德经》了吗?”唐瑾问他。
“师父刚讲了第一篇。”
“那谂儿该知道‘道’了。”
“师父说‘道’就是天地之大。”
“这么说是对的,所谓‘道’……”唐瑾从“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开始解释,解释到“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再讲八卦变六十四爻,接着说奇门遁甲,九宫算图,而后画出阵图和他说明。
等都说完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诺儿早就无趣的在唐琰怀里睡着了,难为唐谂还睁大眼睛一脸崇拜的看着自己的伯父。
“谂儿竟然喜欢这个?”尉迟晓对大睁着眼睛的孩子打趣。
“唐家男儿自然喜欢!”唐谂小大人一样大声回答。睡在父亲怀里的唐诺,迷迷糊糊的揉了揉眼睛。
尉迟晓有心逗他,对唐谂说道:“你和伯母说说为何唐家的男儿就会喜欢。”
唐谂一本正经的说:“唐家自我大巽立国至今,传三十七代,皆我大巽名将,无一人不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他的神情自豪,原本在这个年纪也就不可能明白何谓“马革裹尸”,三十七代皆“战死沙场”又是何等样的惨烈!他只是作为一个孩子,自豪的背出家族的历史而已。
尉迟晓脸色白了白,没有意识到唐瑾自身后安抚的搂住她。她还是对唐谂笑了笑,“谂儿好志气。”
作者有话要说:1。持节:皇帝不能事事躬亲,因而必须指派人代行,然空口无信,辄以节为凭,节代表皇帝的身分。凡有持节,就代表皇帝亲临,象征皇帝与国家可行使的权利。
2。游于濠梁:出自《庄子·秋水》,原文: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沁园含春
五月的金陵,天已经很热了,平日里街上摆摊的、做工的,都免不了要把衣服袖子卷起来,做着活计不时就要擦擦满头的大汗,不然汗珠一定是像水一样流下来。
文珑自柘城回来已经有些日子了,往年到了夏天他的病总是好些,今年到了这个时候,他却依然流连病榻。谢玉一天三趟的探望,秋月看上去还很稳重,照旧按部就班的照顾公子起居,可她心里又乱又急。公子的旧疾有多险,她一直照顾是再清楚不过了,若是天暖的时候都这个样子,那到了秋天该如何是好?
文珑总是安慰,“左右就是累着了,多歇着就好了。”
这些日子文珑虽然脸色十分难看,但总比长宁郡主过世那阵要好多了。
文珑歇了数日,自觉好了许多,择了一日天朗气清往御史台去。他从往高凉始,这一去也有大半年了。他恐怕是同僚中被属官见得最少的上司了。
御史台还是去年的老样子。进了大门绕过写着兑国律法的照壁,眼前是一座主殿,又有左右配殿,主殿后面还有一进,与前面格局相当,只是房梁比前面要矮上一重。
文珑进到主殿就是他素日办公的地方,尽管数月未来,殿内仍旧是窗明几净。主殿分左右两侧,分别有拱门隔断分开。进门正中高悬匾额“天理昭彰”,匾额下是轩辕舒亲笔《谏太宗十思疏》 ,以宝剑篆刻,后经匠人仔细描了金漆。文珑的桌案放在左侧,三壁有书架高垒,书册万卷。右侧则有垂帘挡着,是平日他办公劳累休息的地方,里面有一张虎皮卧榻,另有茶桌座椅不一一细说。
御史台诸官众吏长久不见上司,今日来了自然要嘘寒问暖一番。文珑谢过同僚属官,又听过御史中丞对近日诸事的汇报,就请诸位各司其职去了,只叫了主簿周沁留下。
这些时日虽然都有书信相通,到底是长久未见,周沁心里小鹿撞撞,却努力提醒自己做出规矩的样子,她抬了文牍跟御史大夫说近日大事。
周沁混乱寻找折子的手,因紧张而微微颤抖,不小心就把一本文书碰到地上。
周沁俯身去捡,却被一只手先捡起来了。文珑将文书放到桌上,“不用那么紧张,我不吃人的。”他微笑温和,依旧是过去常见的样子。
“大人……”
“在信里说得好好的,怎么见了面我就不是我了?”
“不是……”周沁低头。
“我今日是想着好久没来御史台了,就过来看看,也是好久没见你了。”
周沁的头更低了,以文珑的角度正好能看见她潮红的耳垂。
“总让你去府上总归是太显眼了。”文珑说,“现在正值多事之际,等过了这段时间,我带你去莫愁湖泛舟,可好?你愿意等我吗?”
这话一语双关,周沁心里砰砰直跳,像蚊子一样“嗯”了一声。
“好了,太医不让我久坐,你把要紧的文书收拾了给我,我就回去了。”
周沁始终不敢抬头看他,便忙忙乱乱的开始收拾东西。文珑坐在椅上看她忙碌,柳眉杏眸,宽大的官服下身姿绰约。不经意的一瞥,总让他想起过去和菲菲同进同出的日子。或许周沁就是上苍赐给他的一个礼物,让他能再带着她去看尽天下繁华。虽然这个“她”到底是谁,他自己未必清楚,或者说,他希望自己不再清楚。
“大人……”转眼周沁已经把文案理好,正抱在案头。她看着有她半人高的书册发愁,听说大人从回来身子就不好,这么多能拿回去吗?方才整理的时候,她就在想。这时终于鼓足勇气对文珑说道:“我送大人出去吧。”她说着就要自己把那摞纸张文牍抱起,最上面那本已经抵到她的下巴了。
文珑单手压下,侧身将她整理好的东西抱起来,那么高的一摞在他手里倒不显得累赘。他抽出一支手拍了拍周沁的头,“这点东西我还拿得动,别担心。”
周沁低头不敢看他,默默送了文珑到殿门口,这时冰壶已经迎上来接过公子手里的东西。眼见文珑是要回去了,她依依不舍的站在门槛,眼巴巴的望着他,见文珑看过来,又赶忙低头。
文珑清浅一笑,从冰壶手上抽出两本文书塞进她手里。他道:“这么多东西冰壶一个人拿也不方便,你帮着送回去吧。”
周沁还没明白过来,就稀里糊涂的被文珑推着上了马车,又稀里糊涂的跟他回了文府。一直到中午一起用饭的时候,她都还是稀里糊涂的。
饭桌上是医嘱的清淡饭菜,还有她喜欢的鱼羹莼菜。文珑喝了口粥,见她低头数米粒一样拨着碗里的米饭。
“饭菜不合胃口?”文珑问。
周沁对着饭碗摇头。
“不舒服?”
周沁大力摇头。
“害羞了?”
努力低头看饭碗的姑娘定格在了那里,在一瞬间再找不出除了“绯红”以外的其他词语来形容她的脸色。
“不用紧张,就跟以前一样就好。”文珑温柔的声音流淌进她的耳中。
此时,冰壶进来说道:“公子,陛下来了。”
“哦,我知道了。”文珑按下慌张起身的周沁,“你就在这儿吃饭,我不告诉他你在这儿。我和陛下说会话儿就回来。”
“这……”周沁不知可否。
“没关系的。”文珑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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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珑引了微服而来的轩辕舒往木樨园的书房去。
“玙霖,这个时间不是应该在吃饭吗?”轩辕舒说道。
“陛下还没用膳?”文珑问。四周都是桂树高高矮矮的枝桠,桂香成了空气中唯一的气味。
轩辕舒拍了拍后脑勺,“跑出来的时候没顾得上。”
文珑放弃了补充“偷跑出来”这四个字的想法,这面叫来秋月让她备了膳食送过来。文珑请圣上在桂树下的圆木桌椅旁坐了,两年之前,他曾在这里请唐瑾和尉迟晓品过陈年的“桑落”。
“你坐在这里吹风不要紧吗?”轩辕舒问,他面前原木色的桌子上落了几片墨绿的叶子。
文珑不由笑道:“金陵的夏天哪里有风。”他这么说着还是觉得身上有些微寒,或许是坐在树下的原因。
秋月再回来时,带了软缎的披风给他,一面让人布上四菜一汤的午膳,又摆银杯银箸,端上烧温的好酒。在皇上面前未被问到不得说话,秋月仅仅是把披风给文珑披了,就带下人屈膝退下。
“这可真看出来是你调教的,太懂规矩。”轩辕舒说,“我没记错的话,她是冰壶的妹子?”
“是。”青色的锦缎披风护在文珑的后背。
轩辕舒道:“你身边该有这样一个知冷知热的人。话说回来,你觉得那个周沁怎么样?”
“有子睿推荐,又是陛下亲选的,自然是好的。”文珑说,“陛下来不是就想与臣说这个吧?”
“别转移话题,”轩辕舒挥挥手,凑近问道,“你是打算什么时候成家?”
“等到离国的事完结。”文珑先试过桌上的菜,银箸光可照人。他道:“陛下今天是为离国的事来的?”
“不群在前方倒很顺利,不过,我总觉得不踏实。你说唐瑾真的是重伤不起吗?派往云燕的探子每一个都是这样说的。”
“怎么说?”
轩辕舒说道:“即便是重伤,这已经过了三两个月了,怎样也该好了。”
文珑道:“陛下在意的未必是他伤得如何,而是这是否从开始就是唐子瑜的计谋。”
“确实,我总觉得从一开始就在他的圈套之中。”
文珑略作沉吟,“……陛下,换言之,就算我们全部在他的罗网之中,现在也已然来不及了。”
一向狷狂的轩辕舒在这种时候亦凝眸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