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晓声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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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晓声文集-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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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睡之前,林真和端来一盆水,问奂生洗过脚没有?匀了半盆给他。等到奂生洗好,林真和已穿了鞋,随手就把两盆水并在一盆里拿出去倒了,做得非常自然。陈奂生十分过意不去。便也拿出自己带来从未抽过的“牡丹”,抽出一支硬要他吸,这才安心睡觉。

早晨起来,见那年轻人还在打呼,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林真和早已起身,两人又热络了一番。”奂生说了吴楚的地址,叫林真和有空就去找他,然后走了。

从此,陈奂生住在吴楚家里,等书记回来。他是个闲不住的人,清早起来,就代阿姨上街买菜,家里事见什么就做什么。阿姨非常高兴,几天下来就觉得脸上胖些。每天下午,奂生就锄那空地,拣出的碎瓦断砖,一齐搬到南墙下,堆得整整齐齐。地翻过来,晒了几天太阳,便做了垄,上街买菜时,买了些高在秧和三月白,种了几垄。林真和来看过他两次,还帮他拾砖瓦。他晚上也去看林真和。最后一次,林真和着急地悄悄告诉他,那年轻人厉害,几爿大厂都答应给他货色,如果吴书记再不回来,到时候货色给别人弄走了,面子再大,也只能以后有了再说,那要等到几时?林真和又说那年轻人习,看不起人,请他帮点忙,硬是不肯。林真和只搞到半吨,再无办法,自己都不够,所以也不能帮奂生的忙。

陈奂生听了,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早盼夜盼,望穿了眼睛,吴书记却影踪全无。那省里的会,一正不知要开到几时。



吴楚回来了。

他九点多钟到了地委,连忙就通知开会。十点一刻会议就开始,一直到下午五点结束,饭也没有回家吃。

回家的时候,他把旅行包放在办公室里,不曾带走;因为明天一早,他就要带几个人下去检查工作。在外面换下来的脏衣服,在宾馆里请人洗过了。老阿姨年纪一大把,行动已不大方便,烧点吃的已经够累了,再要从外面带脏衣服回来给她洗,也作孽。

吴楚两手空空,悠悠然踱着慢步走进院门,眼前忽然一亮,他吃了一惊:原来院子里完全改了一个样子,已经变成极好的菜畦了。泥块敲得极细,垄沟做得笔直,一棵棵菜秧,种得疏密匀称,一片片嫩叶,已经竖了起来(活棵了),显然是内行人干的活。

“这是谁干的?”吴楚一时想不起来了,但马上猜到,“哎呀,一定是陈奂生!”他很高兴,心里暖暖的,甚至感激了。接着就内疚起来,骂自己道:“该死,我把他的事忘记了!”

吴楚快步走进堂屋,想看奂生在不在。却碰到老阿姨从厨房里出来,她打开电灯,见进来了吴楚,喜得两手一拍围腰布,说:“嗨呀,楚楚,你到今天才回来,奂生在这里等你,人都等瘦了,真要急出毛病来呢。”

吴楚说:“他人呢?”

“他今朝只吃了半碗饭,就困了,还没起来呢。”

吴楚连忙打开房门。奂生床上空了,人不在,原来他借了附近菜农的粪桶,给莴苣浇了一次肥,还粪桶去了。

“哪里去了?”吴楚问。

“不会到哪里去,总在近旁。”阿姨说,“这个人真是老实勤快,样样都做,不肯歇。他在这里,我动也不要动,享福了。你看看,我自己都觉得胖了呢!”

吴楚看看,老阿姨真的胖了。

老阿姨说了奂生一番好话。又说:“他在这里横等竖等,做完了事,就呆钝钝坐在门槛上望着院门口,好像你同他约好了马上就回来的;那可怜相,我看得也心酸了。我就想,不晓得楚楚可曾帮他办哪?楚楚,你办了没有?你可要帮他办。他是个好人,又难得求你,你不能推哪!”

吴楚连忙应着,因为老阿姨是个知趣人,从不轻易代人求情的,如今说了这样动情的话,吴楚自然感动了。他心里很高兴,不禁好玩地想:“嗨,这陈奂生,还真厉害呢。”

说话间,陈奂生还掉粪桶,像青鱼一样投进屋来;一见吴楚,喊了一声书记,就说不出话来。顿了顿,才自顾自说:“还好,幸亏今天不曾回去,回去了就白等了。”

吴楚看看奂生,觉得他的眼睛变大了,吃惊地想:“哎呀,真瘦了一圈啦!”

“真的,我原打算今天回去的;幸亏不曾回去。我又拖了一天,明天是凿定要回去了。幸亏你今天回来了。要是你明天回来,我凿定已回去了。……”陈奂生反反复复唠叨这几句话,除此以外,他好像没有说的了。

这单纯的、真挚的、深沉的情感,强烈地震撼了吴楚。这个做报告从不带稿子的地委书记,忽然也讷讷起来,连声说着:“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好像也找不到别的词儿。

等到坐下来吃夜饭,喝了一点酒,空气才活跃起来。吃过夜饭,吴楚想了一阵,便问奂生可曾带介绍信来。

陈奂生高兴了,他想也没想,直通通说:“有,有两封呢。”

“怎么有两封?”

陈奂生这才知道说错了话。又一想,反而理直气壮,觉得不错:应该老老实实告诉书记嘛!他伸手到胸口内衣袋里,掏出来两张纸,摊开来认了一认,说:“这一张是厂里开的,说好只要买两吨。”他递给吴楚。

“那一张呢?”吴楚问,觉得奂生还有别的话。

“这一张是公社工交办公室开的。”奂生迟疑了一下说,“我拿厂里的介绍信去转关系,工交办公室的老陆说他们也要,替我另外开一张,要五吨。”

“牛吃蟹!”'注'吴楚骂了一句,“这又不是河泥、猪灰,能随便要吗!”

“我也不肯。”陈奂生申辩说,“可是老陆开了,不肯在我们厂里的介绍信上盖印,叫我拿了他开的介绍信到县里去转。我到县里,县里也不肯在我们厂里的介绍信上盖印,倒说是老陆那一张合法。我就只好拿它来。老陆说,买了五吨,我们厂里的两吨就在里边了,不必另外再买。”

“你上他的当!””

“我没办法。他说:‘你难得去找吴书记,两吨是一趟,五吨也是一趟。吴书记有的是办法,他若肯答应你,二吨、五吨还不是一样!”陈奂生原原本本转告说。

吴楚看奂生傻乎乎的样子,赫赫笑了几声,说:“奂生呀,你总是牛皮吹在外边,大概人家以为我吴楚有半个家是你当的了。不行,你别理他们。”吴楚把工交的介绍信丢给奂生:“这种原料现在很紧张,二吨也不见得有;一吨也还要看人家有没有办法节约下来支援你。”他说着,拔出钢笔,在工厂介绍信上写了几个字,递给奂生,交代道:“明天上午,你乘九路公共汽车(到百货公司门口去乘),一直到底,下车顺马路往南跑半里多路,就是××厂,你去找朱明源朱书记,拿这介绍信给他看。这东西已经分配给他们厂里了,他如有得多,能给你一吨就一吨,二吨就二吨,我也不能勉强他。”

吴楚说罢,又沉吟半晌,交代说:“如果一点也没有呢——你就到办公室去找刘主任,我明天一早就要下去,又不知几时回来。走之前,我再和刘主任讲一讲吧!”

“你莫忘记了!”阿姨说。

“不忘记,不忘记。”吴楚连忙说。

陈奂生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到了明天,就照着吴楚说的路线,到了××厂。经过几道关口,才在一个办公室里找到了朱明源朱书记。朱书记看上去年纪很大,须发都白了;待陈奂生倒很亲切。他把那介绍信反复看了几遍,又眯着眼睛看看奂生说:“吴楚怎么肯给你写这条子的?”那口气,好像他很了解吴楚,又好像吴楚是他的下级。

奂生虽笨,也晓得这句话有分量,连忙申辩说:“完全不为别的,吴书记晓得我们困难。”

朱明源就不再问,说:“材料的事,不是我管的。也不晓得有没有,我来问问看。”说着,正要打电话,就进来了一个人。朱明源不打了,对那个人说:“老王,我正打电话找你。”又对陈奂生说:“王厂长。”

“什么事?”王厂长问。

“吴书记介绍来的。要支援他们一点材料。厂里能不能解决?”朱明源一面说,一面递过介绍信。

王厂长看了介绍信,又看了看陈奂生说:“就是他吗?”

“唔。”朱明源点点头。

“没得办法。”王厂长毫不犹豫地说,“我们自己都不大够。”

陈奂生紧张了。

“一吨半吨都抽不出来吗?多少支援他们一点也好。”朱明源说。

“唉,朱书记。如果有一点办法,吴书记的批示我会不执行吗!”王厂长委婉地说,“前几天也有一个单位来求援,还是老关系,我同供销科商量了半天;他们不答应,一点拿不出。”回过身来,王厂长对奂生说:“我们不是不肯支援,吴书记是难得开口的,只要有一点松动,我都会想办法批给你;现在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请你回去向吴书记打个招呼。过两个月,等下季度的材料分配下来,我想天法也给你们一点。”

话说得这样圆转,朱明源也不好开口了。他心里明白这不一定是真话,这样大一爿厂,多少是能够拿出一点来的。但自己并不彻底了解情况,吴楚也知道不能勉强,信上是介绍陈奂生来求援,是请厂里酌情支持。现在主管人不答应,自己就不好做主了。只得也跟着姓王的劝奂生说:“以后再说,以后再说。过两个月你再来看看吧。”

王厂长那番话,有真有假。他前几天为了一个老关系,确同供销科纠缠了半天,要五吨材料。他知道厂里二吨、三吨能抽得出,紧一点抽五吨也行。但是供销科长不答应,回说即使多下那么一点,已和××单位讲妥,要交换另外一些材料。其实供销科长已看出蛛丝马迹,晓得王厂长供应别人材料,是拿回扣的。那个老关系,本来和供销科长先搞上,说实在话,供销科长也得过一些好处,后来看到那老关系忒豁,报纸上又常揭发贪污这一类事,自己怕出纰漏,就收敛了。谁知那老关系倒搭上了王厂长,那暗底里的交易,供销科长自然一眼就看穿了。所以就不肯松口。但材料多在厂里,王厂长晓得,也不肯就此罢休。供销科长正在设法同其他厂协作换材料,把它处理掉。这个斗争,暗地里着实激烈。

只是难为了陈奂生。吴书记的大面孔都派不上用场,他灰心丧气,没精打采告别了两位领导,走出办公室。王厂长随后也出来了,他看看陈奂生的背影,心里骂道:“穷煞胚!乡下人!衣裳没一身好的,还出来跑供销。呆头木雕,好话不会说一句,香烟不会递一根……你就是吴书记的小舅子,我也不睬你!”



陈奂生搭上九路车,到百货公司门口下来,再无闲情逸致去大镜子前照自己的“尊容”,急急忙忙,就往地委机关里跑。走过一段路,忽然被人一把拉住,那人叫道:“奂生兄,投什么!”

奂生一看,原来是新交的朋友林真和。奂生忙停住说:“哎呀,我都没有看见你。”

林真和说:“你倒快,去了回来了吗?”

“你怎么晓得的。”

“我刚才到吴书记家去找你,碰着老阿姨,说你到××厂去联系了。怎么样,答应多少?”

陈奂生把头一犟说:“屁!”

“怎么?”林真和不信,“书记批了,会打回票?”

陈奂生直爽地把介绍信摸出来给他说:“我还骗你吗!”便把在厂里碰到的情形,一一二二,统统告诉林真和。林真和把脚一跺说:“老陈,碰着姓王的那只猢狲,你算倒了霉。那个人你同他空口说白话,不给他好处,你就是他爹娘,他也不会认。我是吃过他的亏的。唉,你也不晓得,难怪你。若早上同我商量了再去,我事前会提醒你避开他。候他出门了,你再去找朱书记;朱书记就会直接问供销科。只要供销科说声有,就好办了。现在弄僵了,怎么办呢!”

奂生见林真和一片诚心,比自己还着急,十分感动,说:“吴书记说过,打回票就找地委刘主任的。”

林真和忙说:“那好,只要有这句话,刘主任办起来比书记着力。书记是领导,有些话不好说,转一个弯,让刘主任出面,当任务压下去也没关系。走,我跟你同去,怎么样?我在门口等你,听你的回音,再有什么周折,也好给你出点主意。”说着,也不等奂生同意,跟着就走,一面悄悄地说:“要快。这里只有几爿厂有这材料。那个年轻的采购员,和××厂的王厂长恐怕有关系,前几天他露了点风,说有一爿厂答应给五吨,正在谈判。说不定就是××厂的。等他们谈妥了,你就完了。”然后又坦率地说:“我这个人没有歪心思。你只管放心。我看你也是老实人,诚心交一个朋友。采购员这碗饭,真不好吃,我们厂小,手段小,人家看不起。我又没有什么门路。我开始出来跑,这里有一个远亲,是靠他帮忙。后来调走了,我就瞎了,要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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