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晓声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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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晓声文集-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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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尴尬事情多呢。当年刘根大房子造好了,大门外面是别人的地,要买一条出路,硬硬头皮任别人敲竹杠。吴志洪呢,他父亲造那两间房,只为了后包檐檐头水滴下来滴在别人家地方,花了十担米,办了两桌酒,才真真叫做寸金地呢。”

一讲好多,周炳南只能唯唯,插不上嘴,谈不上正经事。好不容易让周锡林说完了这些,夜都深了,周炳南起早要上工,赶忙告辞,说:“老哥,谢谢你了。”

“为啥谢我。”

“谢谢你答应把地基让给我。”

“这个不用谢,你去同国平主任具体商量好了。”

“国平说他没意见,你答应就行了。”

“他没有具体同你谈吗?”

“谈什么?”

周锡林笑笑说:“你去找他谈。我的意见都告诉他了。他怎么没有同你讲呢?总是年轻,做事不到家。你问他吧。”

送客,关门。周炳南的心掉在门里了。他晓得不顺遂。

究竟有什么话要,转个弯才能说呢?不弄清,周炳南睡不着,白躺。他当天夜里就去敲国平主任的大门。

“他并不想你什么。”周国平披了衣服开了门,对着炳南尴尬地斟字酌句地说,“滩南有他包产的两亩三分田。他没人种。你要他九厘地皮造房子,他答应。条件是连那两亩三分田都让给你。”

周炳南听说,就“哎”了一声,呆住了。

半晌,周国平轻轻叹了口气说:“你看呢?”

周炳南两手是汗,在布衫上抹着说:“我能受吗?”

周国平轻轻地说:“我也晓得你的难处。所以他要我告诉你,我都不曾肯;劝他当面同你说。你看,他还是推我开口。”

一时间,两个人都不知说什么好。

世道变得多快,五年十年就连底翻了个身。大家都是世世代代的种田人,田地历来当做命根子。远的不说说近的:十年以前,谁把田地包产到户是反革命;四年以前,田地分户包产还怕分不公平打破头。可现在呢,田地成了许多人的累赘,送都送不掉。周锡林的做法,是学的官商做生意,把滞销商品搭在紧俏商品一起强迫顾客买。虽然这里是奉送,但毕竟搭得太多,多得连他自己都内愧。内愧也还要这么办,可见机会太难得。

周国平还是要帮周锡林说话:“他也实在难,你看他家六大一小,哪一个还会下田去做!”

周炳南苦着脸说:“他要把尾巴装到我身上来,我也吃不消。自家已经有五亩,加上这两亩三,我父子两个就得从厂里抽一个人回来种田了,这一年要亏多少?!”

周国平没话。听他说。

“算粗一点吧。”周炳南说,“一亩田统算全年做三十天工,两亩三分田就要做六十九天。我上山推石子每天七元钱不用开口,在田里做一天呢,能保住二元五角就差不多了。做一天我要损失四元五角,六十九天一共要三百一十多元。这又不是一年两年的事,长久下去得了吗?”

“话是不错。”

“况且滩南那地方离村又那么远,施肥的话,一天能挑几担呢!”

“那倒不要紧,一路都是大道,可以开拖拉机运。”

“为那两亩地,我还搞机械化吗?我没那个本钱,安安稳稳上山做工不好吗?”

“那怎么办?”

是呀,那怎么办?

周炳南没有能耐回答。

没有办法就拖着再说吧。历史不就是“拖着”才那么长的吗?厌烦死了!

周炳南原也没有同周锡林硬到底的骨头。尽管他有理,但是周锡林有权,谁胜谁负明摆着,怨命吧!此处不能造,总有造屋处。另找一块地方怎么样?当然可以,向村主任周国平申请就是了。

谁知道这也行不通,周国平嘴里一口答应,却今天推明天,这月推下月……横竖不落实。一拖又是几个月。周炳南这才尝出味道来了,原来情况又翻了个儿了,现在不是他要不要那块地皮的问题,是周锡林看中了他,粘着他不放了。这么一来,周国平他听谁的话,听周锡林还是听周炳南,不是明摆着的吗?嘿!

谁说“拖”不是办法呢?

糊涂!“拖”不正是办法吗!

周炳南牙齿一咬,低头认输。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用现代的语言说,就是“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的意思。

经过了一番微妙的较量,不但没有死人,没有伤筋动骨,没有擦破皮肤,就连脸蛋儿都没有红过,双方便都得到了各自需要的东西。这好比是少林寺的武术大师同三岁小孩儿比武,高低、胜负最容易显出来,倒反一点不会惊动社会舆论,影响社会治安。

不过,前前后后,时间几乎拖了一年。是上年秋后闹出的矛盾,到下一年大暑,周炳南才答应接受对方“割地求和”。他选择这个时间也有原因,那时候青苗都抽三眼了,周锡林总得收了这一熟才麻烦他去种麦子,也算讨得半年的便宜。

有了地基,说造就造。稻子还没有成熟,周炳南两间新屋就落成了。钱是用了不少,可不曾用亏,好像还挺能再花费点,意外地显示出底子挺厚呢。

过了霜降,大秋全收完了。周锡林把滩南那块田空在那儿,由周国平出面通知周炳南去种麦。这自然用不到举行什么仪式,就算把使用权无偿奉送给他了。

究竟是新社会啊!从前谁肯!?

周炳南说话算数,接受了。可是,过了小雪也不曾去种麦。

让它荒掉吗?不,大家都知道周炳南不是这种人。周国平走来劝他不要赌气,周炳南笑笑说:“我赌什么气?还早呢!”

“还早?”

“对,我要种的东西还早。”

“你种什么?”

“我种什么?我可不能同锡林哥比。你记得滩南那块田,原来就是旱田改成的水田、能改吗?改了这些年,年年收不着几斤稻。它盛不了水,通底都漏!集体嘛,横竖不在乎,周锡林嘛,横竖也不在乎,都亏得起。我可亏不起,我要改过来。”

“种旱田更费工,一夏一秋浇不及!”

“我不浇。”

“不饶就干死!”

“有干不死的。我种树。”

“种——树——吗?”周国平大出意外,觉得挺别扭。怎么种树呢,不是已经习惯了种稻子吗,管它收成多少呢!

可是他没有反对。不好反对,时代不同了,反对也没有用。周炳南肚里也装着对付他的话。他不反,也就不说出来了。

说干就干,只要一有空,只要忙里能抽得出空,必要的时候哪管向厂里请了假,周炳南带着一家人冒着尖利利的钻骨寒风,在冻土上挖出一个个穴,点人基肥,栽上树苗。整整辛苦了一整个冬天,在二亩三分地里栽了三千棵树苗。密是密了一点,但也不会棵棵成活的,有一部分是后备军。

对一个家庭来说,完成这样一个工程并不容易。现在看上去还都是光秃秃的枝条,很不起眼。但只要到了春天,气候暖起来,下几场春雨,树苗苗的枝条便转青、发芽、放开嫩叶,那么,这田里就会像聚了许多孩子的幼儿园一样活泼、欢腾。这该多美!

一家人忙忙碌碌,没有想到历史的车轮还在转,不知不觉“又一村”。真没完。

树苗栽好不久,临近春节以前,有一天傍晚,周炳南父子俩下了班,从采石厂走出来。刚上了回家的大路,便听到前面有人在喊炳南老弟。周炳南抬头一看,不觉惊疑。那不是周锡林吗!要说是周锡林,他叫人的声音怎么这样顺耳好听?要说不是周锡林,岂不是自己眼睛出了毛病。就在这判断不定的刹那间,周锡林已经扑面到了身边。没有错,是他,无可怀疑。他原来就有这种好听的声音和好看的面孔的,只是以前周炳南没有看见听过罢了。

“炳南老弟。”周锡林亲热地眯着眼睛说,“我找你,找了好半天,人家告诉我,你在这里,我却不相信。都快过年了,你还天天上班。真亏你!”

“没有办法呀!”周炳南从没戴过高帽子,这会儿手脚无措,应付不过来,“你……

“有办法,有办法。”周锡林抢着话头说,“有共产党领导,都有办法。你老弟造两间楼房,还不是说造就造了,干干净净,屁股后头没有一分钱债。”

“锡林老哥,你找我有什么事?”周炳南要不来嘴唇皮,不会绕弯子,想快点问清楚了好回家。不是年底了吗,忙着呢,况且肚皮还饿在背上。

“没事,我们一同走。”周锡林说。他回身就和他们一起走,一面说,“真没事,回家去,同到我家去,你老哥请你吃顿年夜饭。大侄子也一道去。”

这不是颠倒了吗?周炳南答应也不好,不答应也不好。半晌才说:“不能呀,老哥,该我请你才是。怎么你请我呢?”

“一样。”周锡林马上截住说,“同宗兄弟,一笔写不出两个周字,你来、我往,完全应该。今天你来了,明天我也上你家尝尝弟媳烧的菜味道。客气什么,总不成你怕我上门吃你的!”

周炳南是个忠厚老实人。尽管厚实到了他那把年纪,也能懂得点世故,闻出点气味,但却如身人囹圄的囚徒,无法摆脱镣铐的束缚,一面唯唯诺诺跟着别人走,一面咒骂自己连推脱的话语都找不到。他原想最低限度应该让儿子逃出这口罗网的,结果连这一点也不曾办到,竟被锡林老哥揪住了不放。

“什么话!你是嫌伯伯家烧得不好吃?不行,尝也得尝一尝,不肯尝也得进去坐一坐!你放心,伯伯家的凳子咬痛了你的屁股,都不用你出一分钱医药费,放心好了!”

父子俩像一对呆瓜,一个都没走脱。其实一切顾虑都不必。幸亏被拉进去了,一进去,他们就肃然。客堂里坐着六个人,除了周锡林的大儿子大媳妇以外,其余四位都是父母官。官衔最小的就算周国平了。另外三位,因为平时在路上碰到了都胆怯,不敢招呼,他们见了周家父子进来,居然也含笑点头打招呼,使周炳南父子的骨头也加重了四两,一抬腿,一举手,只怕闹笑话,都呆板了。心里只是想着莫让人家看不起。别的念头都丢了。

这是一套绝妙的催眠术。华丽的堂屋,高贵的客人,精致的餐具,丰盛的酒菜,使周炳南父子像两个木偶一样,被钉在桌子边头。周锡林非常熟悉这种精神状态,他非常喜欢他们,他对于自己习惯了的虚伪早就找到了充足的辩护理由,想当然地把装腔作势当作真诚的感情。

“老弟我敬你一杯酒。”周锡林郑重地站起来,举杯向周炳南说,“来,来,你别客气。今天我请的就是你,书记,主任,都是陪客。你一定要先饮一杯。老哥我这是向你做检讨,你饮下了,就算是肯原谅我。”

“老哥你……”

“凭道理讲呢,我是欠缺了些。考虑不周全,没想到你也不愿意要田。早知道呢,也就算了,你又不肯说明。田拿过去了,种麦呢,不显眼;一种树哪,就起舆论了。不错,是要有舆论,是你老哥亏待了你。”

“老哥,我可不是……”木偶被牵着说。

“我晓得,你不是有心要拆台。是别人利用了这件事大做文章。我们兄弟俩不能让别人钻空子,我向你认个错,那块田你让我收回,莫让旁人说我欺了你。”

“老哥你……”

“老弟你只管相信,我都是说的真心话。书记、主任都在这里,我是诚心诚意要挽回这影响。我原本没有想在这里边图谋什么个人利益,何必让别人说得那么难听,我吃点亏就是了,你让我收回来。就是我没空去种,荒掉一年赔几十块钱公粮,算不了什么,两个朋友上趟饭店就吃掉了。”

周锡林越说越有感情,越表现出无可怀疑的诚意,使周炳南忽然内愧起来,觉得自己也许从前真的把他看错了,也许他真的不是想沾什么光(实在无光可沾哪,又不曾拿他的钱),不过是省一点麻烦罢了,看来倒是自己用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想着这些,便期期艾艾地说:“老哥呀,你怎么不早些说呢?我把树都种上了哪!”

“没有关系,我早替你想过了,决不让你吃一点亏。你买树苗花了多少钱?肥料花了多少钱?人工一共花了多少?你只管告诉我,我付给你。”

这真是考虑周到,公平交易,仁至义尽。兄弟之间,还能不答应吗!

这时候,一直不敢开口的周炳南的儿子为难地说了一句话:“老伯伯,别的倒有帐,只是人工花了多少,谁还记得。”

“这个没关系,大行大情,估得出来的。你请人估,估出来了我再加你一成。工钱呢,照采石厂的标准算给你。”

天,有这么好的事情吗?!都叫人不敢相信。

“唉,我是做了不妥当的事。”周锡林非常了解对方的心理,故意沉重地努了努书记、主任低声说,“是我们内部不允许,有文件的,能不执行吗?”

周炳南父子都哦了一声,这才恍然。

“这件事办好了,我也不会忘记你们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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