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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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情人-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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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美而情趣盎然的校园,不像中国,一个应该是革命温床的国家!应该弄点乱子来,他为这想法欢呼。太清静,要不了多久就会败坏他所有美好的感觉,太清静,可能就会令他无法忍受一人独处。

必须弄点乱子来,世界才真实。

从小他就学会了这样对待生活。在查尔斯顿,父母和邓肯·格朗特合住的房子,周末总有一大群客人来。那是他大显身手的时候:他会爬到屋顶上,两腿挂下坐在檐边。母亲知道他的脾性,不让任何一个客人大惊小怪或眼光朝他看。那么,一阵子后他就会自己爬下来。

似乎与他的想法相同的人还有一些。开学没多久,有一天裘利安走进教室,黑板上有一个用粉笔画着的镰刀斧头。

学生们都瞪眼瞧着,不言语。

看来这个班级里就有共产党。闵刚想走上来帮他,他用眼神告诉她别动。他没有特地去擦掉,只是边讲边写,很快把黑板盖满了英国文学的大师名作,从贝尔伍夫,到弗吉妮娅·伍尔芙。造反符号被顺手擦掉了。

如此说来,这班上的小共产党把他当做帝国主义者反动派,想给他点下马威。他的镇静自如,可能给全班,尤其是闵,印象很深。

政府军队据称不断胜利,消息重复过多次,赤军已经肃清。不过,他还没幼稚到想在国立青岛大学跟这些学生娃儿闹革命。这个校园太美,被革命毁了可惜。在这里,加点浪漫趣事就够了,待有猎取对象的时候。

他总穿着衬衣。从小生活在艺术家之中,以随便,甚至以邋遢为潇洒。现在他得稍微整齐一些。

他准备开始学中文,一天花一两个小时。得把书桌换成古香古色的红木,得自己去城中心区家具店挑,不能让仆人做,他们做不会如他的意。得买把猎枪。还得有个划船时间,划到海中间去,看能划多远。在剑桥他就是划船能手,能不能在这儿轻易划个全校第一?

对一个二十七岁的钱太多的大学教授,计划太多。

他走到海湾边。碰见几个学生在游泳,正是海水平静丰盈之时,水一浪一浪拍着堤岸。有个教授在让学生教他十岁的女儿。裘利安看着他们耐心劝那小姐,而小姐就是不肯下水。他走到小女孩身后,小女孩恐惧地看他的蓝眼珠。趁她不注意,裘利安把她往海里一推。女孩掉进海水里,扑腾着四肢,周围的人都吓得呆住了。

裘利安跳进水里,用一只手托住女孩的肚子。女孩开始像模像样地游了。这帮人才转愠怒的脸为喜色,谢谢他。他把小女孩交给学生们,自己穿着衣服就游向海湾心。

弗吉妮娅阿姨的《到灯塔去》,他选了几段送去油印做教材,这才发现他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文学理论家,学生也弄不懂。为什么句子那么怪?有个批评家最近发明一个词“内心独白”。他引用了一下,越讲越糊涂,连他自己也迷糊了。

闵提了个问题:《到灯塔去》中的人物,你认识吗?

他那时十八岁,刚高中毕业。但是《到灯塔去》里的每个人他都认识,他知道写的是那些人中的各种怪癖,祖母和母亲——斯蒂芬家族,他们与爱与死亡的相遇,但小说也写了艺术战胜死亡、战胜岁月的流逝。讲课转向他的独特理解,散课时,学生兴高采烈。

他从海湾里爬上岸,浑身湿淋淋一抬头,闵站在对面,看着他笑。想到刚上过的课,就遇上了她。

她的头发,还是梳了个髻,她比在教室里还显年轻。他对她说:“满校园女人都短发齐颈,为什么你的头发不一样?”

“这样显得老气一些。”她说。

这话使他很惊奇,他的眼光怎么与中国人不一样,连发式对年龄印象的效果也正相反。

闵说,十八年前剪过短发,那是引导潮流,女性解放的象征。现在却闵肯传统发式,梳起来只是几分钟,利落,也算返璞归真。

“我觉得你在领导时髦新潮流,”他盯着她眼睛,“只要与众不同,就会吸引人。”

“你们西方人,猎奇而已。”她笑笑,就走开了,忽然她又停下。说,忘了,她和丈夫晚上请他去家里吃饭,就他们三人,便饭。

他看着闵的身影在树林中消失。以前开车、骑自行车都飞快,由着性子来。眼下校园里有什么事能快快地做,并带有刺激呢?

这个秋天,裘利安被他自己抛在中国这个最东边的临海之城,有着百湾之称的青岛。他背后是海湾,面前的山坡上一条大路,在树林中分岔出许多小道,完全中国式的迷宫。他的表情并没有茫然,他的眼睛是镇定的。环绕着他的景物由浓变淡,只有他是明显的,西斜的阳光勾勒出他高高的身影,头发被阳光染得金黄。

穿着湿衣服回家,两个仆人都来问裘利安,晚饭如何用?他没说话,不想马上回答这两个人。为什么要分派两个仆人?既然每个教授都是两个,至少两个,那也没什么好说的。巫师嘴甜又快;田鼠不爱吭声,可能活是他做得多,这两人住楼下一间。他们不是看不出这个洋鬼子不喜欢他们,他在家时他们尽量在厨房,或自己房间,或干脆出去买东西,不在他眼前晃。全世界仆人都一样,主人不想看见你时,就得躲开点。

你们吃自己的。裘利安说,他有饭局。

太阳已经沉到山峦后,但余光还在海面,艳丽地染了海水。到郑教授的房子,走大路要近一刻钟。而另一条下坡的小径,林荫覆盖,地面是多年积聚的落叶,滑溜溜的,很少有人走似的。这条陡路,慢慢走,只要十分钟路,这样一来,他们几乎可以说是邻居。

裘利安敲响门,没人应,他就绕着花园走。系主任的房子和他的几乎一样,但花园大得多,修剪整齐,没有篱笆,花园大小是房主自定的。园里正是花季,香味芬芳浓郁,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一抬头,闵和郑正在他面前,微笑着。

裘利安没穿西装,只是换了件衬衣。衬衣领口还敞开两颗扣子,头发又长了些,卷曲着没有挂下来,只是显得蓬乱。

闵说,只有你一人从我家花园进来,像强盗。

裘利安举双手投降,请原谅我什么礼物也没带。

郑爽快地说,来我这儿就像到自己家一样,朋友们都这样。

他们的家里有许多古董古陶器,连椅子也是几百年的历史,玲珑的雕花雕兽,扶手已经摸得光滑。“也算传家宝吧,结婚时,母亲给的。”闵领着裘利安参观房子。卧室的屏风门帘灯罩都是日本式的。闵的书房很大,有一张大书桌,一个单人榻榻米在她的房间。看见裘利安注意,闵就说他俩都在日本呆过好一阵,闵少女时代还在那儿读日本文学,比郑更喜欢日本。她是夜神仙,喜欢工作到天亮,中午补个小觉。工作晚了,怕影响郑休息,就在自己书房睡。

她和丈夫分开睡!裘利安心一动。

闵陪着裘利安下楼。裘利安觉得自己有点好笑,总不免往男女之事上想,他脸上又露出自嘲的微笑。闵完全没有化妆打扮,没有涂口红。的确如她所言,便饭。闵说,看来得改休息和工作时间了,想辞去《青岛文学》杂志的编辑工作,现在事多。大约是指上他的课,他猜。

闵注意到他在沉思:“怎么啦?”

“你在做的事太多,我在做的事太少。”他说。

闵看看他。

裘利安想只有他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房子非常整齐,是有个主妇的家庭。该有画的地方就有画,该空的地方就空,不像母亲家里混乱得有趣。但裘利安喜欢她家客厅一幅极大的挂毯,笙歌夜饮,古装男女,不会等到明早。他喜欢挂毯上面那种泛黄的调子,暗暗沁出欢乐的暖色。壁炉上有个镜框,里面是一张剪报。裘利安走近一看,《北平晨报》一九二四年的,十多年前的中文报纸,上面有照片:闵,郑和另外十来个人,还有一个大胡子的印度人。“泰戈尔?”他问。

“是他,”郑说,“我们的媒人。”

原来这位首先在伦敦成名的孟加拉诗人,在中国受到最大欢迎。《吉檀迦利》是中国人最着迷的,这个惟一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东方人,是新月社集体的崇拜对象,郑解释说。

东方人还是喜欢东方人,裘利安读过泰戈尔的诗,感到他缺少智性的张力。叶芝和庞德对他的推崇,有点奖掖的意味。闵看着柜子上的留声机唱片,沉吟一下,对裘利安说,你喜欢听音乐,晚上走时你拿去听。音乐能帮助你理解这个文化。

他的确只带足了书。闵专心挑唱片,说大都是她和丈夫在欧洲度蜜月时买回来的。柴可夫斯基,莫扎特,肖邦。裘利安看到唱片上的中国字,就问郑:中国音乐吗?能不能借这些?

郑说,女主人说拿就拿,不是借。

裘利安连连说,太好了太好了。

郑被他高兴的样子感染,对闵说汉语:“裘利安怎么像小孩?”

“他不就是小孩的年龄!”闵说。

他们的中文说得较快,裘利安只抓住他自己的名字和“小孩”两字,忙问两人在说什么?他们却相视而笑,裘利安也笑起来。郑说,闵写诗喜欢清静,以前,也就是十多年前,在北京时,新月社人来人往,她都嫌不够热闹,还要放音乐,现在变了。

裘利安觉得郑和闵两人都没有把他当外人,他们和其他中国人不太一样,很真实。他也觉察到自己的真实,从到青岛时就有的一种莫名的虚幻感,这时竟没了。

闵找来徐的诗集给裘利安。徐,他记起了,新月社中心人物,中国文人总在谈此人的名字。诗集扉页有徐的照片,戴个眼镜,对一个男人来说, 长相太清秀,典型的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他翻着诗集,排成竖行的中文,每一行诗长度都一样,很整齐。中文一个字就是一个音节,那不就是法文诗那种音节体吗?但是,郑坚持说中国现代诗与英语诗一样,有音步。他对闵说,你念念,你是京调儿。

闵说每个中国学生都能背徐的一些诗,尤其是《再别康桥》一诗,人人皆知。如果说有中国现代文学经典,这便是一例。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心头荡漾。

闵继续读下去,诗共七节,第七节呼应第一节。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裘利安没打断闵,实在的她说中文时声音太好听,的确是有节奏的音乐。他说:“你能不能帮我翻译这首说我母校的诗?”

闵说有现成的好译文,而且她能背。最后一个韵词结束,裘利安再也按捺不住,想大笑出声。不笑,他觉得自己会憋死。什么三等雪莱的货色?他忍的时间太长,脸有点涨红,闵和郑似乎没有注意到,他马上装做是喝酒呛着了,冲到花园门口咳嗽。算是遮掩了过去。

闵和郑没有再读诗,他们在讲徐一九二三年在伦敦的事,讲得津津有味。

他们说连英国最伟大的汉学家亚瑟·韦利也向当时做留学生的徐请教。裘利安知道这人,在大英博物馆东方部工作,就住在戈登广场三十六号,他每天骑自行车去上班,路上常碰到。因为倾慕布鲁姆斯勃里圈子,而中国诗是当时英美文坛的时髦题目,所以后来也被邀请来参加聚会,但母亲他们认为他太没劲,就没太邀请他。但裘利安不想说韦利这老实人的坏话。

他们说徐在一个雨天的晚上,独自一人去邦德街寻找小说家曼殊菲尔的房子。头一次没让见,但他坚持,就见了二十分钟。曼殊菲尔穿着嫩黄薄绸上衣,枣红丝绒围裙,像一株郁金香。她和他坐在蓝色榻上,灯光幽静,轻洒在她美妙的身体上,他像受了催眠似的望着她。她问他译过中国诗没有,以为只有中国人才能真正译好中国诗。这是他们惟一的一次见面,一个月后,她得肺病死了。徐再到欧洲时专程去枫丹白露她的墓前献鲜花献诗,在墓上哭了一场,像一个忠诚的情郎。

徐说闵将成为中国的曼殊菲尔,尤其她俩的语言风格很接近。“他期望太高。”郑代他妻子谦虚了一句,就到花园的围廊上去关照什么事。

裘利安这下再也不愿意忍受中国文人的趣味和欣赏水平。“弗吉妮娅最讨厌她。”他慢慢地说,“认为她太俗气,廉价的滥情,她的文字还可以,使滥情更糟,好像鼻子里全是她的廉价香水味。”他本来不喜欢阿姨这样说已死的同行,但此时他就是想说。“徐喜欢她的

诗和小说没有什么奇怪的。”

闵本来与裘利安同坐在一长沙发上,听他这话,站起身,面朝花园的围廊。郑在那里忙着什么。裘利安向来对别人的情绪不在乎,他不愿意作假来讨好她。她走了两步,又转身回来,满脸笑容。这女人忍耐的本领很强,大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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