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雨电》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雾雨电- 第3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好。她最后的话说得很不错:事业上的安慰才是真正的安慰。她希望你在事业上努力。
我想你一定不会使她失望。”她微笑了。她的笑容里面充满了善意。
吴仁民听见这几句话就抬起头来。他惊奇地发现她的眼角嵌得有泪珠。她因为同情他的
不幸的遭遇哭了。他沉默了半晌,后来才感激地说:“是的,你们说得不错……她对我太好
了……我也知道应该鼓起勇气做出一点事情,才不会辜负她这一番好意。”但是他还忍不住
要想:“我怎么能够就把她忘记呢?”
李剑虹接着又说了一些鼓舞他的话,李佩珠也说了些。在这时候这些话很容易进他的耳
朵,尤其是李佩珠的话。
晚上吴仁民坐在家里。书桌上放着熊智君的最后一封信和她的照片。外面落着大雨。
他不能睡觉。房里太冷了。他的头痛得太厉害。寂寞压迫着他,那寂寞,那难堪的心的
寂寞。他需要的是热,是活动。他不要死亡。
“智君,”他不能自主地用那交织着爱情和痛苦的声音唤起来。一声,两声,三声……
没有回应。她显然是去远了,而且永远地去了。于是在他的眼前出现了她的凄哀的面孔,那
上面缀满了泪珠。他这时仿佛看见她怎样痛苦地和那个官僚在一起生活。他又仿佛看见她静
静地躺在棺材里,脸上和嘴唇上满是血迹。于是这又变成了玉雯的面孔,依旧是脸上和嘴唇
上染满血迹。他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痛苦。他半昏迷地把两只手蒙住了脸,倒在沙发上面。
后来他把手放下来,好像从一个长梦里醒过来一般。房里是一片黑暗,电灯已经被二房
东关了。外面仍旧落着大雨。
他揩了揩眼睛,嘘了一口长气,无精打采地站起来,摸索到窗前。他打开一扇窗户,把
头伸到外面去,让雨点飘打在他的头上、脸上,他的头脑渐渐地清醒了。
弄堂里很清静。没有虫在叫,只有雨点滴在石板上的声音,非常清楚,就像滴在他的心
上一样。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他看不清楚对面的花园。这时候在他的记忆里花园已经不存
在了。他的眼睛开始模糊起来。雨珠还在他的脸上流着。
他并不把头缩回去,却把两只手紧紧抓住窗台,好像害怕跌倒一般。
雨渐渐地变小,一个女人的面孔披开雨丝出现了,接着又是一个,还有第三个。但这些
又都消失了。他的眼前第二次出现了那一根长的鞭子,那是一连串的受苦的面孔做成的。
他第一次看见它是在前一个月他在两个女人的包围中演着爱情的悲喜剧的时候。如今这
根鞭子却显得比那一次更结实,更有力了。
这是他不能够否认的:这个黑暗的世界里的确潜伏着一种如此巨大的力量。这根鞭子决
不是一个假相。痛苦把无数的人团结起来,使他们把自己炼成一根鞭子,这根鞭子将来有一
天会打在整个的旧社会制度上面,把它打得粉碎。这是可能的,而且现在他更觉得这是必需
的了。他应该起来做一个舞动鞭子的人。
“打呀。”激情鼓舞着他。他拂了拂额上的雨珠,用憎恨的眼光往四处看,看那个沉睡
的都市。他把他的全部憎恨都集中在它上面,好像他所经历的一切痛苦和不义都是它所给他
的。沉睡的都市,不,半醒的,他知道就在这时候还有一部分人在作乐,另一部分人在受苦。
“打呀。”他死命地抓住窗台,他觉得他已经把鞭子握在手里了,不能够放松它。他应
该把它挥动起来,首先就向着这个大都市打下去。
于是在他的想象中这个大都市的面孔挨了打了。他看得清清楚楚。一根长的鞭子打下
去,黑暗中现出了一道光,接着是一阵迷眼睛的烟雾。烟雾散了,那一片黑暗的景象没有
了,黑暗里的建筑也都消失了。眼前是一片海洋般颜色的蓝空,那里面渐渐地现出了两个女
性的美丽的面孔。她们对着他悲苦地微笑。他认识她们,他的手不觉战抖起来。但是就在这
时候那一根结实的鞭子从上面打下来,打在这两张面孔上。面孔碎了,马上成了两块肉饼。
他的心痛得厉害,他不能自主地发出一声呻吟。他这一次并不把脸蒙祝他分明地知道那
两张面孔已经碎了,而且是他亲手下的鞭子。现在已经无法挽救了。
“打呀。”激情继续在鼓动他。他仿佛觉得他把整个黑暗的社会都打碎了。于是……他
注意地望着远处。他不曾看见黑暗。他只看见一片蓝空。蓝空中逐渐地涌现了许多张脸,许
多张笑脸。那些脸全是他所不认识的,它们没有一点痛苦的痕迹。在那些脸上只有快乐。它
们表现着另一个未来的幸福时代,也许就是他所说的光明的将来吧。
这幻象使他很感动。他仿佛得到了他所追求的东西。他突然被一阵激情抓住了。他伸出
两只手向着远处,好像要去拥抱那个幻象。这时候他嘴里祷告般地喃喃说了几句话。话是不
成句的,意思是他以后甘愿牺牲一切个人的享受去追求那光明的将来。他不再要求爱情的陶
醉,他不再把时间白白地浪费在爱情的悲喜剧上面了。
第二天早晨他立在窗前,雨后的阳光照着他的上半身。看见灿烂的阳光,他感到一身的
轻快和温暖。他用力摇动他的身子,好像要摔去这许多天来肩上的爱情的重压似的。
“我现在完全自由了。爱情本来是有闲阶级玩的把戏,我没有权利享受它。只怪这些日
子我被爱情迷住了眼睛,白白给自己招来了许多苦恼,”他安慰地吐了一口长气,这样地自
语道。
他把头埋下去,往弄堂里看。地上是湿的,雨迹还没有被太阳完全晒干。他想到了昨夜
的事情。他没有疑惑。他觉得这几个月来的苦恼都被昨夜的大雨洗去了。



雷 第一章

一条静寂的街上有几家荒凉的旧院子,有几棵树。路是用窄小的石板铺的,从石板缝隙
里长出了青草。
没有路灯,每家院子的门关得紧紧的。时候逼近中夜了,天色漆黑。街上没有行人。除
了风声和树叶颤动声外,就没有别的声音。
黑暗里突然起了低微的响声,一家院子的大门开了半扇,从里面射出一线灯光。一个人
影闪了出来,接着又是一个,两个,三个……“敏,草案你带去了?”院子里面的人低声问。
叫做敏的那个青年刚要跨出门限,便回过头匆忙地答应了一句:“带走了。”他大步走
出了院子,右手拿着一根火把,光不大,却也照亮了他的圆脸。两只眼睛很亮。他是一个二
十来岁的人。
院子的大门关上了。十多个人被赶到荒凉的街上来。街上起了皮鞋的声音,单调地在这
静夜里响着。
火把被风一吹就爆炸似地燃起来,火花时时落在地上。黑暗的街道在微暗的火光下面战
抖了。青年们的脚步踏在街心。
从一条街道转到另一条街道。他们都不说话,就只听见风吹动树叶的声音。两三个人分
成一组,每一组相隔有十多步的光景。他们后来走进了一条较宽敞的街道,大家就散开了。
最后的一组有三个人,除了敏以外还有一个瘦长的男子和一个中等身材的女郎。
“敏,你们为什么都不开口?”女郎看见敏把快燃完的火把掷在地上,用脚踏灭了它,
仍然不说话,她忍耐不住地问了这一句。
“我们没有话说,当然用不着开口。谁像你那样多嘴。”瘦长的男子接口说,态度有些
粗暴。他的年纪也只有二十多岁,和女郎的差不多。
“德,我没有跟你说话,不许你插嘴。”女郎做出嗔怒的样子对这个叫做德的男子说。
她掉过头去看敏,敏在旁边笑了,并且说:“德的态度永远是这样粗暴。我说这不行,以后
应当改掉。”
“我有一个好比喻,德就像一个响雷,来势很凶猛,可是过一会儿什么也没有了。”女
郎说着噗嗤地笑起来。
“慧,你要当心。谨防有一天这个雷会打到你的头上来,”德认真地说,他生气了。他
这个人很容易被人激怒,他的朋友们知道他的脾气,常常故意用话来激恼他。
“我不怕,看你的雷怎样打到我的头上来。你至多不过骂女人不革命罢了,”慧得意地
答道。声音里还带着笑。
德不作声了,气恼地用力把皮鞋在石板路上踏。他抬起头望天空。天空里没有星星;它
像一片海,但没有波浪;平静的,深沉的,没有一点响雷的征象。他的心跳得厉害了。
“慧,你不要跟德争论,你们两个遇在一起就免不了要吵架。大家让德安静一点,等一
会儿到家他还有工作。我们还要商量修改草案的事,”敏温和地说。
“草案,你老是谈着草案。敏,你和德一样,你也以为世界上除了草案以外就没有别的
东西,你们都不像年轻人。”慧激动地说,她的脸突然发红了。但是那两个男人都不曾注意
到。他们都在想自己的事情。
“你们女人的心理真奇怪,刚才你不是也热心地讨论草案吗?……”敏说到这里,就突
然换了话题:“慧,我们送你回家。”因为他们已经走到敏的住处了。
“我不想回家了。现在这样迟,恐怕没有人给我开门,”慧突然转过身望着敏说,声音
里充满了烦躁。她害怕回到那个寂寞的家里去。
“你不回去……”敏现出为难的样子沉吟地说。“好,我们三个人挤一下吧。”
慧点了点头。敏敲门,敲了好几下,里面才起了应声。三个人站在石阶上等候着,大家
都不说话。各人有各人自己的思想。
门开了,露出一张人脸,一盏煤油灯。“你们回来了,”从里面传出来一个青年的带睡
意的声音。
敏先走进去,慧跟着,轮到德时他却用坚决的声音说:“我到学校去睡。”马上掉转身
就走。
“到学校去?这时候也不容易叫开门了。我们今晚还有事情,你不能走,”敏惊讶地看
着德,挽留地说。
“我明天早晨再来。”德脸色显得更阴沉,他回答了一句就大步走了。他走得很快,好
像害怕别人要追他回去似的。敏站在门口看他。他马上被黑暗吞下去了,只有沉重的皮鞋声
送到敏的耳边来。
敏带着不愉快的感觉掩上门,转过身,看见慧的带着古怪表情的脸给那个青年手里的灯
光照亮了。
他们进了房间。青年问了几句话,就把灯留给他们,自己去睡了。
敏和慧坐下来,没有疲倦,只有激动。两个人都不想睡觉。有什么东西盘踞在他们的脑
子里。
“德的心理真古怪。原说我们今晚上弄好草案,他却到学校去睡了,”敏诉苦似地说,
又像在对自己说话。
“大概因为我在这里住的缘故,”慧淡淡地解释了一句,可是她仍然露出激动的样子。
“大概是——”敏沉吟地应道,他开始在思索。
“他今晚故意走开,以后他就有话来挖苦我们了,”说到“我们”两个字她特别把声音
提高起来。
敏不答话。他茫然望着黯淡的煤油灯光。过了半晌,他忽然站起来,走到桌前,用一只
手搔了搔头发,努力说:“慧,我们现在来弄好草案,不必等候德,明天给他看一下就行
了。”
他从身边摸出一束文件放在桌上。
慧把两条细眉微微一皱,默默地看着敏坐下来摊开文件在那里低声念。敏就坐在她的对
面。他完全俯下头,似乎害怕看她一眼。她不说话,却冷笑了一声。
没有动静。敏抬起头看她一眼,不说一个字又把头埋下去了。他只顾念文件上面的字
句,但是声音却有些颤动。
这声调使得慧更激动了,他终于开口叫出了一声:“敏。”
敏似乎没有听见,她又叫了一声。
敏停止了工作抬起头看她。他的眼光抖着,他知道她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话说给他听。
“你把草案收拾起来吧,在这样的夜里,在这春天的夜里,你为什么还拿草案来折磨你
自己?”她激动地说,脸红着,眼睛里射出光来。
“草案,那不是很要紧的东西?明晚上开会就要用它。”敏知道她在向他挑战,而且也
明白自己的战斗力薄弱。他匆忙地用了上面的话来保卫自己。
“草案,那是明天晚上的事情。你不觉得今晚和明晚的中间有着很大的距离吗?也许我
们明天上午就会离开这个世界。
为什么我们今天晚上就不该想到别的事情,个人的事情?……敏……”她热烈地、辩论
似地说着,声音里含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当一个女人被激情鼓舞起来的时候,那是很可怕
的。她的声音后来变得柔软了。她伸一只手去抢了敏的文件,揣在她的怀里。
“慧,不要开玩笑,我们谈正经话。把草案还给我。”敏受窘似地站起来说。“我明白
你的意思。那是不行的。我们不应该想到个人的事情。”
“然而你要知道我们女人不单是靠着草案生活的。你们可以整天埋头去弄草案,我们不
行。我们还需要别的东西,”慧强硬地辩驳道。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