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几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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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虹几度-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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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子吃了一惊。百子的父亲和启太的父亲都看着百子。

“真的呀。”百子对麻子说,“那时候,女子也被工厂征用。大伙说如果在空袭中受伤惨重或敌人登了陆,还不如死了好,不是每人都从工厂拿回了氰酸钾吗?我也准备了一剂。我把它喝了。”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的事?”

“谁知道喝的却是砂糖。”

“讨厌。砂糖?讨厌。”

“我是当氰酸钾喝的。可是药包里的东西人家趁我不知道的时候给换了。我放进嘴里感到甜,猛然明白是你妈妈——是你妈妈给我换的。是你妈妈救了我的命。”

麻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姐姐。

“真想感谢你妈妈。不过,人的生命真是奇怪的东西。把氰酸钾换成了砂糖,就活过来了。从那以后就不再想死了。由于你妈妈暗中对我稍加关心,我的生命便得救了。当时尝出是砂糖,感到很奇怪,可是一想到我母亲也自杀了,又感到很可怕了。”

百子的话,使在座的人心情有些沉重。

麻子只简单地说了一句:“我第一次听到啊。”

“是的。我打算死,却吃了砂糖,真不知怎么说才好。我想,就连换成砂糖的你妈妈,大概也不知道我喝了没喝。不过,是应该感谢你妈妈的。”

为什么现在说出这件事呢?麻子不明白姐姐的本意。

麻子对姐姐的这些话也有些半信半疑。

百子的母亲自杀的事,启太的父亲和夏二也许已经知道,但是百子为什么要在这里说呢?

菜端上来了,话语也就少了。

在这个客厅见到了和在吉水草庵前面所见到的大体相同的京都街市的夜景,也见到了圆山公园的美丽的篝火。

启太的父亲比百子的父亲大三四岁,却反而显得年轻。

他那漂亮的额头下面,眼睛炯炯有神,那胖乎乎的圆圆的手和脸有些不大相称。

那手也很像死去的启太的手。

启太父亲的两颊比夏二还显得润泽。也许是老年人的血色所致,但是让人感到是年轻人的颜色。

百子在内心深处思念着死去的启太,然而启太父亲的容貌似乎使她有些泄气。

桂离宫的参观许可证上写着水原、百子、麻子和夏二四个人的名字,但是水原和百子没有来。

能得到参观许可证,建筑家水原的名字起到一定作用,而百子没有来,这是麻子没有料到的。

夏二到三条的旅馆相邀时,百子没有出来。

“我姐姐到车站去接东京来的客人去了。”麻子说着,不由红了脸。

麻子说得不错,少年竹宫从东京追着百子到京都来了。

“你爸爸呢?”

“我父亲到奈良去了。两个人都自由行动了,我可难办了。”

麻子想起了姐姐的话,说道。

两人从四条大宫换乘电车,在桂河下了车。

必须到桂河岸再往回返。

“坐公共汽车来,沿桂河岸边去就好了。那样的话,能沿着离宫的竹墙走。”夏二说。

但是,麻子在麦田里走,感到很新奇。这里还有菜花田。她感到云雀的叫声也很新奇,不由向天上仰望。

对京都来说,这是一带平展的土地。这里,近处的岚山、小仓山前边的爱宕山以及更远的比睿山,连绵的北山尽收眼底。东山烟霭蒙蒙。

麻子环顾周围春天的景色,说:“姐姐也来该多好啊……”

“从左阿弥回来的那天晚上,和我父亲谈了许多关于百子小姐的事。”夏二说。

麻子回过头来问:“谈什么了?”

“是啊。说把氰酸钾换成了砂糖,由此看来,人的生和死并不是人的意志所能支配的。我觉得这话对。”

“姐姐是不是真的吃了砂糖,谁也不知道啊。”

“即使是编造的话也很有意思,但是我认为她说的是真话。”

“这事,我家谁也不知道。”

“你妈妈真了不起。”

“是吗?如果孩子拿着氰酸钾,哪个父母都会没收的吧。”

“没收是没用的,因为还会弄到手的。”夏二继续说,“但是,我哥哥的氰酸钾总是放在桌子里的,直到失火把家烧了……听到百子小姐说那话的时候,我想会不会是我哥哥把氰酸钾给百子小姐了呢?”

“啊?——”

麻子不由吃了一惊。

“所以,百子小姐也许是要对我们进行抗议才说那话的。”

“不是。”

“总之,正如百子小姐所说的,人的生命就是那么回事儿,有时就是那么回事儿。百子小姐吃了砂糖,不就这样活下来了吗?那天晚上我看百子小姐,觉得更加漂亮了。”

两人进入了像村落般小小的街镇。

倒塌的白墙下面开着棠棣花。

“据说我哥哥死的时候,把日记和信等等都烧了,没留下什么遗物。从部队只返回来一个像银碗一样的东西。百子小姐来的话,也许要给她看的。”

“我姐姐说,你哥哥的事连我父亲都不大知道。”

“噢。但是,我父亲说不久就请百子小姐到家里来。这话也对水原先生说了。”

麻子想,父亲是不是想把姐姐寄放到启太的家里呢?为了医治启太的死造成的创伤……

两人来到桂离宫的前面。

松树的树影投在离宫正门前面的草坪上,那里开放着蒲公英和紫云英的花。竹篱笆墙的前面,重瓣的山茶花也在盛开。

生桥



桂离宫四周竹墙环绕。那竹墙看起来像竹林一般。

但是,门的附近是用粗竹子和细竹子编的竹墙。

参观者从天皇出入的御门右侧的便门进入。

那里有警卫人员的警卫室。

麻子拿出参观许可证。

“水原先生啊。”一个警卫说,见夏二是一个学生,又说,“鞋底没钉钉子吗?”

“没钉。”夏二抬起了一只脚。

警卫人员的警卫处旁边有参观者的休息处。

夏二坐到那休息处的有些陈旧的椅子上,说:“以为学生穿着钉子鞋会把庭园踩坏吧。我们这点常识还是有的。”

“唉。不过,据说参观者把庭园的铺石路和踏脚石都踏坏了。”麻子说。

“每天人都在上面走,石头不是也会磨损的吗?”

“嗯,是的。因为每天都有人走啊。”

“所以,父亲说即使现在参观比战前宽松得多,但每天的参观人数也是有限制的。建筑物损坏得更为严重。那是简朴的日本传统式住宅建筑,是三百年前的房屋。以前是住宅,不是供观众参观用的,一次多说能进十五人,但是走廊的人太多太重,好像也不行。”

参观者每天数次在规定的时间里由警卫人员引领着参观。参观者参观之前在休息室等候。

但是,麻子是父亲介绍来的,便到警卫人员的警卫室联系,询问能否不用引领而由自己自由参观。

“你是水原先生的女儿?可以,请吧。”警卫人员说。

两人先游览了林泉,来到顶上苫有笆茅的小门前面,受到对面颇为著名的真正的铺石路的吸引,便走了中门。

铺石路从门前斜斜地通向停轿的地方。铺石路的左右两侧有踏脚石,这些踏脚石的周围像覆盖似的长了一层厚厚的绿色的苔薛。

“金发藓开花了。”

“哎哟,苔藓开花了呢。”

两人同声说道,相互对视了一下。

也许苔藓的花茎比丝线还细吧,眼睛看不到。花也有些像小花的裸露的雄蕊一样小。

那小花的花簇漂浮在绿色的苔藓上,真是低低地漂浮着。

那些花在静静地漂浮着,但是仔细一看,又似乎在摇晃。

两人见到这些细微的情景,同时脱口而出,是因为被这美的场面所打动。

但是,两人都无法用语言表达这种美,便说那里苔藓开花了。这是被美所感动的声音。

布鲁诺·陶特说“桂离宫是日本最终最高的建筑的发光点”,“这绝妙的艺术的源泉无疑存在于冥想、凝思以及日本的禅学之中”。这被看做是离宫的精华。简洁的宫门附近开放着苔藓之花,给人以优美的印象。

同时,这也是优美的春天的印象。

两人踏着铺石路,信步走到停轿的地方。登上石台阶,站在放鞋的石板前。因为能摆放六个人的鞋,所以叫六人鞋石板。

这里所见到的墙,都是京都韵味的红色。与庭园分界的墙也是红色。

从墙的小门出去到了月波楼,两人又返回御道,从红叶山的前面进了庭园。

“这地方也有铁树。”夏二感到有些意外地说。

“据说是岛津家赠献的。”麻子说。

“在这里不和谐。但是,那时候还是很珍贵的吧。”

夏二走进前面的亭子,坐了下来。

麻子站在旁边。

这里有十余棵铁树,的确出乎意料。在通往茶室的路上,日本的树荫下有这些像盆景一样的热带树,不能不让人感到有些惊讶。

夏二摘下帽子,放在膝盖上。

“真静啊。都能听见流水声。”

“叫鼓瀑布吧。把桂河的水引到庭园的水池里,就是从那里流落的吧。”

“是吗?麻子小姐真清楚啊。”

“我仔细读过导游说明书。”

“我在高中时也读过布鲁诺·陶特的《桂离宫》,都忘记了。”

“我父亲一起来就好了……”

“是啊。但是,这对你父亲来说没什么新奇的,你姐姐来就好了。”

麻子想,这是什么意思呢?但是,夏二的这句话,使麻子意识到现在只是自己和夏二两个人来的。

“听见刚才的云雀在叫呢。”

“是来时路上的云雀吗?”夏二侧耳静听,“是在叫呢。但是,怎么会知道是不是那麦田上面的云雀呢?云雀有很多嘛。”

“肯定是那只云雀。”

“女人——是这样想的呀。你姐姐也是这样。譬如说,百子小姐看见我的旧帽子,马上就想到是我哥哥的旧帽子。你姐姐虽然猜对了,但学生的旧帽子都是一样的。所以想到是我哥哥的旧帽子,似乎也很奇怪。”

“不过,没有别的云雀呀。”

“有的。”夏二强调说。

“你姐姐看我像我哥哥。眼睛啦,耳朵啦,肩膀啦,寻找和我哥哥相像的地方。我不愿意这样。”

“你说不愿意这样,我理解。不过,为了我姐姐,你像你哥哥不是更好吗?”

“为什么?”

“能使我姐姐得到安慰。”

“那——大概是相反吧。譬如说你姐姐看桂离宫,不是比看像我哥哥的我更好吗?这顶旧帽子,即使我哥哥曾经是百子小姐的恋人的时候戴过,那么这样的帽子留下了什么呢?”夏二抓着帽子站起来。

“我也许和我姐姐正相反。我是通过你来想象你哥哥的,我对你哥哥一无所知。”

“那我也不愿意。总之,因为我不是作为我哥哥的影子活在世上。即使是兄弟,性格也差别很大吧。”

“是的。”

“命运是完全不同的。我和你这样说话的时候,是不会想起你姐姐的。”

“我和我姐姐长得不像嘛。”麻子顺口说道,不由红了脸,“可是,我姐姐和我都活在世上呢。”

“是啊。我哥哥死了,体形和相貌都没有了。另一方面,可以想象出任何体形和相貌。那以后,我说过我父亲。我说,见到百子小姐而联想死去的儿子,是父亲不由自主地感伤。因为父亲看见百子小姐,自己又悲伤又喜爱。现在即使百子小姐也为我哥哥的死感到悲伤,但和我父亲的悲伤是大为不同的吧。”

麻子点点头,然后说:“不过……”

“我不太清楚,现在在死去的我哥哥和活着的百子小姐之间的那座桥梁,是被人架设起来的呢,还是自发架设起来的呢……”

“我也不清楚。不过,我认为是自发架设的。”麻子答道。但是她想,假如那座桥梁枯朽了,或者毁坏了,那么过桥是很危险的。百子自身难道不是第一个从那座桥上掉下去吗?

“我想那像是一座没有对岸的桥。活着的人架起了桥,对岸没有支柱,桥的那一端就会悬空。而且,这桥无论延伸多长,也是到不了对岸的。”

“那么你是说,如果对方死了,爱也就终止了?”

“我是为了活着的人,为了百子小姐,是站在这一立场上说的。”

“我不相信天堂和极乐世界,所以为了死去的人,我相信爱的回忆。”

“是的。作为一种回忆,如果像这桂离宫一样静静的,不对活着的人造成危害的话……”

“是啊。即使姐姐来桂离宫,夏二你在这里的话,也还是会联想起你哥哥的吧。”

“总之,我哥哥死了。所以,我哥哥不能参观桂离宫了。然而,我们还活着,所以今天能这样参观。明天如果想参观也还能来参观。就这样。”

“唉。”

“如果有一朵美丽的花,我也要活下去。——有这样一句话吧。”

“不过,我姐姐为什么把你哥哥的事对我父亲和妹妹隐瞒呢?”

“是因为她知道这是不能实现的爱吧?看到是以悲剧告终……”

“是吗?”麻子看着夏二。

“是的。百子小姐的爱,似乎是从知道我哥哥必然会战死之后才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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