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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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罂-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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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一样,哥哥姐姐都哭了,他却突然一个冷战。他已经分不清去自己是否真的离开过。当他想起沈静娴和井上纯子的脸确定了他和他们确实分开过,再抬头看他们,鬼魅一般,还是自己成了鬼。他就眼睛直直地望着他们离开,关门,欧阳念儿手指上的硕大婚戒成了门缝里的唯一亮光。

  他不知道他们都消失到哪里去了,一晃一晃的,空气中仿佛有蛰伏十四年的孢子,如今都复活了,夹杂着当年的种种,从四面八方朝他进攻,袭击着他堆砌了十四年的冷漠和惨淡。他终于被它们簇拥着走向那个小房间,时间真的被锁在了那里,那的床,玩具被罩上时间的守护而锃光瓦亮,逼他的眼,他被吓得倒退几步,却又不敢大声出气,害怕惊醒了它们嘲笑他。他用手死死捂住嘴,不敢吹起一点点尘埃,还是在这里,他才在冷汗中清醒,这里属于那个三岁的孩子,那个手臂只有他手掌长的孩子。他匆匆退了出来,有一种被剥皮后冰凉凛冽的感觉,钻回卧室,蒙上被子,才发现,连被子都那么沧桑。

  他一个人缩到床角,被子像一具尸体一样躺在旁边,还枕着枕头幸福地欢笑,在这里,只有在这里,他才被抽干了力量,空气都成了敌人,氧气为王,他束手就擒无力抵抗。他的双手环住腿,这种姿势让它们不习惯,从空气到尘埃都没见过这种周全的姿势,仿佛无懈可击,挑起了它们的脾气,它们就变本加厉。在耳边窃窃私语,在鼻尖憾天动地,在嘴角指天骂地,在眼前阴雨迷离。他腹背受敌,终于瘫倒在那团粘稠的空气里,任它们腐蚀,消化。

  阳光启开他的眼,他醒来,发现自己还是卷住了被子。因为有了阳光,他不那么无助,昨夜的战争仍让他全身无力,阳光替他稀释了空气,他才有力气拨开路。

  仍有几分昏,他出了门,他们都在等他,他有一种被围攻的感觉,他喝下他们的诱饵,牛奶,死也要洁白吧。土司和煎蛋陪在两旁,哥哥姐姐把它们捞出冷宫。

  走出大门时,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下,告诉它们他赢了。欧阳念儿以为他恋恋不舍,温柔地抚着他的肩,

  “没关系,我们会再回来的”

  他才转过头,不顾他们自作多情,一相情愿。

  车子停在墓地门口,他愣在那,不知道将发生什么。他惴惴地安慰自己也许是要拜祭长辈吧,仍觉得恍惚不已,揭开面纱的骗局残忍得不留缝隙。哥哥用力搂着他,他轻轻摇头,做好吊唁的序曲,跨越了整整两个七。

  人们停住了,放任他们继续走过去。一个小小的坟,装饰得很富贵,依然掩盖不了孤单,怎么会是那么小的一座坟呢?太小了,小到阳光都难以聚焦,风雨都无暇狙击,而他们更是无力提及。他一个人,越走越近,那泛黄卷边的照片上的笑脸那样扎眼,那是前生的自己,他的心一抽,不敢也不想相信。他向前一步想看清那个陌生男孩的脸,却更加确认那就是自己。

  “爱子谢震锋之墓——母亲欧阳念儿立”

  他蹲下身,对视着那个孩子,他的前生,他那样幸福地对自己笑着,让他一身寒战。他的泪顺着眼角滑下来,滴在那覆盖着他前生的冰冷石板上,他转过头斜着身望着他的亲生母亲,泪水背后看不清她的脸。这就是她为自己的儿子最小的最亲的儿子寻求的归宿。用昂贵的玉石,冰冷的玉石埋葬了自己的儿子,这十四年她就这样祭奠着她死去的儿子。他伸手触摸那孩子的脸,好冷,好冰,他就这样在这静静躺了十四年,他全身颤抖,泪水汹涌而出。他们好残忍,用一个三岁孩子小小的坟墓挡风避雨,他们每年都会在他生日那天来祭奠他吧,告诉他让他好好走,越远越好,越久越好,对吧,然后一家人团团圆圆地回家去。自己的生日原来从来都是祭日,当他在千里之外无法对自己说一声生日快乐时,他们会在自己的坟墓前用虚伪的伤悲祝他祭日快乐吧。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每个生日他都感觉到没办法抵挡的寒冷,原来这冷来自于自己的根,那小小的坟墓时时刻刻都在召唤自己。那些给了他生命的人时时刻刻都在祈祷,祈祷他早些破碎。仿佛那里躺着真正的自己,而他只是不愿认命的孤魂野鬼在地狱间奔逃,受尽煎熬仍无法修炼成人。那小小的坟才是他真正的归宿。十四年前就该如此了,他好痛,痛到连呼气的力气都没有。他单腿跪在自己的坟前,手伸向那墓碑,用最后的力气撕下发黄的照片。神笑了,小锋把照片捏在手里,拼命撕破那笑脸。他们只是看着他,流着泪,痛只能让他一个人承担,别无选择。他摇晃着站起来,手里握着被自己撕碎的笑脸,已经感觉不到泪水在脸上的流淌,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和那时的哭声,压得他没办法睁开眼。来不及转身将手中的碎片抛向天空让它随风而去,手中的太沉重,他举不起。他被拖得一起跌落在那块墓碑之前。他真的如欧阳神十四年前期待的一样,那么安静地睡在那坟前,静静地流自己的泪。

  十四年前神亲手将他葬在这里,今天他亲手拾起当初那片单薄的灵魂。他睡在神怀里,手还是松开了,他还是抓不住那笑脸,哪怕已经破碎。他们一片一片飞在风里,只剩下无力的手在风中挣扎。人们主动让开了道,期待他还有一条生路。

  欧阳念儿几乎抽搐,手在他脸上找不到方向,跌跌撞撞地随着父亲奔向救护车。他是从坟墓里被抱出的孩子,欧阳念儿全身颤抖讲不出一句话,只能不停用手揉搓儿子冰凉的手。

  他睡了好久,欧阳念儿拾起那些碎片重新拼贴起来,尽管被掀起的毛边永不可能抚平。她还是笑了,他,她最小最亲的儿子就在眼前,尽管惨白毕竟还活着。他那么平缓地呼吸,她把手搭在儿子的手指上,仿佛弹琴一样轻点着儿子的手指,是他儿时她教过的游戏,如今她一个人玩得流连忘返。他的手指好瘦好长,再没有儿时的肉感了,她不禁心酸。她自顾自笑着,站起身在儿子头上深深一吻,那是他曾无数次幻想的画面,如今却显得这样可笑无奈。

  他好喜欢睡觉,几乎到了噬睡的地步,闭上眼睛关上心就不再痛。睡梦中的他那样乖巧,惹人爱怜,找不到时光践踏过的痕迹。

  阳光总是经过刺眼的白反射后才肯落在他身上,那强光让他没法安宁。他醒了,身边泪流满面的生母,他不禁全身一抖,这让他想到养母,每一次他这样在惨白中苏醒后迎接他的都是一样,泪流满面的脸。他害怕自己可能再也没有机会醒来才离开。眼前这个女人和养母一样的眼神,让他心惊胆战的眼神。他一把推开她,不顾手上晃动的吊针,挣扎着推开围着他的哥哥姐姐和神。他要离开,离开这片白,他一个人冲向问口。外面被相机和录像机占满,他不顾一切冲向门外。

  “小锋,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是妈妈不好”

  她上前拖住他,才看见他手背上被吊针划破了,血顺着指缝滴下来。他穿过人群,像从前的每一次一样一个人逃。他被白刺得几乎眩晕,根本听不到她在讲什么。

  直到哥哥死死抱住他,他才渐渐清醒过来,是哥哥,他才安静地被哥哥抱着不再逃。哥哥推开母亲,陪弟弟坐在草坪上,阳光已经很灿烂了,哥哥递给他矿泉水,他开始喝水,才看见手上的血已经风干了,手指一伸立刻支离破碎,一片一片落在草坪上,红得和绿草很般配。他望得出神,血也不过如此脆弱罢了,有什么好执着。

  喝光了一瓶水,他跟哥哥离开了。换上他们早准备好的礼服,帅气逼人,一扫刚刚的脆弱与心碎。下午四点,他同他们来到仪式会场。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他会看着神登上宝座,然后和他们温暖地告别,这是他给他们最后的恩惠。他一直都知道他们对他的狠,只是没想到会这么狠,他早已在他们的世界里死去,死得那么真实,不可否决。那座坟没有让小锋在他们心里消失,却取代了他们在他心里的位置。他会离开这个早已不属于自己的天堂,回到自己的地狱中去。他们不安地看着他,似乎知道这个孩子会在某个时刻飞走,他脸上奇异的平静和顺从让他们无所适从,他们要守着他。

  晚上七点仪式正式开始,他坐在台下最显眼的地方。他看神在云端对自己笑,可眼前浮云太多,他看不清那笑究竟在讲述着什么,只是依稀感到该是自己真正离开的时候了。

  “今天我最高兴的不是我能站在这里,而是作为一个失败的外公,我的外孙终于原谅了我,他现在就坐在下面和我一起分享这份荣耀,这是上天对我的宽恕,我一定心存感激,努力工作,对得起所有支持我的人”

  神讲得声泪俱下,小锋却在心里告诉自己该是了断的时候了,该是他永远离开的时候了。

  神举着酒杯接受人们祝贺的时候,他一个人静静从哥哥脱下的外套里摸出车钥匙,转身发现神正朝自己的方向走来,笑意盈盈。

  “小锋,你身体还弱,要是累了我让人送你回去吧”

  神和蔼地说着,期待外孙能给他一个微笑,让他在众人面前享受一下做外公的感觉。小锋脑中立刻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坟墓,恨不得立刻逃回大陆去。

  “谢谢了,不过我想一个人回去,您已经就职了,我想我也对得起台湾人民了,很,很高兴您和您家人的款待”

  他伸出手,另一只手托在肘部,身子也略略倾斜,用最高尚的方式和他道别。神脸色一闪,又换上和蔼。

  “奥,不,可能外公没讲明白,不是让你回来参加我的就职仪式,你回家了,这就是你的家,不用再走了。其它的什么事都不要担心,外公来处理就好了”

  他知道他说的是井上纯子,左手不禁握住了血红樱,也微微皱起眉,知道他不会轻易放自己走,

  “我想可能是我没讲清楚,我只是不想成为全台湾人民的仇人才来的,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期待,所以我必须离开,还请您原谅”

  人们还没反应过来,他一穿过人群向大厅走过来,

  “拦住他,快去拦住他”

  神对身边的保全大喊,放下酒杯也追了出来,欧阳念儿跌坐在地上,

  “他还是要走,还是要走”

  路灯够明亮,他一手扶住路障纵身一跃跨过栏杆。他开始在街上奔跑,后面跟着十几个保镖。他拼命冲向停车场。他决定离开时没人拦得住,从来都是。

  他手里紧紧握着机票,用最快的速度跳上车,启动车子朝那些保镖冲过去,他们根本拦不住奔逃中的他。

  “通知各大交通口和机场,见到人和车立刻向我通报”

  神慌了,他的速度太快,快到神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知道外孙走了,他要把他找回来。

  还有不到一个小时飞机就起飞了,不过还好来得及。他掠过一盏又一盏路灯,灯光像年轮一样一圈一圈破碎消逝。他离他们越来越远。

  他们很快用定位系统找到狂奔的他。

  “拦住他”

  神下令说。

  他终于被拦截在一个十字路口,他像一只被激怒的野兽寻找着逃生的缝隙。他加大马力开始疯狂地倒车,不顾后面的黑暗。

  车镜里神和家人在十几米之外跳下车。

  外面飘起了雪花,台北的雪。

  忽然他猛刹住车,姐姐站在后面,很绝望。

  车子一声怒吼尖叫后终于停下来。

  车窗里小锋阴着脸,车窗外母亲的脸扭曲着。

  他不想再纠缠。

  雪花在车灯的光束里打着旋,那样放肆狂傲,一层一层,一片一片,横卧在他和母亲之间。天幕向大地压迫着,挤压着所剩无几的温暖。用洁白冰冻黑夜。车外的人选择默默等待,车里的人选择等待结局。

  母亲放开哥哥的手,一个人踱到车前,头发上不时有几片雪花降落又坠落下去。她不抬头,像雪中的冰雕一样把自己拖过地面,她不哭了。

  她终于在车前面定住,脱下外套,仍不抬头。

  她跪了下来,跪在她最小的儿子面前。

  她可以让他走,但必须从她身上走过去。

  膝盖下被碾碎的雪花化成泪水,由骨髓传导着让她痛彻心扉,她再也受不了那种痛,那种被亲生骨肉怨恨的痛,她愿为了儿子一声原谅付出一切。

  母亲的那一跪像一盆冰水让他全身发抖。他睁大眼睛想跨越风雪看清母亲的脸。这是不是一场噩梦,梦里母亲用下跪逼他回头。直到看见母亲呼出的白气把雪花融掉,他才摇着头,咬了下嘴唇朝窗外望了一眼收回锁在母亲深深的视线,眨下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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