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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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父亲-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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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墙——在乱坟堆里转圈。那段时间我晚上一个人走路,总觉得身后有响动,忍不住要回头看,可身后除了黑暗还是黑暗。有一次明显地听到有人的喘气声,我不敢回头,加快了脚步往前走。我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浑身都被汗水浸湿了。这时我看见前面有一对绿莹莹的眼睛在盯着我看。我大叫一声,那绿莹莹的光突然熄了。这时山上的狗一起叫了起来,吠得很厉害。朦胧的月光下,我看见一条黑影从山上跃了下去,直奔河滩。原来是匹狼!我出了一身冷汗,心里反倒轻松了很多。毕竟,是狼不是鬼。鬼给人的感觉比狼给人的感觉更神秘,更恐怖。特别是桂花死后,我害怕她来找我算账,一到晚上就龟缩在奶奶的跟前,不敢挪出半步。黑子笑我胆小,我不服气,但还是不敢在晚上到处乱跑。睡梦中我常常被噩梦惊醒。我梦见桂花穿着长长的袍子从门里进来了。桂花被五花大绑,胳膊缚在后面,一头长发遮在脸上,样子很可怕。我拼命地想站起来跑,可是身子像被施了定身术似的,怎么也挪不动。这时桂花已经到了我的跟前,她的目光像一道手电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突然,她张开了血盆大嘴向我扑了过来,那牙齿像蛇的毒牙一样,很恐怖……我大呼一声坐了起来,发现自己浑身是汗。父亲被惊醒了,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说爸爸我怕。父亲问你怕啥?我不敢说自己梦见的可怕事情,于是就默默地流泪。父亲说男孩子家,咋会就这么胆小?窑里面能有啥东西?睡觉!我于是就惶惶不安地躺下了,身子尽量挨着父亲,即使这样还是睡不着。半夜里,我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摸醒,我知道是父亲的,但还是装着睡。黑暗中,我能感受到他比黑暗更深沉的呼吸。父亲在白天很少这样。他很疼我,但就是不愿意说出来。我眼窝一热,眼泪就慢慢地流了出来。父亲知道我没有睡着,用手掌给我揩了眼泪,然后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回到他的被窝里去了。记得小时候一开始跟母亲睡,后来是奶奶,最后我就经常钻在父亲的脚下。父亲的身旁是母亲,我能听见大人拉话的声音。母亲身体不好,晚上经常咳嗽,父亲起来给她拿毛巾擦脸,又怕惊动了我,于是上来后便睡在母亲的被子里。母亲说孩他爸你离我远点,我咳嗽影响你休息。父亲说要咳你就咳吧,我都习惯了。母亲就不说话睡觉了。如今母亲已经离去,父亲的身边空荡荡的,他心里怎么会不难受呢?
  

农民父亲 十七(2)
夜静得怵人,夜已经很深了,父亲还没有睡。
  光阴荏苒,父亲已经在梁家河生活了十多年了。十多年来,梁家河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却骤然要面临一场令人措手不及的灾难。起初很多人感到胸闷,心悸不安,咳嗽呕吐,有的社员正在干活,突然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四肢厥冷、体温下降、脉搏微弱。小孩多为大骨节,走路摇摇晃晃,经常摔跤。一家的孩子这样,还觉得情况正常,许多家的孩子都是这样,父亲就觉得很不正常。王木匠说梁家河对面的山里有一条巨蛇,每年春天会出来换气。换气的时候嘴里就喷出一股毒气,毒气被人吸收了,就容易得病。二婶、母亲还有桂花都是被巨蟒害死的。父亲不信。木匠说就因为你不信,所以你们家就接连出事。奶奶听了觉得害怕,要木匠赶快想办法除妖。木匠说他有一次上山挖药,走到山洞下面感觉身子轻飘飘地浮了起来,他以为自己有了轻功,觉得很有意思,于是就在那里忽上忽下,谁知抬头一看,赫然发现有一条巨蛇正在洞口吸气。他抓住一根藤赶紧逃命,从此再也不敢到那个地方去了。父亲说我经常从那里路过,怎么就没有发现?木匠说等你发现的时候就晚了。村里的人一听都慌了,纷纷要求王木匠除妖。队长薛大毛也对此深信不疑,于是大家集资在外面做了一对大石狮子,放在山洞下面镇邪,村里人才长出了一口气。
  然而石狮子并没有给大家带来安稳的日子,村里的怪病仍在继续。村民的体质越来越差,父亲觉得再也不能拖了,于是就去了鹿县卫生防疫站,防疫站的人说肯定是你们吃的水有问题。父亲于是就用罐头瓶子装了些水拿到县城化验,化验结果是梁家河的水严重缺碘。饮用缺碘水导致人容易得克山病、大骨节,还有隐瓜瓜。这是一种流行于荒僻的山区、高原及草原地带的以心肌病为主的疾病,首先发现于黑龙江省克山县,故名克山病。在黑龙江、吉林、内蒙古、河北、陕西、甘肃、四川、云南等地的荒僻地区都发病过,农民患病率高。父亲突然想起那年跟奶奶从沂蒙山区逃荒出来,村里很多人脖子上都有一个肉包。梁家河现在也有人脖子变粗了,大家没在意。看来这水是吃不成了。可是河里的水不能吃,吃哪里的水呢?
  村民们都惊慌失措。梁家河的水清澈见底,人吃了咋会得病呢?哪里的水才干净?父亲去了一趟马家河,发现马家河的人并没有这些病症,于是就产生了把马家河的水引到梁家河的念头。但是马家河与梁家河隔着一道大山,怎么能把水引过来?梁家河的吃水问题得到公社领导的高度重视,县卫生防疫站也派专人到村里了解情况。大家一致认为,吃水问题是梁家河目前的关键问题,要么这个村子的人全部迁出去,要么就想办法引别处的水。
  经过一番讨论,大家一致认为从马家河引水是唯一可行的方案。那段时间大家都不敢吃河里的水了,每天要去几十里路外的洛河里驮水。洛河水浑,回来后需要沉淀一晚上才能用,驮一回水够用两天,洗衣用水、牲畜吃的还是梁家河里的水。吃水成了头等大事。
  在引河工程上,父亲和薛大毛的意见很不一致。父亲建议在崾岘打井,然后利用管道把水引下来。因为梁家河在半山上,这样大家吃水就方便了。但是打井的费用很高,能不能打出水还不一定,打出来的水能否饮用也是个未知数。从马家河引水工程也很大,需要动用很多劳力。公社支持后面这个方案,于是选了一处比较窄的地方开始钻洞。
  黄土高原的山都是土,因此像当年打地道一样,工程进展很快。可是愈到里面胶泥变成了稀泥,有些地方甚至有石块,工程无法开展。半个月后,隧道工程只好停了下来。常常头天打的隧道第二天起来已经全塌方了,稀泥漫了出来。父亲的心情很沉重,急得吃不下饭。奶奶说队上的事要紧,你的身子也要紧啊!父亲听不进奶奶的话,一个人呆愣愣地坐在山洞旁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他把社员集合在一起,要求大家砍一些杨槐树做建木,工程一边进展一边搭建木,这样就不塌方了。建木上渗出很多水,顺着隧道流了出来。
  

农民父亲 十七(3)
由于没有挖掘隧道的经验,所以引水工程进展很慢。梁家河的社员以前虽然打过地道,但那都是贴着山外盘转,没有深入到里面去。父亲来到梁家河修建的最大的工程是水库,修水库用了一年多的时间,然后是打地道,地道用了三个月时间。现在搞引水工程,几个月过去了,还没有钻到山中间,却被一块巨石挡住了去路,无法前进了。
  父亲不甘失败。他们在外面另寻了一处地方,开始挖掘。这一次虽然没有遇到稀粘的胶泥,但是很快遇到了石头。在山洞里炸石头需要有专门的爆破工具,父亲从县城买回了炸药,请来爆破人员,结果第一次爆破就将人埋在了山洞里,整个山洞都被震塌了!
  引水工程就这样停了下来。大家依然用牛驮水。每天天不亮出发,中午才能回来。这样一来,很多人都不能按时上工。队上于是成立了专门的驮水队,由薛大毛负责。大毛也乐于接受这个工作,因为去驮水的都是年轻的妇女。曹彩莲强烈要求去驮水,父亲于是把她派去了。
  由于洛河水需要沉淀后才能饮用,父亲于是在半山上修了一个水泥池,驮回来的水被倒进去,沉淀一段时间后,村里的人根据水票前来领水,每家每户一天一桶。原来村民们用梁家河的水习惯了,所以一下子都很不适应,感觉这水比油还金贵。洛河的水含沙量大,尽管沉淀了一晚上,但是做出来的饭还是有些碜,一碗水喝完后碗底下会有细细的沙粒。但是为了不再生病,大家只好硬着头皮喝这样的水。洛河流经县城等许多地方,里面漂浮着很多垃圾,水被污染了,喝下去有一股异味。父亲觉得这不是一个长久的办法,于是又去县城找到地下水工作队协商,看能否在崾岘打一口机井。地下水人员认为,梁家河的水是从几十公里以外的地方流出来的,那里的地下水可能缺乏某些元素,不适合人饮用。马家河的水是附近的泉水,说明这一带的地下水还可以,如果在塬上钻井,水位在一百米以下,应该是没问题的。薛大毛不同意父亲的意见,薛大毛说他有一个好主意:用管道从马家河引水,不用打洞。从马家河翻山路到梁家河很近,但是如果绕过山梁,需要二三十里,这得用多少管道?还有就是马家河比梁家河地势低,这水怎么引?经过实地考察后大毛也觉得这个办法行不通,于是就同意了父亲的意见。
  梁家河驻进了地下水工作队。他们先在山上四处勘探,爬上崾岘测量了很多地方,最后在一处比较平缓的地方开始搭架了。高高的井架搭了起来,发电机的声音轰隆作响,社员们都跑到山上看稀奇,不知这么高的山峁上能否钻出水来?钻井队在山上搭起了帐篷,搭起锅灶,黑子的父亲老赵被安排到那里做饭。老赵烧得一手好菜,村里不管谁家红白喜事都请他做饭。老赵做饭不要报酬,给吃饱就行。还有他的儿子可以跟着吃,黑子很高兴,因此他天天都盼着父亲能够有人请。如今老赵被派到钻井队了,黑子每天从山上带回好吃的东西和我分享。我不吃他就恼。有时他还会拿给花茸吃。花茸是薛大毛到梁家河后生的女儿,比我小一岁,跟我还是同桌。花茸爱哭,并且哭起来没完没了,一哭就是大半天,大家都叫她“粘浆子”,我们都不喜欢她。上课的时候她喜欢睡觉,我就趁她睡着的时候在她的白布衫上用钢笔写字,花茸醒来后不依不饶,老师就把我拉上讲台狠狠地骂一顿。那时“胡宗南”老师已经调走了,教我们的是一个女教师,脾气也不太好。我强烈要求把花茸跟我分开,不要她做同桌。老师问为什么?我说她太粘了。老师问把你粘住了吗?同学们哈哈大笑,我的脸憋得通红。后来我便不理她了,在我们的课桌上刻下了一道深深的界线,不容许她越过。我们的教室是一个窑洞,花茸坐在靠墙的里面,每堂课她都要从我跟前路过,我故意不让路,她便急得哭了起来。黑子坐在我的后面,也喜欢捉弄她。黑子把花茸的辫子绑在椅子上,花茸一起来就被揪得倒了下去。花茸回去给父亲说了,大毛把黑子狠狠地揍了一顿。队长薛大毛很喜欢他的这个闺女,两个儿子都大了,老大拴狗结婚了,老二拴虎也该找媳妇了,他们开始不听他的话了,他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子身上。妻子陈改秀说花茸都被你惯坏了,整天娇滴滴的,啥也不会做,这样的女子长大了也没出息。大毛说把你的X嘴闭上!我女子将来要找当官的才嫁,普通人还看不上哩!改秀“嘻嘻”地笑了,说那你就等着享你女子的福吧!有一次放学的时候拴狗把我骂了一顿,并且说如果我再欺负花茸,他就卸我的一条胳膊。我说你看你大的头圆了没有,老子不怕你!拴狗恼羞成怒,跑过来就踢了我一下,我用头狠狠地一顶,拴狗没站稳,身子一趔从坡上滚了下去。我站在那里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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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父亲 十七(4)
地下水工作队到崾岘后,父亲几乎每天都要爬上山去看打井的情况。连日的疲劳,加之又没有好好休息,父亲又黑又瘦,颧骨高高突起。母亲的周年已过,奶奶便张罗着给父亲说亲,父亲毫无兴致,他把心思都用在解决吃水的问题上了。父亲认为这是村里的大事,自己的婚姻是小事。大事没办好,小事自然不能解决。在去崾岘的路上,分别埋葬着我的母亲和桂花两个女人。母亲的坟比桂花的高,几乎到了山顶。桂花的坟地上长出了很多蒿草,酸枣在北风中呼呼招摇。父亲走到桂花的坟前,拔掉了坟头上的荒草,然后默默地站在那里很长时间。这个不远千里追寻他而来的女人,曾竭尽全力救了他们一家人的性命,如今孤零零地躺在这荒芜的山峁上安歇了。“狗狗闭上眼,我给你吃好东西……”桂花甜甜的声音就在耳畔。父亲闭上了眼睛,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狗狗你歇着,啥也别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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