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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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爸-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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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者们大多谈得深奥,学术价值显然极高。有的把外国人的名字念得抑扬顿挫很像外文,如“康斯坦尼”的“康”字必定音位极高,而“坦”字必然拖出长音,先向上扬去,再下滑猛收。有时又冒出一句叽叽咕咕的洋文且不作译解,似乎是无意间随口溜出,外语已被下意识运用。有时还打住话头蹙眉疾首,脑子里苦苦搜寻某个概念的表述方法,最后才来抱怨本国文字中的这个概念实在不够精当。
  有的虽不太讲外文,但也不是等闲之辈。旁征博引,学通古今,几乎句句话都能注出出处。哪怕引一句“语言是很重要的”这句话,也注明是引自某某出版社某某年版本某卷某页,其治学严谨的风范和皓首穷经的功力,令M局长不敢吱声。
  这些人在演讲中常常背诵三两句古诗,使讲话的人文内涵更加丰厚,肃穆基调上又添活泼韵味,而且古诗总是信手拈来,背得十分流畅,背诵者决不看稿纸,好像学富五车已对稿子不屑一顾。
  坐在局长身旁的一位鬈发青年学者,冷冷地发出一声哼,让局长好生奇怪。莫非后生可畏,这位学界新秀还有更加高深的异招异法?
  局长又觉得冷汗在背上沁出。
  果然,轮到鬈发新秀登台了。他一登台就甩动长发,燃火大口抽烟,显得有点不规不矩来者不善。他摘掉茶色蛤蟆镜,手撑讲桌,目光平伸,盯着会堂上空滑来滑去的两只燕子,好半天不吭声,像在深沉注视人类的下一个世纪。待人群中有了叽叽咕咕的碎语,他才开口谈起了燕子——从燕子向往自由天地,谈到学术自由的必要,符合先言他物再及本意的比兴手法,果然是潇洒随意别具一格。人们这时候才注意到他根本没带稿纸。这一发现使下面某些中老年学者面色不悦。但新秀对此胸有成竹并不在乎。他谈了古埃及文化拿破仑帝国本市的城市雕塑及刚才会前广播里的一支交响曲,然后说刚才A老提到的D老的一个观点其实C老在致G老的一封信中已有所触及,而自己在与F、J的私下交谈中对那个观点曾表示赞许。一句话顺溜溜地左捎右带,把七八个人的心里都说得舒舒服服——有人气色缓和地开始挖耳。。 最好的txt下载网

暂行条例(15)
但他决不庸俗吹捧,表示青年人要勇敢探索和挑战,有时在前辈面前斗胆直言乃至胡说八道也纯属正常。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不是吗?于是他又点燃一支烟,谈起语言的准确性明晰性生动性俭省性,谈起时代感民族感历史感真实感文化感流动感升华感空间感辐射感宏观感先锋感,谈起大和弦对位原理与语言内应力的非线性函数关系,谈起语言密度的情绪效应和吸收方言过程中的熵增加绝对趋向,谈起广义相对论和原始图腾在哲学上的意义对于信息工程的定量分析和蝶形数学模型来说确实是十分紧迫的课题,学界对这方面的探索应给以充分的注意而不要打一些无谓的口舌官司。当然,他最后的话头又落在燕子身上。
  燕子——他扬起手在空中狠狠地一挥。不过这只刚才只是向往自由的燕子,现在从他口里飞出已成为一只“带着时空永恒之谜的语言之燕”。
  他稳稳地收回目光,沉吟着将烟头在烟灰缸里细细地揉灭,如同钢琴家曲终之后仍沉迷于音乐圣境,许久许久还难以返归现实。听众也都觉得大厅中余音绕梁,好半天才知演讲已经结束,于是掌声四起。尤其是N小姐眼中透出崇拜,不时地用喷香小手帕揪一下自己翘翘的鼻子。
  掌声还算热烈,但M局长注意到台下不少人在交头接耳,脸上有不以为然又宽容大度的神情:年轻人嘛,这个……嘿嘿……
  M局长悟出自己刚才不必那样目瞪口呆。
  会议就这样一天天开下去。你说一通,我说一通,他又说一通,这就是地地道道的开会毫无疑义。每天开会上午三个小时下午两个半小时,安排得并不紧张。会议期间还插了些学习性节目,比如观神庙观夜市观山山水水什么的。大家观赏一棵千年古榕树。老学者说“不错”中学者说“不错”少学者也是说“不错”。于是开始拍照,先集体后个人再邀同乡或同学巧立名目。有人记起一位老诗人,忙去把他拖扯过来压在榕树下就座,等摄影师咔嚓再来一张。
  老诗人被M局长鼓励,无可奈何,只得抹抹嘴巴即兴赋诗一首:
  平生有幸逢盛会,
  语言学家来开会。
  二百三十八男女,
  都到海滨来开会。
  写毕,老朋友都说好诗好诗,上前握手祝贺。M局长也极懂诗,抢上前去抓住那只瘦手努力一握,久久不放。
  会议的伙食当然也基本上保证了科研的需要。虽说按市府规定只能四菜一汤,但往往是一碟三样一菜变三菜,还是丰富多彩。精米精面不易消化,一身营养陡增的皮肉有微微发热的感觉,似乎难以包容体内正在积累和膨胀的惬意舒适。为了防止胃口减弱和增肥,大家都增加了饭后的散步运动。另一措施经有长期会议经验的人介绍,就是大量喝茶。因此每逢会议间休息,突起的喧哗声中大家挤出门,脚跟脚排队进入厕所,一片嚓嚓声尿池里的槽道阻塞黄潮猛涨怎么也流不赢,而且人人动作敏捷匆匆扣好裤子又去开会。
  M局长也喝茶太多,常常感到内急,但这一天遇到小小的不幸。他去了两个公共厕所,发现那里都太拥挤,便去小卖部旁边的另一单座厕所。不料刚到门前,巧遇莅临大会指导的那位老诗人兼老学者。
  M局长愣了一下,赶忙退让到一边去,说你先请你先请。
  对方也满面春风,说你先请你先请。
  局长说:你不要客气,彼此彼此。 。 想看书来

暂行条例(16)
对方说:彼此彼此,你不要客气。
  局长说:谁先进都一样都一样。
  对方说:谁先进都一样都一样。
  两人相持了约十来分钟。最后当然还是老诗人客气不如从命,接受了局长对科学的敬意。但他不愧为语言专家,进门时还开了一句玩笑,说伯也执殳为王前驱哈哈哈哈。
  局长在门外等了良久,见门一直没有松动,只听见门内偶有断断续续的哼哼声,只好回头去找大厕所。不料他刚返回大厅,就被很多面孔团团围住。
  首先发话的是一张黄脸,戴着鸭舌帽,嘴角咬得铁紧铁紧起了个肉疙瘩。他不记得已给过了M局长一张名片,现在又递过来一张,然后冷冷地质问:请问局长,这到底是学术团体还是行政机关?为什么把那么多科长也塞进理事会?
  M说:这个这个……
  对方又说:我参加了二三十个学会,决不会在乎在这里当一个什么理事。问题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可悲的官学不分……
  他还没说完,就被一只手扒开去了。一位大白脸取而代之地凑过来,首先冲着局长不由分说地一笑,然后指着手中一页理事会名单问:请问M局长,这是个全市性的学会,到底算什么级别?
  局长斩钉截铁:局级,当然是相当局级!
  对方显得有了信心:那么作为领导机构的理事会,其成员是否都相当于局级干部?至少也是副局级吧?
  M觉得不太好回答了:唔唔,个人级别嘛,当然……这件事我们……还得与上级人事部门协商……
  对方恳求:如果有了最后的结果,希望你们一定要下个文件,明确规定一下,免得下面含含糊糊。你要知道,眼下不尊重知识与人才的情况还十分严重。
  这时,远处又嚷嚷起来。一个大胖子在那边不顾N的劝说,手舞足蹈,冲向这边。M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因为他早被那大胖子缠过多回。那大胖子不过是要来发点理事脾气,说当选名单中他的名字被错印了一个字,非更正重印不可。否则他就要以一个大学教授的身份提出强烈抗议。
  M局长趁大家都去看热闹,偷偷溜走。但他刚要进厕所门,又被另一伙迎面拦住。那是几位大嫂,业余语监员。她们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但谁也不肯出头说。你推我,我推你,有一位把另一位狠狠揪了一把,于是都嘻嘻哈哈大笑退了好几步,弄得M局长有点尴尬,不知自己是该追逼上去还是该守在原地。终于,她们忍住笑。其中一位红着脸进言:局长哎,有个事要问一下,我们……有那个没有呵……那个呵。
  什么那个?
  局长不理解。她们急了,由刚才的不说变成了眼下的都抢着说:就是文凭呀。这次培训班学习的文凭呀。听说,有些文化人赚大钱,他们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有张文凭吗?我们这次出来学习半个月,总得给我们一个什么吧?
  见局长没有表态,她们说得更七嘴八舌了。有的说街道工作最难搞了,你们说话一张嘴,我们办事跑断腿。有的说我这次连毛衣都没打,学得脑袋都大,理应得到犒劳才对。还有的说住宾馆谁稀罕?这次来参加学习,耽误了好多正事,我家里那个死鬼平时连饭也煮不好的……不知道什么事好笑,她们又你戳我,我揪你,又爆出一阵野野的大笑。
  M局长已经脸色发白,见她们笑,只得赔笑一下;见她们说,只得继续聆听下去。他拿出当局长二十多年的全部技巧来对付各方人士,又是拍肩又是拉手又是整理对方的衣领,还问伙食如何,问苹果吃了没有,问旅游照片是否拍得成功,或是突然严肃地指出:你的发言太精彩了一定要上简报;或是微笑着抵赖:我也坚决反对唯文凭论,但国家的用人政策如此我有什么办法?最后,他还表示这次会议很有收获,这样的会一定要多开,而且欢迎诸位以后常来语管局做客,要是门卫不让你们进,你们就打电话直接找我,这没有问题……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特别和蔼可亲,好像他多年来总是习惯于同老农在田头话家常,或者对清洁工人问寒问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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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天就是这样过去了。他好容易逃脱纠缠,才记起自己的生理任务。但一踏上那湿漉漉并印了很多黑花脚印的瓷砖地,他觉得氨气太刺激简直熏得眼皮都睁不开,又感到头晕耳鸣,恶心欲吐,怎么也没法小便。
  大会医疗室对他给予了诊断。大夫说他可能是憋尿太久,已造成了尿道中毒感染。
  局长只得提早离会。
  六
  M局长在疗养院待了一个月,体重有所增加,病情有所缓解,还用铅笔在文件上画了好些圈圈点点杠杠,并初步学会了打网球和听交响乐。牌技也大有提高,他能一边谈形势确实大好一边把对手的底分稳稳地抠过来。
  但他觉得住在这里并不特别舒服。比方说他爱好清淡甜食,受不了辣椒,向餐厅管理员提过好几次。每次对方都点头表示明白,可一到开餐时,送来的又是红炸炸的辣椒。那电风扇也很怪,你开四挡它就是一挡,你开一挡它就是四挡。他叫院里派人来修一下。果真来了一个电工,捣腾一番,但他走后那电扇索性不转了,端庄而安详。
  同房的一个矮老头也令M不满。那老头一到晚上就怪声怪气打呼噜,打法十分不标准,好像带了点方言味道。他白天总在枕头边清理和收拣着什么,或在屋角的煤油炉边一个劲吹烟,拿两大瓣屁股冲着M。M回忆起来,好像整整半个月没见过那老头的脸了——莫非是个没有脸的人?
  他决定出院回家。这天他叫来小车,一路进城,发现两旁的高楼越来越多,黄的白的红的蓝的,灿烂得不像是真的,倒像一些儿童的积木。树木的叶子绿得鲜亮,显得很厚很硬,在阳光下熠熠闪亮,也不像是真的而像是蜡制品。一排排商业广告在车窗外闪过,上面的画都十分现代派,人被画成几何体,画成剥了皮的青蛙。有一个大大的女人头像正盯着行人,眼圈描得太粗黑,使人想起了熊猫。这熊猫正高举一只皮靴。
  他发现街市上几乎没有天蓝色大盖帽——真是真是,这些执法者都到哪里去了?如何都不坚守岗位?
  他暗生疑心,想了想,骂出一句粗话,想考验一下语监工作的效率。
  不出所料,不管他怎样骂,哪怕骂到了祖宗八代,也没有什么动静。后窗里一直没有出现语监署的警车,亦无哇哇哇的警报声。
  太涣散了,太涣散啦!他红了脸。要你们文明执法,不是要你们放纵不管么,怎么工作上总是跑极端?
  小司机似乎没听懂,愣了一下,良久才轻轻哦了一声,笑着说:局长,你老人家的用语也该换换了。什么是“涣散”呵?现在都叫“活泼”。
  M局长堕入了云里雾里:谁规定的?
  没有谁规定,但大家都这么说。
  涣散是涣散,活泼是活泼,两个意思完全不一样么。我是吃语言学这碗饭的,连这个都不知道?
  局长,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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