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眼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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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眼观-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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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字油滑已成了见惯司空,不足为异了。即如某中丞前得小军机时,也曾被人做了一首:

对表双鬟报丑初,披衣懒坐倩人扶。

围炉待妾翻貂褂,启匣娇童理数珠。

流水似四龙似马,主人如虎仆如狐。

昂头直入军机处,低问中堂到也无?

的那些诗去嘲笑他。又咏新进士回籍有两句:

非是京官喜告假,要从桑梓晾朝珠。世叔,你想他这晾朝珠的晾字,同以上昂头低问等语,到底是具有何等样力量才能使各房舍当局神理,一齐活跳到字里行间里来描摹尽致呢?”宸章道:“怎么不是活跳呢?直算是那结虚字,都被他安上了辘轳,可以随着舌头转的,一经念到人嘴里,就像是一个极不会说话极老实的人,也要变得滑头起来了。怪不得我们老三从前偶从旧书箧里翻出一两页破碎竹枝词,上头有甚么:

红皮白肉大萝卜,未到人前巳发科。

妻妾有情皆外向,缺差无分奈愁何?

一团茅草胸中塞,五品花翎脑后拖。

那其余的两句尾韵,已被蠹鱼吃掉了。大约是说的个前任江苏候补知县胡兆麟胡大萝卜。当时我们老三就一口咬定是个扬州人做的。我嘴里虽不分辩,但是心中却是很不佩服的。现在要这么一想,可知从前他那句话是确有理解的了,不过我们自己少见多怪罢了!”说着,已是家人们走过请吃下顿,并回说:“那边请的客业已到齐了,就请老爷这里陪王老爷过去罢,他们几位都候着的呢!”宸章听说,随即立起身,邀我一同前往。

不意才转过签押房一个小角门口,就早听见客座里一片嘈杂声浪,达于户外。宸章笑道:“魏呆子又在那里说呆话了。你少停见着他,可以不必多说甚么,回来引动他的那酸风醋风得不断头的脾气,要叫你听了讨厌呢!”我一头就答应着,同头跟同宸章进去。原来是上面一排坐着了两个老者,都一家脸上架着副古黑大三字兼全的墨晶眼镜,有一人袖足足有一尺多宽,还支着个露筋露骨鸡皮皱兰花手指,在那里遍饷座客鼻烟。下面两个人作对待形,一个是穿着二蓝素缎,库金滚边的马褂,周身都是用白羊毛做起四面的出风,襟扣下挂了一枚有三寸碟子大小的老黄其佗铜表,脚下还登着一双挖绿皮云头的薄底快靴。令人一望,就已猜知八九分是个营混子气习。那其余的一人,却是个没辫子的,穿了一身东洋便服。

大家看见我同宸章走进,就一齐站起身来,除眼镜的除眼镜,抓帽子的抓帽子,只有那穿羊毛出风马褂的人,越众走到我面前,陡冲着我恭恭敬敬的请了一个安,倒把我吓得一面还礼不迭,一面就请问他尊姓大名,现居何职?谁知他听见我问?又站起身请了一个安,斜欠着身子坐下来回道:“标下是湖北盐捕营准补守备萧菲的便是。于光绪庚子年蒙我们徐哥子(指徐怀礼)的栽培,荐由前任湖北盐法道陈大人拔委令职。的说王大爷同我们何大公祖是世谊,又是督宪的通家,以后都要求恩典,提拔标下才好呢!”我听了他那些不伦不类的话,心里就暗想:怎么何世叔会同这班盐枭认识的呢?而且还请他做陪客,在大庭广众之中,尽着由他闹笑话,这是个甚么道理呢?就只得随便谦让了一两句,掉过身同那两位老者,并一个穿东洋装的人,照例通了名姓。原来吃鼻烟的那一位现办汉阳中学堂监督、黄陂县儒学训导贾钧之号乐天,一个是教育会总经理真晓轮字旭初,日本装束的是警察学堂教同笪沓,都是一班热心公益的人。我不由从心眼里就悚然起敬。

接着伺候的人已走上来回说:“席摆好了!”贾老先生年纪最尊,我要让他坐首座,他不肯,只得大家随便坐下。宸章便次第敬了一圈酒说:“诸位随意吃菜。”我忽然见那姓贾的问道:“阁下此次是车来乎?是马来乎?”我方欲回答,不意宸章已替我应道:“王世兄是乘舆来的。”我也跟着说:“本想预备坐车,因为后来江夏县陈令送了几名夫马过来,又听说大智门以外,现正测量路线,安置铁轨车头,所以我就改由坐轿来的。”

贾钧之道:“是,敝邑奈无溱洧之水,不然,阁下又可以继子产公之后矣了!”我笑着谢道:“岂敢!岂敢!鄙人何德何能,取于上比春秋贤相?先生以此相许,未免奖饰过当了。”贾钧之道:“不然,凡人宁可以无作圣作贤的命,却不可无希圣希贤的心,所以我兄弟忝颜任事以来,屡次嘱咐各教员,以分班讲解《四子书》及《春秋左传》、《周礼》等书,为学堂中何全国粹第一要义。无奈那些现在做教习的,既无经师人师之资格,又鲜作才作育之特能,真正是教无可教,习无可习,十个之中倒有矣个半是狗屁不通的。”说着,又拿鼻准把那副大眼镜往上凑了一凑,然后用手向宸章一指道:“次丹公祖,你府上却是个读书破万卷的人家。从前小宋中丞,听说家里有个藏书楼,名曰十万卷楼,不比是别个人是学无根柢的。我告给你一件事,看是我不好,还是他们那些教习不好,倒要请你替我权且充一充裁判员呢!我因为几天上头迭次下来札子,雷厉风行的叫我实行改良教育,本府又当面招呼我说,监督有监察全堂学务之权,凡属于学生应行添革的事,都可以随时便宜行事的,不可敷衍塞责,听其腐败。我想那些洋文的好歹,我却是一个门外汉摸不清楚,不敢强不知以为知。但是中学一层,自从一进书房门,就在里头混日子的,如今已是陶了数十年了,虽不敢说确有心得,然而也不是班门弄斧可比。所以我就同那些教国文的教习们商议着,托他每日添进《四子书》及各家古文一遍。

谁知到他们上课的时候,我踱过去一望,正有几个二班的学生拿了一本书在那里听讲。我就仔细听了一听,原来正是讲的《大学》开篇第一节朱熹辑注那几句书。只见那教习手里也拿着一本书,站在那讲台上面,先拿着中指对台下的一班听讲的学生点了几点,又画了一个大圈子,口中讲道:『你们大家听着,这《大学》头一句是“子程子曰”,子为子姓,如文王姬姓之类。程子是姓子的人名字。“《大学》孔子之遗书』,是说的孔子当日入大学的时候,也读过这本书来,所以谓之遗书。“而初学入德之门也”,这“入德”二字,恐是记者当时笔误。你们大众听着,我也不是孔子同时的人,何以就能知道他是笔误呢?只因孔子既有诗书六艺之学,就该派有初学八德之门。而且我们中国向来儒释道三教异学同源,释教既有八德池以浴清净之众生,孔子就不应有八德门以为初学之快捷方式吗?』那台下的学生,还一个个在那里说:『是呀!是呀!』我听到这里,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犯不着再朝下听了,只得又转到头班学生那里去。

可巧一个教国文的也在那里讲《大学》上开章第一节,其余的章旨都还敷衍过得,就是这头一句『子程子曰』依旧是没有讲得清楚,仅在鼻子里哼了一哼,就过去了。我站在窗子外面,远远的听见,就号志是『子程子曰』四个字拼作一个子字的声音模样。后来忽然又见他替一个半大的学生,讲《古文观止》上的那篇《阿房宫赋》,起首四句是『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居然会讲出六王是秦始皇的兄弟,每日由阿房宫散步出来,都拢到蜀山上去兀坐一会,大约就如现在他们外国人喜欢拣名山避暑的性情彷佛。你想:他们那些教习老夫子,竟连个程子是朱子的先生,以卑记尊,本不能直书其名,所以就加上了这么一个子字的尊称在上头,略如《论语》通篇记者口气,不书孔子曰而书子曰的意思,同一章例。至于那《阿房宫赋》头四句更是浅而易见了,所说那齐、楚、韩、赵、魏等六王,悉为秦平,而四海归于一统,蜀山多大木,砍伐净尽,只见其蜀山兀突在外,而阿房宫之营造力始达目的。你看古人那蜀山兀的『兀』字,是何等字斟句酌,一发万钧!亦是当时有识者,哀秦政只顾土木大兴,不恤民力,才用这等妙语深文,以见其横暴达于极点,卒演成楚人一炬之惨剧,而不独近为秦人失国之原因,亦当远作万世专制之殷鉴。所以他那尾内『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当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三十字应作一气读,是作者通篇的大主义。这一句义都耳食不全,中国的学界前途,还想有进化完全的一日么?推而至于西学,一切气、光、化、电、语言、文字中有无舛错,我更是不敢妄赞一词了!你看,这样的局面,叫我于改良二字名义上如何才能尽实行的义务呢?次公,你是个聪明人,又系世家,真君又是西山前辈的嫡派,你们二位老先生倒替我想想看,有甚么良医能医他们那些不通的病?免为学界之羞才好呢!”

宸章方欲启齿,不意真晓轮早欠身答道:“贾老先生本来家学渊源,宜乎一般新学界的草茅后进未能望其肩背。再他们半多失业游民,临时改造的,只要稍得一知半解,便自诩为新学已得三昧。其实何尝有完全教育的程度呢?所以名虽教员,实则无赖。而又类皆捉住和尚要辫子的人,所非所学,所学非所用,滥竽充数,所在不免。至于洋教习一层,说出来更属令人可发一笑。这是我从前在上海一家新闻报纸上亲眼所见的。说是有一个热心志士,组织了一所高等学堂,其规模宏敞,程度高尚,悉照京师大学堂所订,且将来学生毕业,出路较各学堂为优。开校之日,董其事者,欲为该堂郑重名誉起见,就遍请沪上官商学界名公巨卿,并美国大教育家李提摩太君为该堂临时演说员,一时远近闻风兴起,来宾颇众。不意到了第二日,那个李提摩态度君出外告给人说:『该学生将来效果,定不满今日莅堂诸君之意,因他们聘请的那两个洋文教习,一个英国人,我不认识他。其余的那个美国人确是从前在我们美属旧金山充当过剃

匠的,怎么会受你们中国的士大夫特别欢迎,竟请他来担任教育义务的呢?岂不要明日把一堂的学生子都养成剃头匠的资格么?”姓真的说到这里,又笑了一笑道:“你们诸位倒听听看,倘若他这一句话是同我的姓联过宗的,上海一地,早得风气之先,倒已会请了剃头匠来做洋文教习了。若要到内地里不开通的所在,还怕不要拉了红头巡捕来当做达摩祖师出现么?”

宸章笑道:“他们若能拉着印度人认做达摩祖师,那倒算是认得人了。如今你以为学堂里请了个把外国剃头匠务来做洋文教习,又当作是一件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新奇事了么?不晓昨我所见的那一件事,才可以算得有一无二的笑谈呢!”众人听了,都一齐道:“请你且说出来是件甚么事?若要边翰林院待诏的人品都不如(俗称剃头匠为翰林院待诏),难不成那外国营业界上还有甚么修脚的吗?”宸章又笑道:“剃头的未免太高,修脚的却又比得太低了些儿!我所说的这个人,倒是一个不高不低正合中庸之道,就如同那日本人敬重我们华人,请坐椅子的一句和文,译出来是『阁下请挂』四个字名义相同。”其时众人又都笑将起来。贾钧之道:“这挂字的字义,是上不在天,下不在田,究竟是拿中国人比了一个甚么东西了?次丹,你爽直儿说罢!别要叫我们大家吃了你一点酒菜,闷在肚里,实时还你的席,那你可就是打死儿子招女婿,情而不情了!”宸章笑道:“我说就是,你别要又来刁酸人了。但是座中若有担教育义务的,却不许多我的心!”贾钧之道:“你尽管说,打从我就头一个赞成你的这句话,如若有人找你讲礼,有我呢!”

宸章听了,才笑了笑说道:“听说不久南京换的这位南洋大臣,本来就是个外交老手,又加新从各国去游历一番回来,所有那些崇拜外人的性质,更是成了一千年的僊鹤,神色都变定了。有一日,正在花厅上接见属员,忽然巡捕进来回说,有一伙子女东洋人要见。他耳朵里听见是有个洋字,就来不及叫人请,顷刻之间,请进来了。也有老的,也有少的,也有村的,也有俊的,把个花厅子上站了一大堆,一个个都向他打着不完全的日本话,要求发给一张护照,到内地里去塞过塞过。他起先看见进来这么一阵外国妇女,倒老大的吃了一惊,不晓得又是闹出甚么交涉乱子来。及至听他们说要到内地里随便过过,才突自把一颗心放下,知道不是甚么棘手的事,便叫人请文案老夫子来,看著书办,当面填给了他们一张准往中国内地游历的护照。又特别小心谨慎,问明白他们赴内地里去调查甚么事,以便飞饬所过地方官照约严密切实保护。

当下那一伙子女东洋人之中,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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