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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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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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多道是这养娘风发了。到晚回家,竟走到郑氏房中,开了箱匣,把冠裳钗钏

服饰之类,尽多拿出来,悉照郑氏平日打扮起来。家人正皆惊骇,他竟走出来,

对刘秀才说道:“我去得三月,你在家中做的事,那件不是,那件不是,某妾说

甚么话,某仆做甚勾当。”一一数来,件件不虚。刘秀才晓得是郑氏附身,把这

养娘认做是郑氏,与他说话,全然无异。也只道附几时要去的,不想自此声音不

改了。到夜深竟登郑氏之床,拉了刘秀才同睡。云雨欢爱,竟与郑氏生前一般。

明日早起来,区处家事,简较庄租簿书,分毫不爽。亲眷家闻知,多来看他。他

与人寒温款待,一如平日。人多叫他鬼小娘,养娘的父亲就是刘家庄仆,见说此

事,急来看看女儿。女儿见了,不认得父亲,叫他的名字骂道:“你去年还欠谷

若干斛,为何不还?”叫当直的拿住了要打,讨饶才住。

如此者五年。直到后来刘秀才死了,养娘大叫一声,蓦然倒地,醒来仍旧如

常。问了五年间事,分毫不知。看了身上衣服,不胜惭愧,急脱卸了,原做养娘

本等去。可见世间鬼附生人的事极多,然只不过一时间事,没有几年价竟做了生

人与人相处的。也是他阴中撇刘秀才不下,又要照管家事,故此现出这般奇异来。

怎说得个没鬼?这个是借生人的了,还有个借死人的,说来时:直叫小胆惊欲死,

任是英雄也汗流。只为满腔冤抑事,一宵鬼话报心仇。

话说会稽嵊县有一座山,叫做鹿胎山。为何叫得鹿胎山?当时有一个陈惠度,

专以射猎营生。到此山中,见一带胎麀鹿,在面前走过。惠度腰袋内取出箭来,

搭上了一箭射去,叫声“着”,不偏不侧,正中了鹿的头上。那只鹿带了箭,急

急跑到林中,跳上两跳,早把个小鹿生了出来。老鹿既产,便把小鹿身上血舐个

干净了,然后倒地身死。陈惠度见了,好生不忍,深悔前业,抛弓丢矢,投寺为

僧。后来鹿死之后,生出一样草来,就名“鹿胎草”。这个山原叫得剡山,为此

就改做鹿胎山。

山上有个小庵,人只叫做鹿胎庵。这个庵,苦不甚大。宋淳熙年间,有一僧

号竹林,同一行者在里头居住。山下村里,名剡溪里,就是王子猷雪夜访戴安道

的所在。里中有个张姓的人家,家长新死,将入殡殓,来请庵僧竹林去做入棺功

德一。是夜里的事。竹林叫行僮挑了法事经箱,随着就去。时已日暮,走到半山

中,只见前面一个人叫道:“天色晚了,师父下山,到甚处去?”抬头看时,却

是平日与他相好的一个秀才,姓直名谅,字公言。两个相揖已毕,竹林道:“官

人从何处来?小僧要山下人家去,怎么好?”直生道:“小生从县间至此,见天

色已晚,特来投宿庵中,与师父清话。师父不下山去罢。”竹林道:“山下张家

主翁入殓,特请去做佛事,事在今夜。多年檀越人家,怎好不去得?只是官人已

来到此,又没有不留在庵中宿歇的。事出两难,如何是好?”直生道:“我不宿

此,别无去处。”竹林道:“只不知官人有胆气独住否?”直生道:“我辈大丈

夫,气吞湖海,鬼物所畏,有甚没胆气处!你每自去,我竟到庵中自宿罢。”竹

林道:“如此却好,只是小僧心上过意不去。明日归来,罚做一个东道请罪罢。”

直生道:“快去,快去,省得为我少得了衬钱。明日就将衬钱来破除也好。”竹

林就在腰间解下钥匙来付与直生,道:“官人,你可自去开了门歇宿去。肚中饥

饿时,厨中有糕饼,灶下有见成米饭,食物多有,随你权宜吃用。将就过了今夜,

明日绝早,小僧就回。托在相知,敢如此大胆,幸勿见责。”直生取笑道:“不

要开进门去,撞着了什么避忌的人在里头,你放心不下。”竹林也笑道:“山庵

浅陋,料没有妇女藏得。不妨,不妨。”直生道:“若有在里头,正好我受用他

一夜。”竹林道:“但凭受用,小僧再不吃醋。”大笑而别,竹林自下山去了。

直生接了钥匙,一径踱上山来,端的好夜景:栖鸦争树,宿鸟归林。隐隐钟

声,知是禅关清梵;纷纷烟色,看他比屋晚炊。径僻少人行,惟有樵夫肩担下;

山深无客至,并稀稚子候门迎。微茫几点疏星,户前相引;灿烂一钩新月,木末

来邀。室内知音,只是满堂木偶;庭前好伴,无非对座金刚。若非德重鬼神钦,

也要心疑魑魅至。直生走进庵门,竟趋禅室。此时明月如昼,将钥匙开了房门,

在佛前长明灯内点个火起来,点在房中了。到灶下看时,钵头内有炊下的饭,将

来锅内热一热。又去倾瓶倒罐,寻出些笋干木耳之类好些物事来。笑道:“只可

惜没处得几杯酒吃吃。”把饭吃饱了,又去烧些汤,点些茶起来吃了,走入房门。

掩上了门,展一展被卧停当,息了灯,倒头便睡。

一时间睡不去,还在翻覆之际,忽听得扣门响。直生自念庵僧此时正未归来,

邻旁别无人迹,有何人到此?必是山魑木魅,不去理他。那门外扣得转急。直生

本有胆气,毫无怖畏,大声道:“汝是何物?敢来作怪!”门外道:“小弟是山

下刘念嗣,不是甚么怪。”直生见说出话来,侧身去听,果然是刘念嗣声音,原

是他相好的旧朋友,恍忽之中,要起开门。想一想道:“刘念嗣已死过几时,这

分明是鬼了。”不走起来。门外道:“你不肯起来放我,我自家会走进来。”说

罢,只听得房门矻矻有声,一直走进房来。月亮里边看去,果然是一个人,踞在

禅椅之上,肆然坐下,大呼道:“公言!公言!故人到此,怎不起来相揖?”直

生道:“你死了,为何到此?”鬼道:“与足下往来甚久,我原不曾死,今身子

见在,怎么把死来戏我?”直生道:“我而今想起来,你是某年某月某日死的,

我于某日到你家送葬,葬过了才回家的。你如今却来这里作怪,你敢道我怕鬼,

故戏我么?我是铁汉子,胆气极壮,随你甚么千妖百怪,我决不怕的!”鬼笑道:

“不必多言。实对足下说,小弟果然死久了。所以不避幽明,昏夜到此寻足下者,

有一腔心事,要诉与足下,求足下出一臂之力。足下许我,方才敢说。”直生道:

“有何心事?快对我说。我念平日相与之情,倘可用力,必然尽心。”

鬼叹息了一会,方说道:“小弟不幸去世,不上一年,山妻房氏即便改嫁。

嫁也罢了,凡我所有箱匣货财、田屋文券,席卷而去。我止一九岁儿子,家财分

毫没分,又不照管他一些,使他饥寒伶仃,在外边乞丐度日。”说到此处,岂不

伤心!便哽哽咽咽哭将起来。直生好生不忍,便道:“你今来见我之意,想是要

我收拾你令郎么?”鬼道:“幽冥悠悠,徒见悲伤,没处告诉,今特来见足下。

要足下念平生之好,替我当官一说,申此冤恨。追出家财,付与吾子,使此子得

以存活。我瞑目九泉之下,当效结草衔环之报。”直生听罢,义气愤愤,便道:

“既承相托,此乃我身上事了,明日即当往见县官,为兄申理此事。但兄既死无

对证,只我口说有何凭据?”鬼道:“我一一说来,足下须记得明白。我有钱若

干,粟若干,布帛若干,在我妻身边,有一细帐在彼减妆匣内,匙钥紧系身上;

田若干亩,在某乡;屋若干间,在某里,俱有文契在彼房内紫漆箱中,时常放在

床顶上。又有白银五百两,寄在彼亲赖某家。闻得往取几番,彼家不肯认帐,若

得官力,也可追出。此皆件件有据。足下肯为我留心,不怕他少了。只是儿子幼

小无能,不是足下帮扶,到底成不得事。”直生一一牢记,恐怕忘了,又叫他说

了再说,说了两三遍,把许多数目款项,俱明明白白了。直生道:“我多已记得,

此事在我,不必多言。只是你一向在那里?今日又何处来?”鬼道:“我死去无

罪,不入冥司。各处游荡,看见家中如此情态。既不到阴司,没处告理;阳间官

府处,又不是鬼魂可告的,所以含忍至今。今日偶在山下人家赴斋,知足下在此

山上,故特地上来表此心事,求恳出力,万祈留神。”

直生与他言来语去,觉得更深了,心里动念道:“他是个鬼,我与他说话已

久,不要为鬼气所侵,被他迷了。趁心里清时,打发他去罢。”因对他道:“刘

兄所托既完,可以去了。我身子已倦,不要妨了我睡觉。”说罢,就不听见声响

了,叫两声刘兄、刘念嗣,并不答应了。直生想道已去,揭帐看时,月光朦胧,

禅椅之上,依然有个人坐着不动。直生道:“可又作怪,鬼既已去,此又何物?”

大声咳嗽,禅椅之物也依样咳嗽。直生不理他,假意鼾呼,椅上之物也依样鼾呼。

及至仍前叫刘兄,他却不答应。直生初时胆大,与刘鬼相问答之时,竟把生人待

他一般,毫不为异。此时精神既已少倦,又不见说话了,却只如此作影响,心里

就怕将起来。道:“万一走上床来,却不利害?”急急走了下床,往外便跑。椅

上之物,从背后一路赶来。直生走到佛堂中,听得背后脚步响,想道:“曾闻得

人说,鬼物行步,但会直前,不能曲折。我今环绕而走,必然赶不着。”遂在堂

柱边,绕了一转。那鬼物踉跄走不迭了,扑在柱上,就抱住不动。直生见他抱了

柱,叫声惭愧,一道烟望门外溜了,两三步并作一步,一口气奔到山脚下。

天色已明,只见山下两个人,前后走来,正是竹林与行僮。见了直生道:

“官人起得这等早!为甚恁地喘气?”直生喘息略定,道:“险些吓死了人!”

竹林道:“为何呢?”直生把夜来的事,从头说了一遍。道:“你们撇了我,在

檀越家快活,岂知我在山上受如此惊怕?今我下了山,正不知此物怎么样了。”

竹林道:“好教官人得知,我每撞着的事,比你的还希奇哩。”直生道:“难道

还有奇似我的?”竹林道:“我们做了大半夜佛事,正要下棺,摇动灵杵,念过

真言,抛个颂子,揭开海被一看,正不知死人尸骸在那里去了。合家惊慌了,前

后找寻,并无影响。送敛的诸亲多吓得走了,孝子无头可奔,满堂鼎沸。连我们

做佛事的,没些意智,只得散了回来。你道作怪么?”直生摇着头道:“奇!奇!

奇!世间人事改常,变怪不一,真个是天翻地覆的事。若不眼见,说着也不信。”

竹林道:“官人你而今往那里去?”直生道:“要寻刘家的儿子,与他说去。”

竹林道:“且从容,昨夜不曾上陪得,又吃了这样惊恐,而今且到小庵里坐坐,

吃些早饭再处。”直生道:“我而今青天白日,便再去寻寻昨夜光景,看是怎的。”

就同了竹林,一同三个一头说,一头笑,踱上山来。一宵两地作怪,闻说也

须惊坏。禅师不见不闻,未必心无挂碍。三人同到庵前,一齐抬起头来。直生道:

“元来还在此。”竹林看时,只见一个死人,抱住堂柱上。行僮大叫一声,把经

箱扑的掼在地上了,连声喊道:“不好!不好!”竹林啐了一口道:“有我两人

在此,怕怎的?且仔细看看着。”竹林把庵门大开,向亮处一看,叫声奇怪,把

个舌头伸了出来,缩不进去。直生道:“昨夜与我讲了半夜话,后来赶我的,正

是这个。依他说,只该是刘念嗣的尸首,今却不认得。”竹林道:“我仔细看他,

分明像是张家主翁的模样。敢就是昨夜失去的。却如何走在这里?”直生道:

“这等是刘念嗣借附了尸首来与我讲话的了。怪道他说去山下人家赴斋来的。可

也奇怪得紧!我而今且把他分付我的说话,一一写了出来,省得过会忘记了些。”

竹林道:“你自做你的事。而今这个尸首在此,不稳便,我且知会张家人来认一

认看。若认来不是,又作计较。”连忙叫行僮做些早饭,大家吃了,打发他下山

张家去报信说:“山上有个死尸,抱在柱上,有些像老檀越,特来邀请亲人去看。”

张家儿子见说,急约亲戚几人飞也似到山上来认。邻里间闻得此说,尽道希奇,

不约而同,无数的随着来看。但见:一会子闹动了剡溪里,险些儿踹平了鹿胎庵。

且说张家儿子走到庵中一看,柱上的果然是他父亲尸首。号天拍地,哭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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