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世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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浊世人间- 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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窝里斗

袁晴晖先生伸手就揭底牌:“忠臣受害之惨”和“小民受祸之烈”,其心情沉重,可透穿纸背。不知道其他国家的忠臣,那些夷狄之邦的爱国志士,有没有像中国被杀得这么多,和杀得这么苦也。若卫鞅先生焉,最是倒霉,惨死之后,不但得不到一点同情,还要受到儒家的抨击,不敢归罪于专制制度,反而讥嘲他“作法自毙”。若李斯先生焉,全家被绑赴刑场。若韩信先生焉,没有他就没有汉王朝,结果灭了三族。若崔浩先生焉,被装到囚车里,放到十字街口,任人朝他脸上身上撒尿,同样也没有一个人同情,佛家朋友反而讥讽他受了乱拆寺院之报。着杨继盛先生焉,只不过写文章写得真诚恳切一点,被打得流脓几碗,死在监狱。若檀道济先生焉,一家大小,杀了个净光。若熊迁授先生焉,若袁崇焕先生焉,游街示众之后,仍鸡犬不留。若岳飞先生焉,其结局人人皆知。若年羹尧先生焉,被罚到杭州看城门,侮辱个够,仍逃不了男女老幼,跪到柴市口挨刀。若方孝儒先生焉,灭了十族。若铁铉先生焉,妻子女儿被发给教坊当妓女,人人得而嫖之。若公孙无忌先生焉,倒毙在蛮荒。若柳亚夫先生焉,活活在监狱里饿死。若屈原先生焉,活活在汩罗江淹死。若文种先生焉,被强大的酱蛆群,一口咬定他是人类中最大的奸慝。若张居正先生焉,即令死啦,也留下后患,合家被兵丁团团围住,饿死的饿死,放逐的放逐。

——这不过是临时想起来的一些人物罢啦,如真的请考据癖朋友出面,恐怕能考据出一部大辞典。嗟夫,张献忠先生有七杀诗,历史上当权家伙也有七杀诗,诗曰:“老子养人如养狗,你偏教俺不舒服,杀杀杀杀杀杀杀。”吾友李卓吾先生曰:“忠臣可为而不可为,清官可为而不可为。”不是他反对人当忠臣、当清官,而是跟袁晴晖先生一样,对忠臣和清官的遭遇,以及对促成他们发生那种遭遇的因素,感到心如刀割。呜呼,历史推演到今天这种样子,岂英才全被杀光,或全被逼死的报应欤?

袁先生第二封信曰:

读《势利眼主义》,这正是中华民族落后堕落的写照,不免又感慨万千,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唯物论和无神论相结合,成为机械唯物论的最完善的形式。肯,幸灾乐祸,自私自私,自古已然,中国历史乃一部官场斗争史,故乱多治少。

——我老人家又要插嘴啦,夫一部二十五史,不过一部官场斗争史,也就是一部官挤官史和官斗官史。从头到尾,累牍连篇,不是你挤我,就是我挤你,不是你斗我,就是我斗你,除了动刀动枪,还动谗动谄。中国人最大的悲哀,在于百分之九十九的精力都得用到窝里斗上。孙观汉先生在《关怀与爱心》(载《菜园怀台杂思》)的后记上曰:“在国外居住过,又曾回国做过事的人,大家可能都同意,认为一个有才能的人,在国外做起事来,成就可能比在国内高。换句话说,同一件事,在国内做起来,需要有更高的人才。”

这段话十分委婉,但很显然地,孙先生已经指出问题的核心;在国内做事,受不完的挤和斗,受不尽的酱缸蛆的谗言和讪语。

袁晴晖先生续曰:

中国文化最大的错误是走错了路,就是用高官厚禄、黄金美女,引诱人去读书,使人以阿谀奉承升官发财,去图功名富贵。所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有自有颜如玉,就是最精彩的古训。以致产生了用之不尽、取之不竭的无耻乡愿,像娄师德之唾面自干,冯道的王朝长乐老,是其显著者也。而魏阔忠贤,竟有十万人上书请为其立生祠配孔子,尤为历史丑剧,这都是文化走错了路的结果。我自幼年时代起,即受到长辈这种古训矣,这种古训铸成了一个虚荣势利、作伪不诚的陈年大酱缸。大家久受薰陶,久而不闻其臭,甚至反而自我陶醉。哀莫大于心死,在邪说流行的今天,更令人怵目惊心,不胜感慨也。

——袁先生说中国文化最大的错误是走错了路,一针见血。(请瓦罐朋友钧鉴,这一针如受不了,不妨咬咬牙,千万别再雷鸣啦,如何?)韩愈先生在一千年前就指出这条错路,但这条错路却是知识分子能走的唯一的路,于是乎只有当官才是正途。凡是不能当官的事不干,凡是影响升官的话不说,要干也只干能帮助他当官的事,要说也只说能帮助他升官的话。主子虽换,原则不变。此冯道先生所以兴隆,而文天祥先生所以身陷囹圄,终于杀头也。(文天祥先生既不识时务于前,又不开窍于后,不走正路,反而把富贵功名,抛于一旦,真可惜呀可惜。)

今天看了孙观汉先生的《菜园里的心痕》(载《菜园怀台续思》),谈到经济部长李国鼎先生,李先生对这种走错了的路,称之为“旧观念”。

孙观汉先生认为“旧观念”和“酱缸”名异实同。柏杨先生想,它们似乎只一部分相同;旧观念中也有好的,在旧观念下产生的行为,也有和日月并明的;只有酱缸蛆观念,即令它是新的,也是堕落的、恶毒的也。

李国鼎先生指出在“旧观念”中,一直到今天,人们还瞧不起做生意,认为做正当生意赚钱是丢人的。呜呼,这跟文化走到岔道上有关。盖我们的文化本来是走在光明大道上的,却被长期的封建政体和儒家学派圣人,群策群力,连推带打,活生生地塞到酱缸里。大家最初还叽哇乱叫,后来酱成了酱缸蛆,不要说叫啦,连哼的声音都归于沉寂。孟轲先生的学说便是“何必曰利,唯有仁义而已”的,这位不曰利的祖师爷,为千万个酱缸蛆制下了仁义的假面具,明明害了杨梅大疮,鼻子都烂塌啦,却把面具一戴,喊曰:“都来呀,俺好漂亮呀!”

谋利有啥不对

在表面镇静而心里奇痒的状态之下,儒家朋友对商人充满了轻视、嫉妒、愤怒。一提起商人,就是“奸商”。奸商当然多的是,但公务员中也有坏蛋,却从没有听说过有“奸官”的(不过,“赃官”一词倒层出不穷)。夫商人以正当而合法的手段赚了钱,吃得好一点,住得好一点,就有人眼红。而“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却他妈的高贵得不得了,人人翘起大拇指称赞他“有办法”。李国鼎先生怎不感叹旧观念,袁晴晖先生怎不觉得文化走到错路上乎?

一位中国文化学院夜间的学生,向柏杨先生谈到他的教习傅宗橄先生。傅先生讲课很受学生们的欢迎,不仅口才好,而且有深度,日前他在该院这学期最后一节课时,曾对儒家的那种“正其谊不谋其利”学说,誓死反对。傅先生鼓励学生用正当合法的手段赚钱,“谋利”不是一种耻辱,谈钱谈利也不是一种耻辱。恰恰相反地,那是一种光荣。儒家那种口不言利、口不言钱,但心里却塞满了钱和利的畸形观念,必须纠正过来,社会民主,才能蒸蒸日上。

那位学生转述这段话时,对傅先生充满了尊敬。柏杨先生听这段话时,对傅先生也充满了尊敬。盖中国人心中那块隐藏的保留地,必须取消,这保留地一天不取消,自私心牢不可破也。也有一种现象不知道读者老爷注意到没有,中国人便一天牢不可破。袁先生引用“哀莫大于心死”。呜呼,必死者,自私心牢不可破也。也有一种现象不知道读者老爷注意到没有,中国人讲仁义说道德的嗓门是天下嗓门中最高的,聪明才智和判断力,也是天下第一流的,可是千万不能碰到心里那块保留地,只要碰到那块保留地,就立刻糊涂成一罐浆糊,什么原则,什么逻辑,都会女大十八变。

吾友吴佩率先生驻洛阳时,“八方风云全九州”,不可一世,当时一位先生(偶忘其名矣)写了一篇呈文,说的是军纪的重要创了化学哲学的研究。以后在苏联又得到较快发展。研究的,并建议凡是奸淫烧杀的家伙,都应军法从事,洋洋洒洒,凡数万言。当大头目的,哪有时间看完,吴佩率先生看了一半,就用大笔一挥曰:“照准。”盖对这些仁义道德,岂有不照准的?第二天,秘书长拿着该公文,面色苍白,跑了进来,曰:“大帅,这件事情恐怕得研究研究吧。”原来该呈文后半段是控告某将领(也忘其名矣)如何如何王八蛋,要求执行枪决的也。吴佩孚先生一瞧,连忙在“照准”上加一个“不”字,成了“不照准”,险哉,老命。

这个例子说明,中国人的仁义道德和聪明才干,随时随地都可以转弯改道,由“照准”到“不照准”,只不过是“说不准学”。如果该家伙跟自己漠不相关,你瞧他公正廉明吧;可是该家伙一旦跟自己有恩有怨,有利有害,就必然说不准。南梁帝国候景先生造反时,王伟先生帮他写宣言、写通电,结果被萧绎先生捉住,爱他的才华,本来要释他的,后来有人打他的小报告说,王伟先生骂你独眼龙呀,萧绎先生最恨人骂他独眼龙,这一下虚火上冲,就把王伟先生的舌头钉到柱子,再剜空他的尊肚。呜呼,要王伟先生活,出于自私;要王伟先生死,也出于自私。萧绎先生的结局也很惨,被人用土包压到胸脯上,活活压死。自私心太过于牢不可破,眼睛就成了三棱镜,一切东西都走了样。用三棱镜去观察万物,判断万物,不但误了自己,也误尽天下苍生。

儒家学说的“施仁政”,恐怕没有一个人反对,盖谁愿意老板大人“施暴政”乎哉?这个“仁”字的学问大啦,有些人一辈子都在靠研究它吃饭,有些人则好像得了口角疯,动不动就祭了出来。夫“仁”者,不外乎,“孝梯”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焉,“爱人”焉,“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焉。对于这种种诠释,我们都五体投地。但有点却是疑问重重,“施仁政”固然感恩戴德,妙不可言,可是该皇帝老爷如果不施仁政,而偏偏暴政,该怎么办吧?孔丘先生没说啥,孟轲先生也没说啥,是他们没有柏杨先生这一套,没想到这个问题?抑虽想到啦却拿不出办法?或不敢拿出来办法?我们统统不知道,但我们却知道他们对暴政简直束手无策。唯一的策就是“王老五拉胡琴——自顾自”。危邦不入,乱邦不居,能溜就溜,溜不掉就缩脖子。呜呼,全部儒家的治术,是建立在皇帝老爷“施仁政”上的,这个大前提未免冒险过度。

儒家对“暴政”的另一个对策是“进谏”,皇帝老爷对仁政没兴趣,对暴政却心向往之,溜又不肯溜,那么也只有“讲谏”这一条路借以强调儒道为一,认为两家皆以“无”为世界本体。,而这一条路却危机四伏。险恶丛生,遇到择恶固执、一浑到底的头目,认为凡是“进谏”的话全是反调,存心跟他捣乱,就砸了锅矣。万般无奈中,潘金莲哲学就往外冒,跟朱熹先生同一个瓦罐里的酱缸蛆吴祖谦先生,曾搬出一套,这一套见于《东莱博议》,文曰:

人里之忧,在于谏之未善,不在于君之未从。谏之道难矣哉:诚之不至,未善也;理之不明,未善也;辞之不达,朱善也;气之不平,未善也;行之不足以取重于君,未善也;言之不足以取信于君,未善也。其所忧者惟恐吾未尽谏之道,亦何暇尤其从否乎?不忧术之未精,而徒忧病之难治,天下之拙医也。不尤算之不多,而徒忧敌之难胜,天下之庸将也。

这一段话译成白话,就是——

“当小民忧虑的,只在于规劝得法不得法,不在于皇帝老爷听从不听从。规劝这玩艺太难啦:诚心不够,不行;没把理说清楚,不行;辞不达意,不行;不能心平气和,不行;行为不能使皇帝老爷尊重,不行;言论不能使皇帝老爷信任不行。我们所忧虑的应是我们没有规劝的技巧,而不应,皇帝老爷采纳不采纳。——好像,不忧虑手术不高明,而忧虑病难治,那是拙医。不忧虑自己没有计谋,而只忧虑;人强大,那是庸将。”

这是一段很有力的雄辩,像连珠炮一样打出来,打得人连思考的机会都没有,除了点头赞叹之外,啥话都说不出口。

“只我例外”

吴祖谦先生一阵阵串炮,把读者老爷打得胡乱点头,对历史上那些因进谏而被杀被辱的忠臣义士,不但没有丝毫敬意,反而把他们讥嘲诋毁得一钱不值。这副心肠,婊子心肠也。呜呼,当司马迁先生进谏刘彻先生时,他是怀着如何的忠诚,结果被绑到暖气的房子里,受尽苦刑,最后还饶不了他,割掉生殖器,稍微有点人性的朋友,即令不同情他,又何至辱骂他乎?杨继盛先生进谏朱由校先生时,在砚台上写曰:“鸡三鸣,更五点,此时拜疏击大阉,事成策汝功,事败同汝贬。”这又是何等的沉痛,稍微有点人性的朋友,即令不同情他,也又何至辱骂他乎?

皇帝纳谏不纳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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